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不敢再说话。
“曲陵赈灾事宜如何?”谢重锦又询问京兆府尹。
京兆府尹躬身回答:“回陛下,米粮已尽数发放,流民已拨款安置,正调民工兴修水利,免来年水患之灾。”
钦差队伍刚来曲陵那会儿,虽有知府安排的人员作出“夹道欢迎”的假象,真正的百姓却是很不欢迎他们到来的。
往年来的所谓钦差,都不是谢重锦亲自指派,而是游戏系统指派。玩家不理朝政,下派的也不是什么好官,都与地方官同流合污,一起鱼肉乡民,赈灾的雪花银也都被他们层层贪了去。百姓不仅没能得到救济,还要因为钦差的到来被剥削得更厉害。
今年却不同以往,下派来的钦差似乎真是干实事的,一件挥霍享乐的事没做,是切切实实地在体察民情。赈灾的钱粮,也分毫未少地落进百姓手里。无家可归的难民在朝廷帮助下住上新屋,还会帮忙安排工作,得以养家糊口。
吃上热乎乎的白米粥,住进能够遮风挡雨的新屋,百姓对朝廷做的事看在眼里,对钦差的敌意就没那么大了,都说这次是难得来了个好官。
但这幸运是一时的。本地的贪官污吏不除,不幸是长久的。
谢重锦道:“传令下去,今日朕与皇后亲自公审,曲陵百姓,皆可旁听。”
京兆府尹道:“遵命。”
谢重锦又执起陆雪朝的手:“朕与皇后先去更衣。”
既是以君后之身面对百姓,就不必再掩面示人。
……
等谢重锦与陆雪朝二人更换完衣裳,再次回到大堂,众人顿时屏息,或呆或痴,只觉惊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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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亲临曲陵,并在秋凌衙门公开审案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整个秋凌的百姓,甚至隔壁县镇的百姓,闻讯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想要一睹传说中帝后的真容。
那可是陛下与皇后殿下!他们原本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的人,若能远远瞧上一眼,往后是能吹一辈子的。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么个机会摆在面前,几乎没人会放过。何况这是陛下亲自审案,原先的秋凌知县有多荒唐,秋凌人都心中有数,谁不期待看着狗官被陛下问罪?
一名邻县的男人骑驴赶到秋凌时,衙门外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挤得水泄不通,都是听说了帝后亲临,赶着来看热闹的。
公堂肃静,帝后在场,外头的百姓不敢大声说话,都在小声议论。
他在人群后头,使劲跳了跳,都只能瞧见一堆后脑勺,听着前头的人低声惊呼陛下与皇后殿下的姿容,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急得抓耳挠腮。
陛下与皇后殿下究竟是长什么样子?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从后面一路挤到最前头,打眼一望高堂上并肩坐着的一对男子,登时看直了眼。
别人夸的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
几摞厚厚的卷宗被摆在公案上。年轻俊美的紫衣帝王顶替了知县的位置,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原本的知县则浑身战栗地跪在地上听审。
转眼之间,身份境遇就完全调换。被审的高坐明堂,审问的听候发落。
光是这副场面,就让不少苦张知县久矣的百姓暗觉爽快。
谢重锦让人搬了把椅子,让陆雪朝坐他身边。
谢重锦一身深紫帝袍,绣着五爪金龙,腾云驾雾,贵不可言。面具摘下,剑眉凤目,高鼻薄唇,不怒自威。
陆雪朝着朱红凤袍,领口白凤展翅,端方明丽,貌若浓桃艳李,明艳不可方物。
原是黑白二仙,转成朱紫双尊。分开都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人物,在一块儿才知道,世间竟真有一双璧人,平分秋色。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却是垂首不敢再看。
男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去细听当下审的是什么。
帝后正在审理一桩陈年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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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朝二年六月,柳氏报官,称李氏玷污他,李氏承认情难自禁,最终判处柳氏嫁李氏为妾。”谢重锦平静念出来,“这是根据哪条律法判的?朕怎么不知道?”
