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晚霁在枕褥之下藏了一柄刀,决意今夜杀了皇帝——她名义上的夫君张家泽。
白昼,内臣就来告知,皇帝会来坤宁宫用晚膳。静待不久,她听到一阵槖槖靴声,循声望去,灯下的男子一身明黄龙袍,俊美无俦,身后内侍和宫娥跪了一地。
帝王一步步朝她走来,那股扑面的压迫感,教她下意识停止动弹,垂着眼,不敢与之对视。
她侧眸瞥见膳席,近前是一盘鱼,鱼脸面无表情,俨若裹着一层尸蜡,双瞳生白翳,这是死不瞑目的一张脸。下一息,张家泽就将鱼首夹至她碗中,笑意温柔:“皇后病了,吃些鱼肉补补身子罢。”
张晚霁定了定心神,看着满碗的肥腻荤腥,对峙数秒,徐徐抬腕执著。
窗扃外的雪光,镀亮了她腕骨间的铁链,铁链之下,尽是交错的淤青勒痕。
与张家泽做了二十年夫妻,张晚霁非常清楚皇帝的脾性,他是一个疑心极重的疯子,倘若不是当初贴身嬷嬷多了一句嘴,他也不会以「皇后抱恙」的名义,拷她整整一个月。
张晚霁眉心不蹙地将鱼首吃下,那一片油腥顺着肺腑一路蔓延至胃囊,教她一阵恶寒。
活在张家泽身边,只有服软是有用的,不过,眼下他并未就此轻易放过她,修长的玉指捻紧她的下颔,笑了一声:“看样子,此鱼滋味甚好,皇后便将这盘鱼吃完罢。”
顿了顿,思及了什么,又道:“这其实不是真鱼,原料乃是活人,本以为皇后会忌腥荤,但看着你食之有味,朕便放心了。”
砰地一声,玉著坠地。
张晚霁用尽全身气力,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
张家泽怜惜地揽她入怀:“为何皇后容色如此苍白,是不喜欢吗?”
张晚霁压住干呕的冲动,面容血气褪尽:“……是活人?”
张家泽勾玩着她鬓角处的发丝,似笑非笑:“皇后猜猜是谁的?”
张晚霁怔怔地望着他,身体的温度在一寸寸地褪了下去。
“陈嬷嬷说,皇后每岁都给定远将军祭酒,说是代朕体恤忠烈,朕想起来,当年定远将军的墓志铭,亦是皇后所写。”
张家泽摩挲着她僵硬的腰肢,笑道,“皇后对一个死人这般上心,朕当年不能成全你们做一对苦命鸳鸯,如此,只能将定远将军的母族后生,抽筋剥皮,教皇后啖肉解忧了。”
张晚霁悉身如坠冰窟之中,寒意疯狂地往骨缝里钻。
她预料到张家泽会在她身边安置眼线,但怎么也没想到他获悉内情后,会如此丧心病狂,为了一己私仇,如此不择手段,去残害忠良后裔!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空气里一片窒息的沉默,张晚霁面不改色地将裂开的指甲掰断,似乎指甲连着的不是自己的肉。
张家泽长笑了一声,指尖穿过她的发丝,耐心地耙梳着,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狸猫:“看把皇后吓得,朕虽非仁君,但绝不会亏待忠烈之臣,沈仲祁的母族,朕会保他们衣食无忧。”
听及此,张晚霁绷紧的心神,稍稍松弛了开去,原来这一盘鱼,不过是一个惩罚她、恐吓她的幌子。
历经一回合,她心中生出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冲动。
又思量着计划,她被动又温顺地倾身近前,扯起一个笑,轻声道:“陛下,妾知晓错了。”
皇帝大臂倏然收紧,扳过她的鬓角,额庭贴着她的:“皇后错在何处?”
男子的气息非常压迫,张晚霁攥紧手心,道:“妾不该未经陛下指示,妄自出宫,也不该失了凤仪,给外人落下话柄。”
“皇后句句都说不到朕的心坎上,朕在乎的,难道是区区外人的看法?”张家泽话辞冷戾且阴翳。
张晚霁听出弦外之音,必须要使些手段,否则今夜不能善了。
她颤巍巍地跪在他膝前,素手以一种缠绵妩媚的姿态,攀上他的腰,嘴唇轻轻贴上他的。
“陛下,妾为您侍寝罢。”
皇帝黝黯的眸深深看着她,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张晚霁跪在他膝前,素手以一种缠绵妩媚的姿态,攀上他的腰,嘴唇轻轻贴上他的。
张家泽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美人,她嫁给他二十余年,岁月慈悲,不曾在她的姝容之上留下任何沉淀的痕迹,虽为人妻,与及笄时的少女倒没有太多落差,雪肌玉骨朦胧得庶几能够晕染出一片明丽光华。
但这一抹光华,教他心中生出芒刺。
张晚霁是为了沈仲祁——一个已经消逝很久的男人——放低自己的姿态,博他一悦。
在昏晦的光影里,他看到,她的眉心始终是蹙着,不曾平展。
张家泽眸底添霾,大掌捻住她,居高临下地寒声命令:“朕要看你笑。”
张晚霁硬生生克制住疼楚,扯扯唇角,终于酝酿出了一抹得体的笑意。
皇帝审视两眼,终于满意,倏地一举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殿之中大步行去。
夜更深了,如无底的潭。
她搂紧他,趁皇帝情至浓时,探至枕褥底下,摸出刀,刀刃不偏不倚地往他肩膊后扎去。
伴随着裂帛之声,明黄龙袍上,一阵血腥气息弥散开来。
张晚霁本欲刺得再深一些,下一息,腕骨被人粗暴地攥扯住。
张家泽的力道裹藏着一抹疯狂的狠,猛地将她摁在床榻间,手腕剧烈地磕碰在床沿,她觉得自己的腕骨要碎裂了,握力不稳,短刀落于衾被之上。
细薄的光影震动了一下,帝王那挺括似峰峦的肩背,添了一道血痕,淋漓血珠缓缓淌下,浸红了张晚霁的肌肤。
张晚霁看到帝王错愕以至于震怒的脸,他红了眼,一字一顿质问道:“你刺杀朕,可是为了沈仲祁?”
