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琅城。
“……报,陛下,长黎大军已兵临城下,就驻扎在城门外,已经,把守了我们的城门……”大太监身子抖如筛糠,“锦朝帝放言,明日午时再不交出长黎皇后,就,就轰平皇宫……”
他顿了顿,嗫嚅道:“陛下,听奴才一句劝,那长黎皇后长得再国色天香,也终究是个男人,身份还那样麻烦……您就把他交出去吧。”
宫里这会儿已经乱作一团,太监宫女都在收拾细软奔逃出宫,就连琅城的王公大臣都在陆续偷偷撤离。
没人觉得这一战夜郎会赢。
战争的最初,夜郎没有人觉得他们会输。可这两月下来,瞎子都看得出,他们绝无战胜长黎的可能。
两月,仅仅两月,长黎军从卧龙边境打到琅城首都,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在绝对的火力面前,夜郎惯用的那点腌臜伎俩根本无济于事。那被称为火.药的武器足以令任何见识过它威力的人闻风丧胆,他们没有任何反败为胜的机会。
夜郎以兵力强盛著称,从来都认为国土绝无外敌敢犯,琅城更是固若金汤,谁料能有如此迅速被攻破的一天。如果不是长黎每次都留给百姓与降兵撤离的时间,这个速度还会更快。
事实上,长黎不这般迅速,夜郎也耗不起。粮草短缺,军心溃散,士兵早已失去战意。
打不过尚是其次,崇兴帝民心尽失,各地都在爆发起义,反抗暴君的声音愈来愈多,内忧外患,江山社稷早已动荡不安。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锦朝帝突然发疯,一改起初温吞作风,火力全开一路强攻,是因崇兴帝掳了他的皇后。
锦朝帝到处都在找他的皇后,每攻下一城,便在全城张贴皇后的画像,询问全城百姓是否见过他,有线索必有重赏。
拜谢重锦所赐,现在全天下都知道陆雪朝生得有多倾国倾城了,也难怪锦朝帝为他发了疯。
让一国之君疯狂的美人,素来难免背上祸国殃民的名声。可见了那画像,没有人会那么想。
那是能让夜郎男女都为之心动的美貌,超越性别,像一幅圣洁的神像。
民间流言四起,都道是长黎皇后天姿国色,竟让崇兴帝打破性别桎梏喜欢上男人,将之金屋藏娇拒不放手,惹得锦朝帝大怒。两国交战的原因就从单纯的领土纷争染上为争美人乱江山的桃色……
夜郎国内都有不少讨伐崇兴帝的声音,指责他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扣押长黎皇后,贪恋美色不顾家国,强烈要求他归还长黎皇后。
崇兴帝只觉得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干过的缺德事不少,但这一件还真不是他干的。在看到画像前,他连那陆雪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垂涎,还扣押?!
锦朝帝如此大张旗鼓地张贴画像,崇兴帝倒也看到了陆雪朝的样貌。他承认,纵使他一把年纪,年过花甲都只碰过女人,也在看到画的一瞬间生过想要将之据为己有的绮念——帝王应该拥有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不是么?
但这美人身份麻烦得很,是异国皇后。若他能打过,攻打下来掳进后宫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打不过,自己国门都被人家攻破了。
这样一个麻烦,但凡有脑子都不会接。崇兴帝是暴君,却不是昏君,不然也不会将夜郎发展得如此强盛。他绝不会去沾染这个麻烦,但现在所有人都认定是他将陆雪朝藏了起来,连身边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太监都这么劝他!
崇兴帝气得重重一拍龙椅:“混账!你跟了朕几十年,何曾见朕喜欢过男人?只有长黎那群恶心之人才好男风!你怎么也信了外头那些无稽之谈!”
