我还在迟钝地回味着哪吒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却不给我过多思考的机会,突然“啧”了一声,嘟囔了句什么。
我不由得迷茫地望向他,眨眨眼睛,用眼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哪吒自顾自地抬起下巴,蛮横地道:
“没什么,你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我:“……哦。”
停顿片刻,我忍不住问:“可是,你刚才好像还说了许仕林……什么的?”
“随便念叨两句罢了,”哪吒示意我看向雷峰塔,“菩萨让你看着那白蛇精和她儿子,对吧?”
他总是这样,肆意又率性,稍不注意,眨眼之间便远至天边。
我总是很难跟上他,无论是在距离上还是在思想上。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哪吒的善变下,我已经培养出了一套专门应付他的方法:
一见势头不对,就直接放弃思考,哪吒说什么便跟着应什么。
这样准没错。
“对。”我破罐子破摔地麻木答道。
他没有注意到我低落的情绪,依然意气风发,理所当然地吩咐道:
“你一个人,怎么看顾得过来?这样吧,你去看着白蛇,许仕林那边交给我。”
他这话有些低估我。
我好歹是龙女,手下能差遣的水族千千万万,实在不行把土地公叫出来,顷刻之间便能同时洞悉白蛇与文曲星两方动态。
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
可是他已经下了决定,我怎好开口反驳?
于是沉默片刻,我只能依着他,“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哪吒挑眉,狐疑地上下扫我一眼,问道:“你怎么看起来不情不愿的?”
我微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放轻了声音:“怎么会呢?”
我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可他看起来仍然不大满意,拧着眉头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又看我一眼,接着才在我始终如一的微笑中,满脸不高兴地转身离开。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开,直到那一抹红色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
我收起真身,敛起气息,缓步走近雷峰塔。
塔下,游人们各自忙碌,不远处可以看见一片澄澈湖面,举目望去,湖面外绿意连绵,天地辽阔,浮云安然。
我找了个角落处静静坐下,因身上施了法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盯着天上的一片云,眼见着它慢慢地从西边飘到东方,又盯着太阳从金光灿灿变得暗沉沉的橙红色,等到眼睛有些涩意,才恍然想起来,不知道是谁和我说过,凡人眼睛脆弱,不可举目对日。
其实不止凡人,龙族的眼睛也不该如此长久地对着太阳。
我低下脸,对着地面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除去眼中涩意。
再睁开眼时,我才发现,地面上突然多出了一个影子。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手持扫帚的僧人对我双手合十,唤了声:
“施主。”
我也合上手,朝他点头:“师傅。“
他关切问道:“这位施主可是身子不适?”
我摇摇头:“并无,我只是见此处风景宜人,一时不忍离去。”
扫地僧人微笑,语气欣慰:“那就好。施主既然有心,贫僧便不打扰了。不过天色已晚,施主赏景切勿误了时辰。”
他留下这么一句嘱托,便一头重新扎回了自己的洒扫大业中去,我看着他佝偻着腰背,仔仔细细地清理着满地的落叶,没来由地忽然又想起从前。
凡人的生活,我一开始是不大了解的,龙宫和凡间太不一样了,我们住在海底,基本不需要特地去打扫什么,会有小鱼小虾主动把杂七碎八的东西吃掉。
偶尔的例外,就是龙宫宴请了外客,海外的神仙带了不属于龙宫的东西进来,但龟丞相会派水族把这些不属于东海的东西找好地方安置妥善。
我在龙宫除了捣乱,什么活都没干过。
在陈塘关,哪吒家里,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凡人是要用扫帚扫叶子的。
“叶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呢?”我问过哪吒。
哪吒皮笑肉不笑地转动着乾坤圈,反问我:“我打你,你为什么会痛呢?”
“我不痛呀,”我纠正他的问题,“我都说了,龙鳞很厚很坚硬的。”
哪吒于是朝我勾勾手指头:“那你过来,我试试到底什么程度能把你打痛。”
他的表情一看就透着坏,我虽然不怕痛,但一点也不想白白挨打,何况他看上去就想使坏……于是摇摇脑袋拒绝了他的要求。
我们俩在谈话的时候,底下的仆从们还在认真洒扫,我看着他们刚把地面扫净,树上又掉下来一片枯黄落叶,忍不住问道:
“这么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扫干净?”
哪吒满不在乎地回答:“不干净就再扫呗。”
我叉腰:“不行,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了想,灵机一动:“既然叶子迟早都要掉,我们提前把叶子都拔光不就好了?”
哪吒被我说得愣住了。
我在凡间初来乍到,哪懂什么落叶枯荣,自有定数?
我只觉得自己能想出这个法子实在是太令人刮目相看了,卷起袖子说干就干,并起手指就开始施法。
哪吒似乎想拦,站起来往我身边走了两步,我分了心,法术操纵失误,只从树上卷下两片叶子。
我回头看向哪吒,想问他有什么想法,却见他盯着那两枚被我卷下的落叶,满脸写着赞叹。
“好啊!”他兴致突然燃起,燃得比我还高,“你说得对,我们干脆把这些树的叶子都烧光,就不会有这烦人的落叶了!”
我迟疑:“烧……吗?”
