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薛礼【二合一】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

照夜城城西有一座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府宅。

一来这座府宅并不很大,较于那些喜欢摆排场的邪魔妖道,这座府宅像是某个刚入照夜城的人修下的,仿佛料定了自己来不会长久窝缩于,像个临时的落脚地。

其他邪魔的府宅里常有地『穴』或者河池,用来养一些不足外人道的东西。要不有一个偌大的花园,用来埋一些剩物。

这座府宅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不大的庭院,围几间屋子。

二来照夜城的人喜欢浓的颜『色』,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棕黑褐红,起初是了遮掩血迹,后来慢慢成了多数邪魔的偏好和习惯。但这座府宅却以青『色』白『色』主,青是那种玉『色』的青,白也不是纯白,带一点芙蓉粉调。

这座宅院刚出现时,路的邪魔不知其来由,还讥嘲调侃:“怎么,这是哪个书生要来咱们这里修书院了么?门额上居然挂个‘礼’字。”

“不一定,也没准是哪个大家闺秀受够了那种虚情假意又没趣的日子,决定投身照夜城了呢。”

“我看啊都未必。这楼阁,还有这对玉雕的守门兽,哎你看,这额心还点一点朱砂呢,又恶心又矫情!”

邪魔咽下粗口,道:“怎么看怎么像那帮仙门的做派。”

“多虑了,哪个仙门的疯了来照夜城落脚!”

“说到仙门……”

“唔,不会是……封,新城主吧?”

没多久他们便发现,修这座府宅的还真是他们的新城主,封薛礼。

搞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邪魔都不敢从这府宅正面经,生怕揪进去算账。

照夜城的邪魔们对于城主,总是有点怵的,但怵法不大一样。好比当年乌行雪在的时候,雀不落附近方圆数里都没有人敢落脚。封薛礼当城主时,他们只是稍稍回避。

只因在很多人看来,封薛礼这城主之位来得不那么令人服气,坐得也并不稳当。

***

当年封薛礼刚到照夜城的时候,照夜城正是一片『乱』象——那时候仙都崩毁尚不足一个月,崩塌之下,浓的仙气自天上流泻到人间,且好死不死的,因照夜城邪魔聚集,像一个巨大的活靶子,那些仙气自然然地全朝这里涌来。

那些邪魔跟人间仙门倒是能斗一斗,有些厉害的,碰到单独的小仙也能不落下风。但整个仙都的仙气涌来,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了。

以至于当时照夜城的邪魔活活受了好一阵子的罪,差点以要魂飞魄散,死得干干净净了。还好后来有了一丝转机,才保住了命。

当时照夜城的邪魔要么躲在地『穴』闭关不出,要么元气大损,作不了妖。

封薛礼是那个时候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刚刚好。

据说他来照夜城的时候,两空空,只带了一个随从。起初还不愿意修筑府宅,在照夜城随意找了一家客店,一住是很久。

照夜城的客店能是什么好地方?

倘若没点能耐,住住很可能人没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当初封薛礼刚住进客店,关于他的消息便暗暗传遍了照夜城——

都说城里来了个怪人,长得……说是大家闺秀也没错,装扮像仙门,走路姿势说话态也像仙门,颇板正。走在街上,说是出门踏春的书生都有人信。唯一带了几分妖邪气的,是他左边脖颈一直蔓延到脸侧的纹绣。

照夜城的吃住赌玩从不收人间银两,金银珠宝对他们来说没用,远不如修行器物来得划算。封薛礼住客店的时候,偿付住费用的是灵石灵器,也是仙门人的癖好。

据说他那随从掏起灵石来都是一把一把的,那锦袋好比无底洞似的,这不是普通仙门会有的笔了。

后来照夜城的邪魔人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封家人。封家现任家主封居燕是他姐姐,长老封非是是他哥哥。他是那一辈的幺子。这个幺子去极少『露』面,毫无存在感,所以几乎不人知。

照夜城的邪魔们平日里没少跟仙门打交道,越大的仙门仇恨越深,譬如花家、封家,那都是老对头了。

冲这点,他们怎么可能看封薛礼顺眼呢?所以当初封薛礼住在客店时,几乎夜夜遭袭。

整个照夜城但凡能动的邪魔,都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是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吃点苦头。谁知去了的人,没有一个落好的。