大太监连忙跪下求饶:“陛下恕罪。”心里却仍半信半疑。
陛下本就贪色,后宫佳丽三千。长黎皇后那画像他也是看了的,他一个太监都心动,陛下怎么就不能了呢……
虽说四国各有各的性向,但若果真美到极致,性别就不用卡太死……
崇兴帝气得头昏,瘫在龙椅里扶着头,面色灰败。
他不是不惧。锦朝帝下了最后通牒,明日此时,他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数。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应该这样,应该是他一统天下才对,应该是他夜郎大军兵临玉京城下,屠尽长黎人,将长黎那毛头小子逼得自尽殉国……
这是他无数次梦里梦到的场面。
怎么就反过来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
琅城,城门。
长黎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城门口已被长黎军把手,并不阻止百姓出入,只是来往都要经过严格盘查,以防崇兴帝乔装混出城。
这个前世无数次亡他家国,杀他将士,屠他子民的仇人。
谢重锦并没有以牙还牙,他不要夜郎的疆土,不杀归降的士兵,不伤无辜的百姓。
他只要亲自手刃这个罪魁祸首。
城外,临时驻扎起一片营地。
谢重锦坐在帐中,眼下泛青,凤目中布满血丝,显然是长久没有睡好。
秦玉龙掀开帘子进来,提着一个食盒,担忧道:“陛下……您还是吃点东西睡一觉吧,您都几日水米未进了。”
谢重锦闭了闭眼,哑声道:“还没找到他么?”
秦玉龙低头:“已经派人全力去寻,殿下他……会没事的。”
谢重锦扯了扯唇:“我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出去。”
秦玉龙劝道:“陛下,殿下先前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您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谢重锦仍在自语:“我怎么能离开他半步。”
秦玉龙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把食盒放下,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帐外,赫连奚见秦玉龙出来,连忙问:“怎么样?”
“还是那样。”秦玉龙摇头,“殿下失踪后,陛下就失魂落魄的,一直自责为什么没保护好殿下。”
与外界想象的发疯不一样,陛下并没有歇斯底里,悲痛欲绝,甚至能冷静到冷酷地跟将士们一起商讨,做进攻决策。
只是一个人待在帐里的时候会发很久的呆,会不吃不喝,失了魂一样的自言自语,像一种无声的崩溃。
他们看着,实在很担忧。
陆雪朝失踪,他们同样担心。可看到谢重锦的反应,他们才真切意识到,陆雪朝对谢重锦有多重要,那分量无人能及。
谢重锦是个公正严明、爱民如子、为国为家的君主,可若他心中有一杆秤,一端载着江山万民的千钧之重,一端仅仅放着陆雪朝三个字,可能天平都要往陆雪朝那边再倾斜一点儿。
这是他亏欠了最多,绝对不能再失去的人。
谢重锦其实知道陆雪朝不在崇兴帝手上。
那日派去保护陆雪朝的士兵都被吴峰打晕。吴峰出手太快,他们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醒后寻找陆雪朝未果,中途就见夜郎朝廷派来的兵马在附近经过,慌忙回来汇报,称皇后殿下也许被崇兴帝的人抓走了。
所有人都慌了,谢重锦那时反倒很冷静,只是淡淡一句:“没保护好皇后是你们的失职,各自去领二十军棍。”
士兵们满心愧疚。护驾不力足以称得上死罪,陛下简直太仁慈了。
也有人觉得陛下是不是不那么在乎殿下,反应有点太过平静了。
直到犯错的士兵挨军棍,谢重锦观刑,看到一半突然喊停:“罢了,他们何错之有呢?保护他本是朕的职责,朕没能保护好他,罪该万死的是朕。”
这下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陛下这不是冷静,这是疯魔了啊!
谢重锦不觉得自己疯魔,当晚就召开会议,制定了动用火.药的一系列攻城计划。
但崇兴帝没有任何表态。
确切来说,因为被长黎的秘密武器吓懵了,并且对被安上没做过的事感到莫名其妙,一时无语住了。
谢重锦脑热过后仔细一想,崇兴帝不是多么有骨气的人,没道理他都动用了杀手锏,崇兴帝还沉得住气。
这只能说明清疏不在他手上。
可不在崇兴帝手上,清疏又在哪里?
