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抽背

周子琰离开时斗志昂扬,仿佛要大展宏图一场。

谢重锦望着他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等人彻底走远了,才道:“我又想起你那回考试了。”

陆雪朝一听,也跟着想起那桩旧事来。

不同于夜郎国做官是世袭制,平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话语权全部牢牢掌控在皇室贵族手里。长黎施行科举制,在天下广开私塾书院,让所有出身不那么显贵的人都有机会靠读书改变命运,跨越阶层。贵族大臣家的子嗣若是不成器,考不上功名,也不能入朝为官,只靠祖上庇荫,不出三代就会没落。

所以长黎极度崇文,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对陆雪朝这种学神般的存在都推崇到极致。

陆雪朝是丞相之子,生来就在顶层,所接受的教育也远远超过普通人家。他若只是考个状元,倒也得不到如此崇敬,毕竟状元每届都有,算不得稀奇,平民状元还更要励志。

但他是长黎史上唯一一个全科满分状元。这可不是有权有势就能考出来的,必定是天纵奇才。

长黎科考分文武,武考武功、兵法、骑射、举重、军律、品德,考中者要么去军营做个百人长靠军功慢慢爬,要么进兵部就职。若不是被派去跟栖凤打仗,秦玉龙本该在军营历练两年后就赶上三年一届的科举,考个武状元回来。

文考的科目有诗赋、策问、经义、算术、律法、品德六门。不要求样样精通——也基本没人能够样样精通,只要品德外有三门以上丙等合格,或有一门是甲等优秀,都可以通过。根据考生哪门高分,分配去哪部就职。

诗赋是写诗作词赋,考察文采。策问是以时政设题,要求考生针砭时弊,考察政治能力。经义是四书五经随手一翻,翻到哪一页哪一行,就要求考生背诵默写出来,询问释义,想要在这门获得好成绩,得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很考验记忆力。算术是数理,擅长这类的一般进户部工部。律法是考察长黎律例,此门出众者可进刑部。品德一项是暗中考察,不算加分项,有德无才不会入选,若才干具备却德行有亏,也直接不合格。在贪官胡来以前,这几门的考察标准都极为苛刻。

傅惜年就是诗赋、策问、律法、品德四门甲等,经义与算术是乙等,如此,已经是状元之材了,还是状元中较为出挑的,得个探花都是屈才。

由此可见,陆雪朝的六甲有多难得。说这六门基本没人能样样精通,这“基本”一词,就是因为陆雪朝这个例外。

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就可以成为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陆雪朝当年准备科考,还是谢重锦陪着复习。

那是两人在树下定情后不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陆雪朝自小聪慧,诗赋、策问、算术都信手拈来,经义和律法两项却只能靠死记硬背,几本书加起来比砖头还厚,考是随机考几条,考生却要背下整本。

天才光辉的背后也得付出努力。陆雪朝再过目不忘,要背的东西太多,也得挑灯夜读。他那时才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还不好,夜里坐在书桌前,眼皮子都在打架,还强撑着读书。

谢重锦看着心疼,抽走他的书,劝他早些休息:“赶紧睡罢,光是诗赋策问算术三项,你就有三个甲等了,金榜题名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苛求经义和律法?古往今来,除了瞎猫碰上死耗子,考的刚好是背过的,哪有人能这两门全答对的?你还真打算把这么多书都背下来啊。”

正常考试都要划重点,经义律法这两门的变态之处就在于没有重点,要背下全部。多少人寒窗苦读一辈子,背书背疯了,也没几个能拿满分的。谢重锦觉得这不合理,急需改革。

他是太子,最需要刻苦学习的身份,太傅也没要求他把四书五经都背下来,可见确实没必要。

陆雪朝说:“把书还我。”

谢重锦把手一扬:“不给。”

陆雪朝看着他,坚持道:“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不能有错,要做最好的。”

谢重锦拿他没辙。陆雪朝简直是有完美主义强迫症,殿试的主考官是他父皇,要不是科举不能作弊是底线,他都想去求他爹放放水,别让陆雪朝背这么辛苦了。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谢重锦没说出来,更不会真的行动。不然陆雪朝一定第一个骂他。

“好,那你明日接着背,今天这么晚了,小祖宗,去睡觉好不好?”谢重锦哄道。

陆雪朝还是拒绝,少年嗓音清脆坚定:“明日要背《礼记》,今日要将《诗经》背完。今日事今日毕。”

他对时间很有规划,绝不打乱计划。

谢重锦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陆雪朝见状道:“你困了就回去睡罢,我再自己背会儿。”

谢重锦叹气:“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啊……”

但光让谢重锦看着他背书,又很枯燥无聊。

陆雪朝想了想,说:“那你抽背我罢。”

有个人帮他抽查,效率也高些。

谢重锦来了精神,翻了翻《诗经》目录:“抽哪部分?”

陆雪朝奇怪地看他:“自然是全部。”

谢重锦:“……”

他忽然计上心头,翻到《国风·郑风》篇,一本正经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陆雪朝不假思索回答:“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谢重锦弯了弯唇,又很快忍住,翻到《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陆雪朝迟疑片刻。

谢重锦笑道:“想不起来?要不要我提醒你?”

陆雪朝抿了抿唇,开口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不是没想起来,只是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谢重锦已询问下一个问题:“请释义《郑风·子衿》中的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陆雪朝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良久,他才缓声开口:“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思绪。纵然我不曾去找你相会,难道你不能……不能……”

不能主动来找我么?