于是封薛礼在客店住了一年之久,他自己倒是毫发无损,照夜城的人却各个都添了点彩。

邪魔众多的地方,只讲一个道理——谁强谁说了算,谁厉害谁是城主。

但对于封薛礼,大家虽然都在他下吃了亏,却都有些不服气。因在这些邪魔看来,自己受仙都崩毁的仙气影响,并非最巅峰的时候,只是封薛礼来的时机刚巧,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了证封薛礼占了便宜,有些邪魔三不五时要去找一下茬。

他们也不恋战,一见自己占不了上风,扭头跑。这么来来回回拉扯了小半年,依然没能让封薛礼受一点伤。

后来又是半月,他们总算得知封薛礼受伤了!

但伤他的不是某个人,是雀不落的封禁。

也是自那时起,照夜城人尽皆知,封薛礼之所以一直住在客店,不修自己的府宅,是因想要霸占雀不落那个地方。

所有邪魔的注意力都因引到了“雀不落”上,每天挖空心思地钻研雀不落究竟有何特殊,让封薛礼惦记至。这么一来,给封薛礼找茬的人反少了。

封薛礼自那之后在客店闭了关,养他那只雀不落封禁斩断的。

等到众人再听闻他的消息,是那座“粉雕玉砌”的临时府宅了。

那府宅在很小,根本住不了几个人。但对于封薛礼这个怪人来说,却足够了。

后来照夜城追随他的人不算少,却从没有人能在他那座府宅里久留,跟他一块儿住的,始终只有那个从封家跟出来的随从。

那随从以一张雷打不动的笑脸闻,是如今的“笑狐”。

***

时刻,这对从封家出来的主仆在“礼”宅的敞屋里。

来“礼”宅的人都知道,这里真的有一间屋子,没有门窗,只摆了一道屏风。屋里整整齐齐地摆一些桌案和蒲团,乍一看,十分像人间书院。

不,如果有仙门人看见,会发现那布置更像仙门常有的弟子堂。

这会儿“弟子堂”的那些桌案并不是空的,每个桌案后的蒲团上都坐一个少年。

那些少年十来岁模样,有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那种身形,他们头发束得高高的,里都握一支笔,面前摊长长的卷册。

他们坐也坐得很不老,有些支一条腿,有点野。有些虽然老老盘腿,却总爱前后左右晃『荡』,里的笔也不好好抓,像舞剑一样暗暗比划。

一看是那种对书册没什么耐心,却痴心于剑术的少年人。

笑狐站在一边,朝那些少年人瞥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

每到这种时候,他从来都是不敢多看的,因那些少年人统统没有脸……

那是一种极诡异的场景,七八个少年人占了“弟子堂”所有的桌案,一举一动都生动至极,与活人无异。但他们确不是活人,他们都没有脸。

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时,饶是笑狐也吓了一跳。

他当时问了封薛礼:“少爷,这些是?”

当时封薛礼朝那些少年看了一眼,回答道:“弟子堂的布置。”

笑狐听到这句回答,有些『毛』骨悚然。说花瓶、笔架、屏风之类的是布置摆设还能理解,说那些少年是摆设布置,当真有点古怪。

笑狐当时又问:“何都没有脸?”

封薛礼道:“这样好。”

那之后,封薛礼聊起了的,笑狐便没再追问。

直到某一天,笑狐从那些少年里穿行,低头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那些少年虽然动作各异,有的在埋头看卷册,有的握笔勾勾画画,有些在拿符纸捏成团。但他们似乎……长得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脸,但看、看发旋、看身形能看出来,他们似乎都是同一个人。

这么一想,“弟子堂”的场景更诡异了。

以至于那段时间,笑狐看封薛礼,隐隐感觉他有点说不上来的疯劲。

可是怎么会呢?