他声音来自发顶,彷如天帝的盘诘。
绷在张晚霁身上的弦断了,她看向帝王的眼神,变得荒凉,仿佛失了魂魄。
她笑了一声,嘴唇因过狠的咬力破了,口脂比寻常还要靡丽——
“沈仲祁替你打下万里江山、收复失地,这般为生民立命的肱骨忠臣,你却杀了他。”
帝王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凝视眼前的女子:“皇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张晚霁杏眸薄红朦胧:“张家泽,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你薄恩负义!”
张家泽的峻容扭曲了起来,忽然掐住她的下颔,放肆又阴狠地吻吮她,贴着她耳屏,慢条斯理地承认:“是啊,朕说过谁碰我的人,就得死,看你适才的表现,果真,沈仲祁朕杀对了。”
张晚霁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少女时期埋藏最深的心事,连带着尊严,一并被他践踏了去。
搁放在以往,她毫无与他抗衡的胆量。但在今番,她有了莫名的勇气,在当下的光景,以更重更沉的力道反咬回去。
张家泽的口中添了一抹浓郁的血腥气息,他用指尖擦了一下唇,指腹蘸染了星星点点的血。他看了一眼,笑道:“皇后可知朕最喜欢你哪个地方么?就如今刻,你这种不自量力偏偏要飞蛾扑火的模样,委实让朕怜惜不已。”
他将她推跌在榻上,女郎云鬓上的珠钗,在激撞之间散落一地。
张晚霁迎来的是更为粗暴的掠夺。
他掐住了她的脖颈,雪白匀腻的肌肤上,添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一种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拼命挣扎,但女子与男子力量何其悬殊,饶是她想反抗,在张家泽的暴行前,形同螳臂当车。
张晚霁眼前一片恍惚,她曾是邺都的掌上明珠,尊贵矜娇,享无限宠爱于一身,嫁给皇兄,她受过暴力,受过疼,惟独没有得到过爱。
如果不是意外得知,定远将军是被谋害而死,她会以为,自己与张家泽这一桩婚姻,到底还是可以将就着过下去。
可结果,自己年少无知,竟被瞒着做了他的帮凶!
傲骨磨平,希冀殆尽,自己这一生,如此讽刺,如此荒唐。
张晚霁笑得胸腔震动,眼前一片濡湿,泪意汹涌而至。
大殿之中,持续回荡着她的长笑,气氛诡谲而滞重。
张家泽松开了大掌,收起笑容:“皇后笑什么?”
张晚霁嗓音喑哑,直视着张家泽:“我是在懊悔,当年你初来深宫,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你感染伤寒,晕倒在雪地,我就不应救你,应教你活生生冻死。”
若是当年她不曾救他,她也不会助纣为虐,教他居于储君之位,大肆弑害她的父兄,弑害她的心上人,做出篡权逼宫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
张家泽俯身下去,审视着张晚霁的愠容,捏紧她被血染红的唇,凉薄地啧了一声:“现在才开始懊悔、才开始怨恨,皇后的心性,是否滞钝了些?”
她以一种不屈的姿态,同他对峙:“张家泽,我从未心悦于你,若有来生,我一定不被你诓骗,更不会嫁你!”
张家泽眉庭青筋狰突了一下,嗤笑出声,“皇后未免太过于天真,你生是朕的人,若是死,也必定是朕的鬼,更何况——”
“皇后的气力这般单薄,连提刀的气力都不够,更遑论刺杀朕。”
张家泽看着女郎平静而苍白的脸,将那一柄蘸血的刀,重新塞回她掌心。
接着,拢上龙袍,慢条斯理地朝殿外行去。
张晚霁枯坐在地,目光流散至遥远的地方,只觉万念俱灰,身体所受的苦楚,心内所受的折辱,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唇畔泛起一朵诡异的笑,徐徐起身,将大殿内所有的灯烛和炭盆一律推翻了去。
伴随着灯具撞地的脆响,火舌彷如一群恶犬贪狼的舌,刮嚓刮嚓地哮着,很快舔上重重叠叠的帷纱,炽腾的热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所及之处,一切描金填漆的器具悉数化作灰烬。
张家泽觉察到异况,骤地返身,在潦烈的火光之中,整座宫殿似烧透了的砖窑。
他怔怔地盯着张晚霁一张脸,那苍白如金纸的面靥之上,是他看不明白的孤冷神态。两人隔得这般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张晚霁,你疯了!”
他亟亟穿过大火,打算将她带离,音色黯哑:“你要寻死,朕偏不让你如意!”
火舌咝咝地伴奏,寝殿内一片混乱。
张晚霁拼尽仅余气力,挣脱开皇帝,义无反顾地朝着火海之中扑去。
俨若一枝步入末路的凋敝的花。
她这一生,已成定局,就当是个笑话罢。
殿宇的坍塌声、宫娥的尖叫声、内侍的奔走声,充溢于飞雪的深宫之中。
至死,她唯唯诺诺走完一生,未能替她的少年将军翻案雪耻。
作者有话要说:突如其来的更新,惊不惊喜,意外不意外!这篇预收放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今天开更,让大家久等啦,希望接下来的旅程,能有你们的陪伴噢。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