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顺着湿透的衣袖滑下,蜿蜒过骨节分明的手背,从修长的指尖滴落。
烈日愈发毒辣,驱不散身上透骨的寒意,陆雪朝挺直着脊背略行几步,便觉眼前光晕渐渐模糊,踉跄着晕了过去。
与吴峰殊死一搏,他也精疲力尽了。
……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顶上朴素的横梁。
“你醒啦!”一道清脆的女声满是惊喜。
陆雪朝缓缓坐起身,见床边守着一名荆钗布裙、容貌娇憨的少女,圆圆的鹅蛋脸,很是可爱。
陆雪朝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这是一栋简陋的木屋,屋里除了姑娘家的绣品,还摆放着猎具。这姑娘手上有干过粗活的茧,但并不像碰过弓箭,又未挽起头发作妇人髻,这家应当还有一个男人,是她兄弟或是父亲,这会儿还没回来。
暂时安全。
他收回目光,温声开口:“是姑娘救了我?”
他一开口,少女原本想好的话生生卡了半晌,脸蛋“腾”地红了。
这长得神仙似的公子,连声音也这般好听。
“姑娘?”陆雪朝又提醒了声。
少女这才回神,带着一丝羞赧道:“不是我,是我大哥救了你,昨天他去抓鱼,发现你晕倒在河边,把你背回来的。看你昏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哥哥就出去给你找大夫了。那个……小女子叶语,不知公子尊名?”
竟过去一天一夜了?
那怀允该着急了。
陆雪朝轻声答:“陆清疏。”
连个名字都那么好听!一听就和村里那牛铁蛋王二狗不一样。
叶语心中一阵激荡。实在是她长这么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哪儿都想夸一夸。
少女怀春时,总幻想自己有个器宇轩昂的真命天子。叶语从小心气高,瞧不上同村的男孩,想着将来要嫁也得嫁个和自己哥哥一样英俊有本事的。陆雪朝好看得超出她认知极限,反倒叫她只敢欣赏,生不出任何觊觎亵渎之心。
正说着,一名一身猎户装的高大男人便走了进来。其身长九尺,样貌英武,嘴边还有一圈青色胡茬,是典型的夜郎男子长相。
因为长黎男子不留胡。
“这临时落脚的地方,附近也找不着大夫。”男人只身进来,就见床上坐着的陆雪朝,原本洪亮的大嗓门骤然语气放轻了些,“公子醒了。”
陆雪朝那样子,看着太脆弱易碎,仿佛声音一大就能把他吹跑了似的。
“无妨。”陆雪朝脖子被掐过的地方还隐隐感觉到生疼,轻咳两声,“一点小伤,不必劳烦大夫。”
他自己就是医者,清楚不过是体力透支,自己就能调养好。
“我叫叶央。”叶央道,“这是我妹妹叶语,我昨天见你在河边晕倒,就背你回来了。”
“令妹已同我说过。”陆雪朝笑了声,再次自我介绍,“陆清疏。”
叶央?
根据天书上给出的预告,男尊版后宫游戏《夜未央》的主人公,就是叫叶央。
是巧合还是……
目前看来,眼前的叶央只是个普通的猎户,半点儿也不会让人想到帝王之尊。
“陆公子,你身上的伤果真没事么?”叶央看着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注意到陆雪朝脖子上的伤痕——事实上想不注意到都难,那皮肤那么白皙,有道勒痕实在触目惊心,那还是手掌印,一看就是被人掐的。发现他的时候他浑身湿透,定是被扔进水里过。
陆公子瞧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谁能下此毒手?
陆雪朝摇头:“我自己便是大夫,并无大碍。”
“容我多嘴问一句,这伤是怎么来的?这一带近来正在两军交战,外头可乱的很,大家都在逃命。”叶央道,“可是被长黎军给伤的?”
陆雪朝不动声色地问:“长黎军有伤害百姓的行径么?”