笑狐有点想不通。

他算是跟封薛礼一起长大的,以前的封薛礼不是这样。

他是十来岁在街上乞讨时封家带回去的,听闻封家常会收留一些弃儿,连家主封殊兰也并非是老家主亲生儿,是后来收留的养。

笑狐刚进封家时,封殊兰已经当了多年家主。

那时候,笑狐听一些来源不的传闻,说封家不知是体质有异,还是受妖邪诅咒,总是难有嫡亲的子嗣。但是封殊兰却打破了这种传闻,众人皆知,她有三个孩子。

老大叫封非是,或许他出生时也带一点传闻的“诅咒”,天生体质不佳,灵魄不稳,不论修什么都有个上限。不他年纪不大便灵慧人,人情通达,饱读书卷,所以封家上下弟子都很喜欢他。

老二是个儿,比封非是略小一岁,叫封居燕,据说极小的时候能驱动灵剑,根骨奇佳,是个绝好的修行苗子。只是『性』格又倔又硬,与兄长截然反。

幺子封薛礼则比他们小得多,封非是十八那年,封薛礼刚出生。

据说封薛礼出生时有些怪异,的孩童时常哭闹,饿了也哭,困了也哭,难受了哭,不见人也哭。但封薛礼极其安静,一天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总是闭眼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近乎于无,乍一看甚至分不清他是否还活。

那模样吓坏很多人。

封家本以他长大会好一些,但是没有。

他三四岁时也依然安静极了,很少说话,跟他说什么、问什么,都是点头或摇头。有时候发起呆来像一个空空的躯壳。

他经常一个人蹲在院内的树下,盯树下的泥土,一看是一晌午。也不知是在看成串的蝼蚁,还是的什么。

他不喜欢火、不喜欢烧东西的烟味、也不喜欢那种刀剑击的声音,有时候看到弟子们拿剑路,他会从树下站起身,咚咚跑进屋里,但又会忍不住探头看一眼那些弟子的背影。

这种脾『性』习惯,在不该出生在仙门。

好在封殊兰并没有因厌弃这个幺子,甚至很是溺爱——不喜欢火,不让他周围出现火。不喜欢刀剑,不让他练剑。这么大一个门派还养不了一个不懂术法的人么。

不封薛礼似乎很喜欢他那双哥哥姐姐,幼年时候常会坐在弟子堂的台阶上,目光一转不转地盯封非是和封居燕,看他们练体术。

一到练剑,他又一声不吭地跑了。

封非是和封居燕经常上一刻那个小东西盯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下一刻又他扭头跑的背影弄笑。

不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封非是和封居燕又一向刻苦,没什么时间陪幺弟玩闹。时间久了,多少有些生疏。

封薛礼八岁之后,不再去弟子堂看兄姐了。他整日呆在自己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封殊兰怕他闷坏了,一心想找个人陪他。

笑狐是那个时候进的封家,他进封家后唯一要做的事,是陪封薛礼。

笑狐少时常说『性』格迂直,因并不讨人喜欢。但这一点在封薛礼面前,却成了优点。

因『性』格迂直,所以答应了“要陪封薛礼”,便一刻没有离开,几乎日日夜夜都在一起。

无论封薛礼要去哪里,无论想要做什么,旁边永远有个他。

如常年累月下来,哪怕再闷再内秀的人,也会有变化。

所以,封薛礼在笑狐面前说话一日比一日多,从最初的点头、摇头,慢慢变成了应答,再后来偶尔会接话,甚至会主动聊天,也会笑。

在笑狐看来,封薛礼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始终是那副有些文秀的少爷模样。

所以,曾经的他从未想,有一天他居然会跟封薛礼一并叛出封家,来到称“魔窟”的照夜城,甚至还成了照夜城的新城主。

封薛礼的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其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封薛礼从小常爱出,经常望某一处半天都不动弹,眸光怔怔,一眨不眨。

一般这种时候笑狐是不会惊扰的,只在旁边守。但有一次例外……

那次是有人来院里,笑狐便拍了封薛礼一下,叫他回。那一刻封薛礼猛地一僵,眨了眨眼,转头看向他的时候,眼十分奇怪……

那是一种平静无波的打量,像是一个陌生人透那双眼睛在看他似的。

那一刻,笑狐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人好像不是封薛礼。

但很快他把这念头清出去了,因下一瞬,封薛礼又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模样,好像之前的陌生是一种错觉。

再后来,这种情况频繁许多。

有一次笑狐在没忍住,问他:“少爷,你……是少爷么?”

封薛礼愣了一下,道:“这问题好生古怪。”

笑狐又问:“那何刚刚那样看我?”

封薛礼想了想道,“我只是胡『乱』想一些事情,叫回时有些反应不来。我刚刚是如何看你的?会叫人不舒服吗?”