谢重锦派人回去重新寻找,只是已时隔多日,再无半点消息。
他在夜郎还未只手遮天,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只能占据一座座城池,张贴一张张画像,让天下人帮着一去找。
还是杳无音信。
不知清疏此刻身在何处?可安然无虞?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清疏一人在夜郎人生地不熟,他不在身边,如何放心的下。
前生种种画面浮现,他没有好好守在清疏身旁,清疏便一次又一次凋零……梦魇折磨得谢重锦夜不能寐,几乎心力交瘁。
名为理智的弦在崩断的边缘,他再也禁不起一次崩溃。
谢重锦的心结,除非陆雪朝立刻出现,谁也解不开。秦玉龙虽忧心自家陛下的精神状况,却也无济于事。
“我去城门口看看。”秦玉龙走出营地,“陛下只许平民百姓出城,贪生怕死、乔装打扮成平民浑水摸鱼的贵族倒是不少。”
……
琅城的城门修建得高大气派,却抵不住无情的炮火。
长黎尚未开炮,夜郎守城军便已不战而降。识时务者为俊杰,宫中那位并不是值得他们以命守护的人,他们何必为此拼命。
城门处把守的已是穿着长黎盔甲的士兵,正在检查进出城门的路人。遇见可疑的,都要拦下来问一问。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过来,望着城门口排起的长队,车夫停车,回头道:“公子,琅城到了,前头长黎军正在盘查,我不敢过去,您就在这儿下车吧。”
须臾,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青年掀开帘子,付了车钱:“有劳。”
他走近城门,就见城墙上贴着一幅画像,正是自己。
陆雪朝轻叹:“这是真急疯了……”
一路靠近琅城,就听说怀允在到处张贴画像找他。然而他为了早日抵达琅城,走的是与长黎军截然不同的路径,就错开了。又因乱世中只身上路危险,这张脸又太过招摇,便以帷帽遮面,如此就是遇上他,也不知他就是锦朝帝要找的人。
陆雪朝在画像前久久驻足,也就引起了守城军的注意。
乱世逃难的百姓大多粗布麻衣,灰头土脸,此人虽有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之态,一身白衣却不染纤尘,鹤立鸡群般打眼。
又戴着斗笠遮遮掩掩,实在可疑。
一名士兵上前两步,问:“见过画像上的人?”
陆雪朝颔首。
见过,就是我。
士兵眼前一亮,又有些怀疑。这些日子为了拿赏钱胡编些线索滥竽充数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往陛下跟前带。
正要细问,就听得一声:“怎么了?”
士兵抬头,连忙抱拳行礼:“秦将军。”
秦玉龙远远就见陆雪朝绕过排起的长队,径自走到最前头,想也不想就道:“去后面排队。”
话音未落,陆雪朝伸手掀开帷幔。
秦玉龙:“……”
–
“陛下!陛下!您看谁来了!”秦玉龙火速赶回军营,嗓门高得整个营地都能听见。
谢重锦抬头,撞见熟悉的一袭白衣,再也移不开眼。
秦玉龙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还嘱咐任何人别来打扰。
谢重锦久久凝望着陆雪朝,仿佛在看一个幻觉。
直到陆雪朝出声:“怎么?相伴二十载,不过月余未见,便认不出我了?”
“怀允这般,可会叫我伤心。”
谢重锦这才回神,起身大步上前,将陆雪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遍,方才猛地抱紧他,一言不发。
陆雪朝感受到谢重锦颤抖的气息,轻轻拍他的脊背:“我回来了,安然无恙。”
良久,谢重锦才开口:“清疏,你去哪儿了?”
“再找不到你,我便不好了。”
这是谢重锦最深的恐惧。
谢重锦不能接受自小相伴长大,形影不离的人,有一天突然离开他,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陆雪朝等谢重锦稍稍平复下来,方才将路上的事长话短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只说是遇到吴峰后成功反杀,想着谢重锦最后一定会来琅城,就一路赶来。
谢重锦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想象其中有多少艰险。且不说清疏不会武功,反杀吴峰的过程定然九死一生,将明城距此千里之遥,乱世中清疏只身一人是如何来到琅城的。
清疏从未孤身出过远门,前世被困于深宫,纵有出行,也都是他陪伴在侧。
“没有下次了。”谢重锦哑声,“这是最后一次。我真的……会吓疯。”
“可我也好好的不是吗?”陆雪朝望着他,“怀允,别怕。”
“你不必担心弄丢我,我知道你弄丢过我很多次,所以才这样害怕。可这次不一样了。”
“我自会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寻你,你丢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