若有,他绝不姑息。
“那倒没有。”叶央又道,“那定是夜郎军了。”
陆雪朝不说话,算默认。
叶语咬牙:“那群天杀的,打外敌打不过,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
叶央讥讽道:“用兵炼蛊,杀良冒功的事都干了,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陆雪朝安静听着。看来他们的宣传做得很好,崇兴帝干的那些恶心事已经人尽皆知。
“不知此地是何处?我既已无碍,在此多叨扰二位,这便回去。”陆雪朝开始打听现在的情况。
他已经失踪一天一夜,得尽快回去,不然怀允怕是要发疯。
“陆公子要回去?”叶语不舍道,“陆公子家在哪儿?若是不远,我和大哥送你回去。”
陆雪朝道:“将明城。”
他采药就在那附近。长黎近来逐步占据夜郎边境,将明城就是他们最新驻扎的一座城,正在与夜郎军抢夺主权。
“竟是那儿?那儿已被长黎军占据,可太危险了,陆公子还是留在这儿安全些。”叶语连忙道,“况且这里离将明城也有些距离,将明城在河上游,这儿是河下游,若是太平时候赶个半天路也就到了,可现在外边刀剑无眼的,陆公子生得又这么……咳咳,听说长黎人都是喜欢男子的,虽还没听他们做出什么强抢民男的事,陆公子走在路上也着实不安全,还是留下来安心养身体吧。”
陆雪朝道:“长黎军不是不殃及无辜百姓么?我回去也不打紧。”
“那是之前,现在可不一样了。”叶语欲言又止,“陆公子,你的家……可能没了。”
陆雪朝:“哦?”
叶语发愁,提起自己国家的君主毫无敬畏之色:“狗皇帝好像把长黎皇后给俘虏了,长黎那个皇帝震怒,开始动真格了。”
陆雪朝静默一瞬:“……他屠城了?”
应当不可能。不,绝对不可能。
“没有,只是长黎军先前慢悠悠的打,虽占了几座城池,也尽量不影响城中百姓,我们就是听到这样才不慌。”叶语叹气,“可昨日长黎皇帝突然下令,要沿途所有城池的百姓全部撤离,他要炮轰夜郎,直到狗皇帝交出长黎皇后……”
“我们本来还不懂炮轰是什么意思,直到听上游跳过来的人说,昨夜城中火光大亮,轰声震天,整座将明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即使是转述,叶语声音中都带着恐惧,“不知道是威力怎样巨大的武器,听说到处都是夜郎军的尸体……幸亏长黎皇帝还没丧尽天良,放过了平民百姓,不然真就是屠城了。”
陆雪朝:“……”
得,已经开始疯了。
谢重锦动用了火.药。
原本两军交战再激烈,这些时日因为顾及百姓拖慢再多进程,谢重锦都没有使出这最大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愿使用如此冷酷强大的杀器。
可陆雪朝一失踪,谢重锦就立刻动用了。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谢重锦的底线被触碰到了。
陆雪朝失踪,谢重锦一刻也等不得,不再徐徐图之,选择一路连轰带炸,用最快的速度杀上琅城。
幸好谢重锦还理智尚存,给了平民百姓半日的撤离时间,没造成无法挽回的余地。
这半日等待,耗尽他毕生耐心。
想到谢重锦此刻有多焦急难耐,那陆雪朝就更要回去。
“长黎军如今打到哪儿了?”陆雪朝问。
叶央沉声:“跟疯狗似的,一夜就打到了月下城,照着城门便轰,根本不带商量,之后几座城的城主闻风丧胆,都是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对入侵自己国度的敌国君主,兄妹两并无好感。但谁让自己国家的君主更不干人事,相较之下,这位不滥杀无辜、还冲冠一怒为蓝颜的皇帝,都让他们感到一丝敬佩了。
月下城……陆雪朝想了想之前记过的夜郎地形图,怀允是一路往琅城方向攻打,与他所在的地方恰好南辕北辙。
他现在赶去月下城也来不及,何况怀允救他心切,必不会在月下城停留许久。
在长黎境内,若分隔两地,尚能飞鸽传信,可这里是夜郎,且不说手头没有信鸽,就是有也不知道寄哪儿……
