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菩萨这么快会来找我。
我知道她总会来找我的,但她做事向来漂亮,不会不给我准备的时间就突然出现。
她一定是正好有事用得上我。
我稍微收拾了一番,便飞出了海面。
如同蚌精所说,菩萨正端坐在东海边一座破落小岛上。
一见到我,她便微微笑起来,亲切地唤我:
“捧珠。”
好像我只不过是和她道过别,稍微离家几天似的。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我惶恐地朝她低下了头,张口想要说明歉意,但她却伸出手来,用法力托住了我。
我抬起头,她对我摇摇头,面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我于是明白,她并不想和我计较此事。
“这些年来,你也不容易,”她什么也没说,只轻巧一笔带过,“我之前也问过你要不要休息几天,你总是拒绝,现在终于想通了,愿意喘口气了,这很好。”
如此温暖亲切的话语,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无言。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前不久可是去凡间了?”
“是。”我不敢欺瞒,点头回答。
菩萨又问:“你去了杭州?”
她总是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
“可曾见到过白素贞?”
“不曾。”我摇摇头,“她既然已经受伏,又不曾作恶,就与弟子无关。”
菩萨倏然叹了口气,语调慢悠悠的:“可惜了,我与她有缘。我本想点化她渡劫成仙,但她却一时之间堪不破情劫。我还想着,你若是得空,不妨替我去凡间帮帮她。”
能被菩萨看上的对象,总是有过人之处。
我不想问为什么,将头埋得更低,诚恳地道:
“您有吩咐,弟子莫敢不从。“
她半天没有答话。
我疑惑地抬起了头,却恰好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神复杂,神情悲悯。
“你当然愿意为我分忧,我明白的,”然后,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道,“我带过的弟子里,属你最乖。”
我不明白她突然这么夸我是为什么,明明不久前我还对她不告而别,擅自离开南海,她却一句责罚也没有,反倒夸上了我。
“您别这么说,”我只能干巴巴地回答。
她却微微笑了笑,什么都不再说了,并且转移了话题。
“我这次来,是有三件事要托你。”她道,“第一件,就是关于白素贞的,白素贞虽出身为妖,却能体恤众生,满心善意,她历经情劫,更是巩固了这份善心,难能可贵,假以时日,必定成仙;但她曾经为了许仙犯下过天条,偷盗灵药,这笔债,她是一定要还的,只是到底怎么还,需要你在旁边好好盯着,切不可叫苦主讨债太过。”
我只是在批改公文的时候偶然听到一旁的水族讲了几句白素贞的故事,对她怎么犯了天条,印象并不深刻,不由得开始犯难,内心疑惑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白素贞犯了什么天条,触犯天条害苦的债主又是谁?
我想要开口询问,菩萨却摇摇头,示意我噤声,接着慢条斯理便布置起了第二件任务:
“这第二件事情,就与你几百年前去帮过的孙悟空有关。他成了佛后,在西天无所事事,四处闲逛,不知怎的,竟然把金箍棒丢了。那金箍棒原是你东海的东西,你又与斗战胜佛颇有缘分,在凡间的这段日子,就有劳你多多留意金箍棒的下落了。”
……我向来是佩服菩萨的,尤其是发现她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金箍棒原是你东海的东西”这句话的时候,就更加佩服了。
我永远猜不透菩萨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能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就不怕我和孙悟空因定海神针一事有私怨,我刻意从中使坏吗?
或许她是看穿了我不会这么干吧。
我不想多说,问:“弟子明白了,那第三件事呢?”
她没有急着作答,而是从手中净瓶抽出杨柳枝,招招手,让我摊开手掌给她。
我照做,她用杨柳枝在我掌心上点了点,留下一滴甘露。
“华山有一位神女,受封庇佑华山后,福泽百姓,将附近一带管理得井井有条。”
然后菩萨才接着对我道。
“就在昨日,她到南海来拜访我,说华山脚下有一位婆婆,没有自己的孩子,却照顾了许多路边的乞儿,为此昼夜不息地织布,熬坏了自己的眼睛,希望我能赠她一点甘露,治好那婆婆的眼睛。”
我合上手掌。
菩萨接着道:“可是我这甘露,也不是谁都能借去使的,寻常神仙得到了,也根本留不住它。那婆婆是得了华山三圣母庇佑,我又不好亲自现身去救她。如此算来,唯有你捧珠,能驭水的龙女,才能帮着解这个难题了。”
“弟子这就去华山。”我向菩萨躬身,转身欲行。
她却突然又叫了我一声:“捧珠。”
我疑惑地回过头来。
菩萨慢悠悠地道:“莫要着相了。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是……?”