虽然哪吒这时还没开始学三味真火,使出的火伤不着我,但我毕竟也属于水族,一听见火,总觉得有几分怯意。
“用风就好了吧。”我试图阻止他。
哪吒却摸摸下巴,道:“也行。我用火,你用风,烧起来一定很快。”
风助火势,我虽然在东海长大,可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我想清扫枯叶应该不需要那么大的火。
于是我对哪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会不会有点过分?”
哪吒却已经比划起来,嘴中念念有词。
我皱着眉头,犹豫着也使出了法术,但因为信念不够坚定,刮起的风非常微弱,几近于无。
哪吒见状嘲笑我道:“你管这叫风?”
他索性亲自上阵,一手仍旧点着火,另一手扇起了风,我眼睁睁看着本就蓬勃旺盛的火苗一下被拔苗助长起来,蹿出了屋顶……
“哪吒、哪吒!”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心慌,可能是对火的本能畏惧,让我想也不想地就连忙制止起了他,“要不还是别烧了?”
……但是为时已晚。
火焰熊熊,引来了李府众人慌忙救火,他们拎着单薄的水桶来回奔波,我看着那点稀薄的水,打从心底里替他们感到可怜,于是动了动手,直接凝成一团乌云,在几棵树上下起了雨。
哪吒顺势停下动作,看着被局部暴雨冲刷得光秃秃的大树,满意地点点头。
我倒是还把心提在嗓子眼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李夫人把哪吒从房顶上叫了下去,金吒木吒叉着腰一左一右怒视哪吒,我的脚才一沾地,就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哪吒。
哪吒一言不发,眉头拧成死结。
我连忙打断他们,承认错误:
“这事不怪哪吒,哪吒本来不想烧树的,是我提的主意。”
我说的是实话,但是没有人信,李夫人道:
“三公主,你不必维护哪吒,你是海里的龙女,水与火根本就不相容,你怎么会想到放火烧树?“
我有些着急:“可这主意真是我想出来的,我第一次见落叶,觉得叶子总要落,你们总要扫,太麻烦了,于是就和哪吒说不如提前把那些叶子……“
说到这里,我哽住了一瞬。
接下来那句话,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说明。
我只是想吹落树叶,并不打算烧树,可我如果这么说了,哪吒肯定还是要挨罚。
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把所有罪名背揽下来,正当我咬牙作出决定,准备说出烧树就是我的主意时,哪吒突然迈开步子,站到了我身前。
“和她没关系,”他道,“全是我的主意。”
我张开嘴,正要说什么,他又补上一句:
“她拦我了,我没听,后面救火的雨也是她下的,别的都和她没关系。”
“不,”我慌张地插话,“我也……”
我也刮了风的。
我想和他分摊罪责,他却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喝道:
“别多管闲事,我爹本来就不乐意留你在府上,你想被赶出去吗?”
我:“但是这主意是我先开始提的……”
他:“我又不傻,当然知道。这错和你无关,是我自找的。”
我不信,怎么会有人自己找罪受呢?
他一定是替我顶了罪,怕我心里不好受,在宽慰我。
但哪吒紧接着却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我爹三天没回府了,我想让他回府。”
我:“……”
好吧,这么说,就确实和我没关系了。
我抿唇,低下眼,看着自己脚尖,颓然后退一步,给李府家丁让路,任由他们把哪吒从我面前带走。
……原来他心里根本没有我的提议,他满脑子想的都只是怎么把父亲气回府。
哪吒烧火的时候,我心里的惶恐一半来源于他竟然这么听我的话,跟着我的想法去摧残大树,现在我发现,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
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我。
我平日里都要在李府待到月上柳梢头,才打道回龙宫,可这次哪吒被关了禁闭,我在李府待着也没有意思,索性提前走了。
哎。
回忆这东西,真是不能往细了想,不然处处都是残酷。
我叹口气,从过往记忆中抽身,站起来,拍了拍衣角,决定走动走动。
手镯一样大小的金圈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我诧异地抬起头,哪吒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是幻觉吗?
我不敢出声。
哪吒却主动开了口:“喂,你这反应怎么回事?没看见我吗?”
我这才确定他是真人,不是幻觉:“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乏味:“我在那家伙身边呆了一天,看他除了念书还是念书,想来也不会出什么茬子,分了缕神识在他身上便来寻你了。如若出事,神识自会有所警示。”
我:“……嗯。”
确实是个偷懒的好法子。
我也可以这么干,但我如果这么干了,就找不到借口离开哪吒,只能乖乖和他一起回东海了。
我不想回去,尤其不想和他一起。
于是我装聋作哑,并不将话题发展下去,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僧人道:
“你看,他在扫叶子。”
哪吒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兴致缺缺:“哦。”
我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道:“我们以前也经常看人打扫,后来有一次还把树烧了。”
我以为他会说不记得了,哪吒的性子总是万事不挂于心。
“好看吗?”他却出乎我意料地突然问道。
我十分意外:“嗯?”
哪吒轻咳一声,声音镇定,但神态古怪:
“你以前总抱怨只能在白天来人间,看不见焰火……那三颗树烧得那么旺,比夜里的焰火还亮,你看了,觉得好看吗?”
我不由得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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