张知县支支吾吾道:“……君子成人之美,那柳氏失了贞,本就不会再有寻欢要了,下官促成他们,也是为了,为了柳氏好。”
他真是这么想的,一点儿都不觉得把这在陛下跟前说出来有什么不对。
“看来你也是不知道了。”谢重锦淡淡道,“清疏,告诉他。”
陆雪朝道:“长黎律例第二百七十九条,凡强迫他人者,无论寻欢、贪欢、承欢,皆处以宫刑。”
所谓宫刑,就是阉割之刑,这比真正的宫人还要凄惨。长黎的宫人只是服下暂时失去男子能力的药,还有解药存在。但若犯了强迫罪,那就是直接物理阉割,永不能再犯。
“张知县真是博学多才,还知道君子成人之美。”陆雪朝一点儿也不阴阳怪气地褒扬道,“不知其全句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这是直言张知县是小人。
“判柳氏与李氏婚姻无效,判李氏宫刑,一半家产补偿柳氏。”谢重锦连“和离”二字都不曾说。离什么离,这两人成亲本就荒谬毫无道理。
“是,是……”张知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说起和离,谢重锦又看到一例卷宗,声音越说越冷:“熹朝二年九月,孙氏报官,称常年受其夫殴打,不堪忍受,请求和离,判不离。翌日,孙氏家人报官,孙氏被其夫打死,判打其夫二十大板,遂结案——”
谢重锦狠狠一掷,厚重的卷宗带着几分力道,直接砸在张知县脸上,砸得张知县额头鲜血如注,痛极了也不敢说话。
围观百姓也齐齐后退一步,被圣上凌厉的气势吓得大气不敢喘。
但心中都在暗暗叫好。
就该这么办,早该这么办了。看张知县被砸,他们真是普天同庆。
“不该成亲的乱点鸳鸯谱,该判和离的倒不判。一条人命只值二十大板?这又是哪条朕闻所未闻的律例?”
张知县慌乱道:“陛下,不是臣要这么判的!是,是他!是他让臣这么判的!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争吵一时失手,罪不至死,才,才只打了二十大板……”他指向跪在一旁的师爷。
师爷身子一抖。这案子还是他结的,那孙氏的夫君给他塞了几两银子,他就把这故意杀人变成过失杀人,再用家事搪塞过去,让那人几乎是无罪释放。
那人后来又娶了新妻,死性不改,照旧日日打妻子,妻子苦不堪言,听说前任妻子就是因为报官才被杀后,连提出和离都不敢。
“因家事便从轻发落是何道理?成了家,命便轻贱了?”陆雪朝道,“长黎没这样的规矩。”
“杀人偿命。”谢重锦冷声,“即刻去捉拿。”
他冷着脸翻看下一个卷宗。
“熹朝三年正月,吴某落水,现场另有周某,王某路过报官,判周某死罪,秋后问斩……”
谢重锦凝眉,要越过这个翻下一个卷宗。
这事光看几行字不知原委,当下没有其他证据,暂时无法审判,需等到仔细调查后才能下决断。他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人群里忽有一人站出来:“绝不是大周杀的人!大周为人热心,平日总帮我们邻里做事,他和那人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是他杀的人呢!分明是他救人才对!”
“是啊,之前我孩子半夜发热,我照顾孩子离不开身,是他冒雨夜里把大夫请来的。”
“上回我老父在山上摔倒,也是大周把他背下山……”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为大周说话,证明他的人品。
大周平日为人仗义热心,人缘很好,当初被判死罪时就有一群人为他求情,可张知县一意孤行。
今日陛下审案,百姓原是碍于皇族威严不敢多言,但看陛下判了几桩案,俱是明理公道,敬畏之外就多出几分信服,也敢在御前畅所欲言了。
谢重锦听罢,问张知县:“你说他杀人,除了当时现场只有他外,可还有其他证据?”
在现场除了杀人,还可能是救人。没有充分证据,本就该疑罪从无,无罪释放的。
张知县:“……”
那自然是没有的。
谢重锦寒声道:“没有证据,你怎么敢断一个人的命?”
“周某可还在牢里?”
衙役答:“回陛下,还在。”
说要秋后问斩,如今还是夏,大周自然还在牢里关押着。中间这么长段时间,都是等着上报刑部获得批准的。
“带上来。”
“是。”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囚服,模样周正的年轻人就被带了上来。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拖出来处斩的,已经做好大骂狗官后慷慨赴死的准备,谁知道了堂上,竟见张知县跪着,堂上是两个……
两个神仙般的人物。
大周一时愣了。
衙役喝道:“陛下皇后殿下在前,还不下跪!”