笑狐道:“不会。你随意看。”

……

那次之后,笑狐不再问了。

他这人『性』格迂直,当年领进封家时答应了要陪封薛礼,会一直陪,什么都无所谓。

但好像是从那时起,封薛礼的『性』格越来越古怪,他有时文质彬彬带几分腼腆,会一点小事逗得笑起来,有时又透一点平静无波的高深莫测。

这让他显得有些割裂、也有些诡异。

他虽然跟其他人往来不算密切,但时间久了,这种诡异感终究会觉察到。他从小『性』格古怪,所以大家只觉得他是越大越古怪了,不作他想,慢慢的便有些怕他、刻意避他。

封薛礼少时不碰刀剑,后来突然好了,所以剑和术法倒也没有落下太多,偶尔灵光乍现,那剑术隐隐还有大成者的风范。

所以封居燕当上家主后,最初是有意要让这个幺弟协管弟子堂的。但她和封非是也觉察到了封薛礼脾『性』古怪,或许是有所顾虑、又或许是单纯地出于不喜欢,他们慢慢又改了主意。

时间久了,封家上下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封居燕和封非是是一道的,封薛礼则游离在外。

在笑狐看来,封薛礼跟他那对兄姐分崩似乎是注定的,但他没想会是这样彻底的分道扬镳、背道驰。他甚至追溯不出一个爆发点。

二十五年前,因仙都崩毁,人间仙门也一片混『乱』,封家自然不例外。但那些混『乱』并没有波及到封薛礼那间院子里,他如常入睡,却在深夜忽然睁眼。

那一刻,那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格外浓。

笑狐记得他站在窗边,听封家弟子在院外往来的脚步声,忽然开口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不用跟。”

那一刻,笑狐其是有些难受的。

他没应答,是拿了自己常用的那柄弯刀,走到封薛礼面前,沉声道:“少爷去哪我去哪。”

直到扫翻了一群封家弟子,打破了封家结界,一路御风行不知破了多少地方、引了多少仙门乍动,笑狐才惊觉不对。

但他说了,不论封薛礼变成什么样,不论要去哪,他都跟,决不食言。

于是,一日之后。

封家少了个幺子,照夜城多了一个邪魔。

也是从那天起,那个文质彬彬的少爷再没出现,无论日夜,笑狐所见都是那个平静无波的、高深莫测的封薛礼。

自从到了照夜城,封薛礼越来越不像原本的他了,陌生还隐隐透一股平静的疯。

比如眼前这座“弟子堂”。

在笑狐记忆里,封薛礼的剑道术法都是在自己院子里修的,根本没去几回弟子堂。何到了照夜城,反要在府宅里弄个弟子堂出来呢。

还有“弟子堂”里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乍看起来,像是在怀念什么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笑狐又生出了那种久违的念头——

他感觉眼前这个封薛礼,似乎根本不是他曾经数十年如一日陪的那个。好像是另一个陌生人,盯封薛礼的躯壳,用封薛礼的眼睛波澜不惊地看他。

***

“作何盯我?”封薛礼忽然平静出声,抬眼看来。

笑狐猛地回。

他挥去脑古怪,问封薛礼:“少爷之前让我紧盯雀不落的动静,如今乌行雪回来了,少爷何始终没有动作?我再去盯一盯?”

封薛礼走到其一个少年身边,拍了一下少年的腕,道:“剑刺出去不能向下撇,抬高。”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那少年是活人一般。

那股子疯劲在那一刻最显。

笑狐脸『色』变了变,又敛了下去,垂眸等回答。

封薛礼□□完少年的动作,这才直起身,冲笑狐道:“不用去。”

笑狐一愣:“何?那雀不落的动静我们岂不是总要落后一步才能知晓?”

封薛礼道:“不会。”

他静了静,见那少年又犯了莽,再次拍了对方一下。一边耐心地纠正少年的动作,一边回答笑狐说:“那边有人盯。”

笑狐面『露』疑『惑』……

还有谁会帮封薛礼盯?

***

与同时,雀不落已近入夜。

安安静静守在卧房外的“方储”忽然动了一下,朝卧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或许是逆光的原因,他眉眼间的表情有些模糊,似乎是轻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那个动作快得几乎分辨不清,但乌行雪却看进了眼里,他轻轻搓泛青的指,寒气缓缓往里收。

他的注意力都在“方储”那一瞬间的表情上,没有注意到身后入定已久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像是灵识终于归了体。

他指尖的白霜正要融下去,感觉指人握住,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来:“果然还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