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离谱的传闻,只能睁着眼睛,与满脸无辜和好奇的三圣母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我才找到说辞,努力地替哪吒圆场道:“他如此这般,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
“什么道理?”三圣母于是又问我。
我……我答不上来。
我只能强撑着道:“总之定然是有一番道理的。”
三圣母:“……?”
她也不知道相信了我的鬼话没有,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神清澈见底。
我实在编不出更多瞎话了。
我看了眼天色,心想,自己也是时候找个由头退场了,于是微微清了清嗓子,准备和她说再见。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方才还盯着我不放的三圣母立即转过了头去,面上隐隐露着喜色。
我跟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衣衫单薄的书生手里握着一束花,往华山方向走去,那花一看就是野花,但他搭配得很有心,精致秀丽。
三圣母的步伐追着他的足迹往前走了两步,两步之后,她才像猛然回过神来一样,停下动作,满脸尴尬和心虚地回头看我,似乎生怕我看不出来她认识那书生。
……难得见到一个把什么心思都写脸上的神仙,我觉得有趣,决定不戳穿她。
“那书生怎么这么着急往华山上走?”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绕着弯问,“三圣母认识他吗?”
我以为她或许会搪塞我,但没想到,我只是这么问了一句,对面的华山神女面露难色,犹豫片刻,便将一切全盘托出。
“认得的,”她答道,“他叫刘锡,是路过华山,要进京赶考的书生。他因帮着瞎眼大娘救济乞儿,将身上的盘缠花了个七七八八,寻不到客栈下榻,我便托梦,请他暂住在华山神庙中。”
我听完这番故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书生背影,接着联想到她见到书生时露出的喜色,心头不禁浮现出一个有些冒昧的猜测。
“仙凡有别,”我翻动手掌,变出一把碎银子,问她,“与其将他一个凡人收留在神庙里,不妨给他些碎银子,请他去人间投宿?”
三圣母没有动作,半天也没有说话,神情犹豫。
我缓和了语气,问:“你舍不得吗?难得有个凡人能陪着你,所以觉得有趣?”
三圣母显然并不笨,在我接连问出这两句后,她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哀愁了些。
她不大情愿地自下往上偷偷看了我一眼,在我平静地望回去以后,她逃也似的收回视线,随后一把抓过我手里的碎银子,道了声谢,提起裙角,跌跌撞撞追着书生而去。
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像个凡人一样追上他,没有停下,和他并肩而行,转过身和他说着什么,然后摊开手,露出手掌上的碎银。
书生主动停下了步伐,朝她摇摇头,说了句什么,随后在手里的花束中挑了一朵开得最漂亮的递给了三圣母,朝她行了行礼,施施然离去了。
留下跟着他停下脚步的三圣母,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花,随后转过脸,长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
我不明白他们发生了什么,走近前去,询问三圣母:“怎么了?他不愿意离开吗?”
“不,”三圣母说,“他说他收拾好行囊就走,并且一文钱都不需要,只是在那之前,想要将摘来的漂亮花朵分给瞎眼婆婆和那群婆婆照顾的乞儿。”
“他还分了我一朵,”她让我看她手里那朵花,她捻着花杆,将花举起来,在阳光下观察它,“他说华山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谢谢我把华山守护得这么好。”
“再让他住一晚吧,三公主。”然后她收起花,用商量的语气和我道,“马上就要天黑了,夜里的野兽强盗,哪里是他一个文弱书生对付得了的?”
“这取决于你自己,三圣母,”而我只能回答,“你如果想要留下他,我无权干涉,只是你应当记得,仙凡有别,天规无情。”
“我不会触犯天条的,”她带着期待的笑容,高兴地将花朵捧在胸口,用憧憬的语气道,“我只是想看看他。”
她停顿片刻,补充:“等时间到了,他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他走。”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默然和她告别,转身飞到天上,在云层里停留片刻,最后回望了一眼华山。
三圣母还捧着那朵花,高高兴兴地像个凡人一样徒步往山上走,玩闹一般地专门捡着书生留下的脚印踩。
我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海边有沙地,哪吒在沙地里留下脚印,我就在后面踩他的脚印,他故意把步子迈大,我就跳着踩过去。
他很容易不高兴,见我一心踩着他的脚印玩,这毛病就犯了,转过身来要抓我。
我回过头,连忙乱跑一气,哪吒就反过来在后面踩我的脚印。
我的脚印凌乱,他用红绫成功抓住我后,抱怨:
“你这么跑,也不怕摔着,摔成大花脸。”
“我的脸上其实也有鳞片的,”我美滋滋地对他道,“除了神兵利刃,没有东西能伤到我的脸!”