谢重锦催道:“不能什么?”

陆雪朝扭头,面颊微红:“不背了。”

这三首分明都是情诗。

第一首是讲钟情。第二首是新婚。第三首是相思。

尤其是第三首,很难不觉得是谢重锦意有所指。

由于身体与性情缘故,大多时候是谢重锦来相府找他,他很少去东宫找谢重锦,就是去了,也是谢重锦邀请,陆雪朝是不会主动拜访的。

谢重锦这简直是在撒娇抱怨了。

这诗还一语双关。谢重锦没来找他的时候,陆雪朝也会忍不住想,他不去东宫,谢重锦就不能来相府么?这又戳中了他的心思。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两个人明明日日相见,却还日日相思,或许情窦初开之际,就是这么黏糊。

这心思被戳破,却叫陆雪朝不好意思。

谢重锦含笑:“为何就不背了?清疏不是要用功学习?我在认真帮你复习呢。”

“你夹带私货。”陆雪朝说。

谢重锦似是不解其意:“我怎么夹带私货了?夹带什么私货了?”

陆雪朝涨红了脸,硬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把书抢回来往桌上一放,起身就往卧房走去:“我要睡了,你回你的东宫罢。”

谢重锦故意道:“那可不行,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又偷偷用功,整晚不睡觉。”

陆雪朝回头:“……你放心,我今夜是再也不想打开《诗经》看一眼了。”

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恋爱真是耽误学习。

谢重锦闷笑一声:“那我走了?”

小东西,还治不好你这熬夜的毛病。

他知道陆雪朝面皮薄。让他别熬夜背书,说破嘴皮子都没用,这法子一用,立刻就见效。

不得不说,劳逸结合,在谢重锦的督促下睡了几个好觉后,陆雪朝背东西更事半功倍。

过了最艰苦的复习阶段,总算等到考试那天。

全国各地过了省试的才子都汇聚一堂,人才济济。谢重锦乔装打扮,混在外头送考的人群里,在外面等陆雪朝考试。

那时还不兴白衣,考生们都穿了金黄衣裳,寓意“金榜题名”,讨个喜气。

满室金黄里,陆雪朝一身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一群二十岁起步的考生里,他是最年幼的,模样也最出挑。几乎一出场,就得到所有考生的喜爱。

都是对漂亮小孩的喜爱,倒没信他真能考上,只当是富家子弟来提前历练的。科考又不是一生只能考一次,不少人会早早试水。就是这个有点太早了。

外地考生不认得陆丞相家嫡子,见开考前谢重锦鼓励陆雪朝,就以为他是陆雪朝的兄长,还过来跟他搭话。

“兄台,你家弟弟瞧着还未成年吧,长得真可爱,这么早就来科考啊?”

当时十五岁也未成年的谢重锦一副引以为傲的家长模样:“谢谢,我家弟弟年纪虽小,脑袋可聪明着。”

我家弟弟。

这称呼可真不错。

还有些考生在小声议论。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来考试?”来科考的,弱冠都是极年轻的,花甲耄耋的都有,未成年这是第一个。

“你们有所不知,这一看就是玉京大家族里的孩子,玉京官宦子弟都会参加好几次科考,积攒经验。”

一名衣着朴素的外地考生羡慕道:“真羡慕他们还能有机会试错,我家里倾家荡产培养我读书,卖了田和牛才够路上盘缠,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要是能考上做官,我就把我爹和弟弟都接到京里,让他们不再吃苦了。”

另一个考生道:“我倒不想留在京里,我的盘缠是村里乡亲们给我凑的,说我要是能成我们村第一个进士,整个村都是荣耀。我要回去,当了官给我们村办学堂,让我们村出更多进士。”

谢重锦听到这两人对话,还暗暗留心。觉得他们品行端正,若考得不错,可以重用,同时又觉得长黎举国富裕道阻且长,还是有很多小地方的百姓条件艰难。他回来后把听到的这段对话跟陆雪朝讲,陆雪朝说:“那我们就更要努力了。”

前段日子玉京大清洗,正是缺人之际,谢重锦突然就想到了那两个考生。一查他们近况,都在玉京做了官,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打压得挺惨。

谢重锦指示沈鹤洲给他们调职。其中就有件令人唏嘘的事,当初那个说当官后要回村的人,在留在玉京任职和回家乡当官之间,选择了留在玉京。

真正见过了玉京繁华,见过了天壤之别的差距,他不愿意再回去了。

他依然是个好官,当初资助过他的乡亲,他都将银两十倍奉还。在玉京娶了妻,有了孩子,想给他们更好的环境。这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所以谢重锦在决定让周子琰做秋凌知县时,询问他愿不愿意。

毕竟人非圣贤。

“清疏觉得他会后悔吗?”谢重锦问,“如果他见过玉京,也许会后悔,他还不知道世上有那么繁华的地方。就像我深入民间之前,也不知道世上会有如此贫瘠的地方。”

陆雪朝摇头:“赤子之心,难能可贵,我不能断言。”

他虽能看透人心,有时却也不是看得那么透彻。

如果人人都想留在玉京,繁华的永远只会是玉京,而不是长黎。谢重锦已将玉京官员都换成清正廉明之人,可长黎还是有那么多百姓受贪官污吏迫害。

长黎需要有人留在这些小地方,不愿意的无可厚非,愿意的,值得万谢。

“那这里就交给他了。”谢重锦道,“明日我们去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