她却又只是微笑,不愿明说。
“难得去人间走一遭,你好好感悟一番吧。”她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不要再像从前那样了。”
……
真奇怪。
每个人都和我说,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可是菩萨却说,你不要像从前那样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
菩萨的心思,我向来猜不透,只能略懂一二。
而当她故意说话留七分,我就一点也听不明白了。
什么法?什么因果?什么像与不像?
我真是没有慧根,怪不得这么多年,她也不愿意真的把我收入门下,只让我在旁侍奉协助,偶尔指点我修行。
不过无所谓,我也没那么在乎这件事情。
我按着她的嘱咐,飞到了华山,略微浮在云层上观察了会儿,找到哪里仙气最浓郁,便俯冲下去。
一位样貌柔美的神女果然正在其中。
我一落地,刚站稳,她就警惕地亮出了法器,是一盏莲花形状的灯:
“来者何人?”
神仙之间也有礼仪,我没打招呼就突然出现,土地公那样的小仙可以笑呵呵地当做没事发生,被封做圣母的神女就不一样了,我冲撞了她。
“抱歉。”我翻开手心,让她看手掌心上的甘露,“我是观音菩萨身边的龙女,她听说了您的请求,特地派我走一遭,将甘露送来。只要将这甘露点在那婆婆的眼睛上,她就能复明了。”
华山三圣母这才“哎呀”一声,收回法器,不好意思地道:
“原来是龙女……我还没有机会拜访过您,不知道您的模样,方才失礼了,见谅。”
我摇摇头,表示:“不怪你,是我失礼在先。”
华山三圣母高兴地伸手要接甘露,我合上手掌,道:“抱歉,三圣母,这甘露只有菩萨和我使得,让我协助你吧。”
龙族善于驭水,菩萨的甘露并非凡水,因此要得到她的认可,龙族才能用上甘露。
而得到菩萨恩准的龙,只有我。
三圣母惊讶地说了一句“是吗?”,接着便很爽快地道:
“那就请龙女和我过来吧。”
她给自己施了隐身的法术,又露出为难神色问我能不能让自己隐身,我点头说可以,她松了口气,接着才带我去见那可怜的瞎眼婆婆。
我把甘露点在婆婆眼角上,等了一会儿,甘露奏效,她重见了光明,惊喜非常,三圣母也很高兴,但迅速地拉着我退了出去。
“今日之事,多谢菩萨和龙女了。”她兴高采烈地问道,“说起来,不知道您是哪片海里的公主,西海与北海我都去过,南海昨日拜会菩萨时也去了,但似乎没见过您?”
“我是东海出来的,”我回答,“在东海排行第三,早些年就去了紫竹林跟着菩萨修行,因此在天庭和龙宫聚会都没有露过面。”
三圣母脸色变了变,变得十分微妙。
“敖丙?”她一口喊出了我的名字。
不过也不稀奇,东海的龙子龙女起名就是这么随意,敖甲、敖乙、敖丙……到我八妹,就叫敖辛,等到了十一弟,“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里无字可用了,父王干脆就叫他敖士,拆开就是十加一。
只是我没想到,她一见面就直呼我的旧名,多少有点不礼貌了。
于是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看见她红着脸捂住嘴,满脸的窘迫: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如此冒犯,实在是……实在是您的身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我不明白。
三圣母支支吾吾,腼腆地小声道:
“两千年前的封神之战,小妹也见识过,就是那时侥幸成了神,后来封了个华山圣母的位置……当时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就是哪吒三太子,他身上有很多传闻,大家都说他曾经闹海,打死了东海三公主。”
我:“……”
虽然不久前才从土地公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从前的传闻,但没想到,来到华山,还能听见类似的东西,甚至三圣母说的比土地公还要离谱。
我活得好好的,怎么传着传着,就把我传死了呢?
我沉默片刻,不知道该先疑惑三圣母怎么连这种假得不能再假的谣言也信、还是该疑惑这样的传闻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人能纠正三圣母这错误的想法呢?她难道没个什么亲朋好友,能给她更新消息的吗?
想了再想,我还是不由得问出了口:“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哪吒没有反驳过吗?”
“不曾……”三圣母的声音小了些,“我还记得,当时有人好奇去问他,他亲口回答,确有此事;他还说,自己有一条龙筋做的腰带,问我们要不要欣赏欣赏。”
我:“……?”
好,这一番话,不愧是他。
哪吒还是和以前那样,表面高岭之花,严肃认真,冲撞不得,实际上憋着一肚子的坏。
他造谣自己,又造谣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