哪吒不客气地道:“脸皮厚。”
“是吗?”我故意凑过去,晃晃脑袋,得意地道,“我觉得不厚呀,你帮我看看?”
他嫌弃地推开我,收回混天绫,扭头就走。
我慌张地追上去,走了几步,倒霉地应了他的乌鸦嘴,跌了一跤,一头扎进沙堆里。
讨厌。
我不想动,索性趴在地上就这么躺着,然后被他一把扯起来。
我对他撇撇嘴,正想装可怜,却突然见到他笑了笑。
哪吒很少笑得这么寻常,他平日的笑容里总是带着点冷意或者挑衅。
“这么笨,是该脸皮厚点。”他扯了扯我的头发,我抗议地喊了一声,然后在他手指上看见沙砾。
“洗洗吧。”他又往另一个方向伸手,掸了掸我另一边头发上沾上的沙子。
我胡乱抬起袖子抹抹脸,朝他笑:“不用啦,这样就好啦!”
哪吒扯起唇角,也笑了笑,漫不经心,然后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
我跟上去。
他这次走得很慢,步伐晃悠悠的。
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海鸟在天边盘桓着,飞远又飞近,成群结队。
“冬天快到了,”我一如既往地踩着他的脚印,思绪跳跃,“你之前不是说了要来龙宫玩吗?要来的话要趁早哦,赶在冬天之前。”
“为什么?”哪吒问。
“因为冬天要到了,”我接着踩,头也不抬,踮起脚尖从一个脚印跳到另一个脚印里,“乌龟会冬眠,蛇会冬眠,龙族也要睡觉。”
“龙也要冬眠吗?”他问。
“那倒不用,龙有神力护体嘛,”我认真解释起来,“但是天气变冷了,我们还是会受到影响,变得爱睡觉的……天气冷对人类来说只是有点难受,但对我们龙呀、蛇呀、龟呀之类的动物来说,消耗很大!”
哪吒停住脚步。
我差点撞到他。
“如果有火呢?”他转过身来,又问,“如果房间里暖和起来,你就能在冬天里出来吗?”
“那要看是什么火,”我回答,“一般的火对我没用。”
他于是又不说话了,一声不吭,抬脚就走。
我没有把这次对话当回事,但没想到,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哪吒。
他的哥哥金吒说,哪吒跟着他的师父到仙境修炼去了。
“哪吒还要修炼吗?”我惊奇极了,“他已经很厉害了!”
“真人要给他传授新的术法,”而金吒道,“听说很难,一时半会儿不好掌握,学起来还容易伤到自己。”
“什么术法这么难?”我问。
“听说叫红莲什么火的。”金吒说。
“火吗?那倒很衬他。”我眨眨眼睛,差点要自作多情地觉得哪吒是为我去修炼新的法术,幸亏被理智叫醒过来,用平常心道,“哪吒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
然后我就走了,回了东海,东海龙宫恰好正在接待一位父王的旧日仙友,他看我一眼,立即看出我偷溜去了凡间,问我去了哪里。
我实话实说,回答自己去了陈塘关,在那里找了个玩伴叫哪吒。
他脸色一变,捻起胡子,叹了口气,劝道:
“三公主,此子天生杀神,还是不要接近的好啊。”
他当年劝我,一如我今日劝三圣母。
三圣母没有完全听我的劝,我也没有完全听他的劝。
我舍不得立即与哪吒分别,派了海夜叉替我向哪吒去传话。
东海因此翻起波澜。
我一直觉得,大概我当日太任性,许多行为做得不太妥当,害了哪吒,又误了自己。
但或许今日我可以做些什么来帮三圣母和刘锡。
我从云层中站起身来,找准了华山神庙的方位,往神庙飞去,刚刚落地站定,就见三圣母疑惑地手拿着一封泛着金光的信回过头来。
那信应该与我无关,我没有在意,只顾着和她说明来意:“三圣母,我想在此叨扰几日——”
话说到一半,我恍然看见她手中的信上似乎写着哪吒的名字。
我停下话语。
三圣母好像根本没认真听我说什么,心不在焉,立刻点点头,随后主动拿着信凑过来,问我:
“三公主,天庭说哪吒借口除妖,未经允许,硬闯南天门下凡……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让知情的神仙上天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