大周:“……???”
坐半年牢,出来见到陛下皇后,他是坐疯了吗?
陆雪朝盯着他,问:“半年前,可是你杀的人?”
他问得很直白。陆雪朝本就极擅察言观色,无数世磨砺下来,洞悉人心的本事已炉火纯青,堪称人形测谎仪,鲜少有在他面前撒谎能瞒过他的。
被一个天仙似的美人盯着,还是当朝的皇后殿下,大周有点头晕,但闻言还是斩钉截铁道:“我没杀人!”
张知县急切道:“你没杀人,为何被人看见你当时坐在河边哭!难道不是杀了人后心虚害怕才哭?!”
他知道自己很难再逃过一劫,却还是心存侥幸,万一他没错判,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
大周目露痛苦:“我是后悔没能救下他。”
即使因此蒙冤,他也不后悔当初跳水救人,只后悔没有成功救下。
那眼中的自责绝非作伪。
陆雪朝低声:“他没说谎。”
谢重锦揉了揉太阳穴,宣判道:“无罪释放,赐……房宅金银,聊以补偿,你可以走了。”
大周懵了,就这么一问一答,他就被当堂无罪释放了?
还能得到朝廷补偿?
这是遇上活神仙了么……
他晕晕乎乎地走出衙门,外头几个得过他帮助的百姓立即高兴地围住他:“陛下英明!皇后殿下英明!”
谢重锦和陆雪朝一直公审到天黑,看着卷宗,一桩桩翻案。他当皇帝时就日理万机,陆雪朝在旁辅佐,如今处理起一县事务也如鱼得水,效率极高。有疑惑之处,就询问本地官差百姓,了解详情。张知县和师爷起初还含糊其辞,试图隐瞒细节,但总能被陆雪朝洞悉谎言,推出真相,干脆破罐子破摔,尽数交代。
到了晚间,夕阳西下,衙门外的百姓无一散去,已经无人再讨论陛下和皇后殿下的容貌。帝后每翻完一桩案,百姓都一片叫好声。起初只是对皇权的好奇畏惧,渐渐就变成彻底的敬重爱戴。
谢重锦此举,为民,也为收复民心。
卷宗太多,一日看不完,还得交由新任知县慢慢复查。
至于现在这个……
谢重锦指节搭着公案,轻轻敲击一下,却比重重拍下的惊堂木更如雷贯耳。
“立地处决了。”
张知县面如土色,拼命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任凭再如何求饶,衙役还是上了砍刀,将张知县与师爷二人按在断头台上。
谢重锦轻声道:“清疏可以不看。”
太血腥的场面,会脏了陆雪朝的眼。
陆雪朝说:“我不怕看这个。”
学过医的,还怕见血么?
倒是谢重锦,才是害怕见血的那个,而今却一点儿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他要看,要看着这些祸害百姓江山的人伏法,遭受应得的报应。
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人头落地。
谢重锦平静地看着,不曾眨一下眼,手却一下子攥紧了。
他们这么怕死,死前叫得那样厉害,求得那样凄惨,流出的血那样肮脏。
清疏从没求过他,最怕疼的人在最疼的时候反而从没喊过疼,只会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干干净净的血染到白衣上,像雪地里的红梅绽放,随后凄艳凋零。
陆雪朝攥住他的手:“别想太多。”
这场景太容易激起谢重锦的创伤记忆了。
谢重锦几乎无法再直面任何与死亡有关的画面,那会让他想起陆雪朝的死。
谢重锦回神,握紧陆雪朝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外头的百姓虽害怕,更多的却是欢呼,觉得大快人心。
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下来,兴奋高呼:“陛下万岁,皇后殿下千岁!”
不是迫于皇权而跪,是发自内心的心悦诚服。
曲陵知府看着张知县人头落地,飞溅的鲜血甚至落到他的脸上,吓得面无血色,双腿抖得不成样子。
他坐了一日,却宛如受刑,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秋凌镇的案子,今日就到此为止。”谢重锦道。
曲陵知府微松一口气:“那陛下今夜宿在……”
“知府不会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谢重锦讥诮道,“朕的钦差,可是查出许多有意思的事。”
“接下来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