不如直接去琅城等好了,怀允的最终目的地一定是那里。
此地抄近路前往琅城,或许能与怀允同时抵达。
陆雪朝看向两兄妹,道:“在下在琅城有亲戚,将明城回不去,便去琅城投奔。”
“琅城?!”叶语瞪大眼睛,“那可是夜郎最繁华富贵的去处,陆公子看着就不像普通人,果然和琅城沾亲带故。”
“只是……平日里琅城自然是顶顶安全的。”叶语小声道,“如今长黎军奔着那儿走呢,城里的百姓还有达官贵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陆公子要不还是别去了,暂且和我们一起,等这阵风头过了再做打算。我们就住在附近的柳叶村,因为离城近,就跟着一起撤离了,现下长黎军走远了,这儿反倒是最安全的。”
陆雪朝含笑:“叶姑娘消息很是灵通,琅城的事都知道。”
“咳咳!不是我灵通,是我哥哥灵通!”叶语清清嗓子,一脸骄傲,“别看我哥哥现在是个猎户,早些年走南闯北当大侠,行走江湖,可是结交了不少天南地北的朋友,都有书信联系。我哥哥人缘又好,邻里乡亲们有什么消息,都会告诉哥哥。”
“小语。”叶央对妹妹逢人便说哥哥有多厉害的举动感到无奈,眼里却含着笑。
如此么……那能一呼百应,发动起义,就也说得过去了。陆雪朝垂眸。
叶央又对陆雪朝道:“小语说的是,路上太危险,陆公子要不还是跟我们一起住下?”
陆雪朝摇头:“多谢两位好意,只是在下有一定要去的原因。倒是二位……今后就打算一直住在村子里?”
“不去村子里,还能去哪儿?我一个人倒是能四海为家,总不能让我这个妹妹也跟着吃苦漂泊。”叶央苦笑,“现在这世道,指不定哪天睁眼就成了亡国奴。说的难听点,皇帝换了谁咱们百姓日子都是照样过,现在龙椅上那位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换了也好,只愿长黎那位……能真正看到民间疾苦,让大家日子好起来。”
都说夜郎兵强马壮,可百姓要的,也不过是吃饱穿暖。
陆雪朝不得不开口:“也许那位……并没有吞并夜郎之心。”
谢重锦进攻夜郎,一为自卫,二为复仇。
前世灭国血海深仇,他要手刃崇兴帝来报仇雪恨。
谢重锦睚眦必报,却从来不是一个热衷于开疆拓土、野心勃勃的皇帝。他只想将自己的国度治理得国泰民安,对异域的土地毫无兴趣。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迟早要再分,朕统一了又有何意思?”谢重锦如是道,“多管那一寸地方,朕便要多忙一分,陪清疏的时辰便少一分,这买卖太赔本,朕不干。”
陆雪朝那时道:“你这话记在史书上,我便是误国的千古罪人。”
谢重锦道:“朕不让史官写你坏话,他可以写我的,不能写你的。”
陆雪朝:“……”
好幼稚啊,怀允哥哥。
……
“怎么可能?”叶语不可置信道,“他都要一路打到琅城了,还不想吞并夜郎?那他打什么?就为了要回他的皇后吗?”
陆雪朝平静道:“不无可能。”
至少突然这么八倍速快进,定是因为他。
叶语:“……”
她不能接受事业型皇帝其实是个恋爱脑的事实。
“有句话说的对,皇帝换了谁百姓日子都照样过。”陆雪朝道,“只是日子过得好不好,却是不一样的。”
“能当皇帝的,不一定非得是另一位皇帝。”陆雪朝看向兄妹二人,视线落在叶央身上,“任何人都可以,你可以。”
他又望着叶语:“你也可以。”
叶语惊讶地指自己:“我?啊?可我是女子诶!”
“女子又如何?栖凤与乐央都是女子为帝。”陆雪朝道,“任何人只要有思想,有能力,都可以去改变这个世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掀开寒衾下榻,显出一身清瘦的风骨,行至屋外。
叶语追上前两步:“陆公子这就要走了吗?琅城路途遥远艰险,你一个人上路太不让人放心了……”
陆雪朝回眸,莞尔一笑。
“路途虽险,在下有一牵挂之人,他亦在惦念我。”
“我得让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