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入主殿,都不曾多听多看,规矩地俯首,给皇后行礼问安。
“臣等拜见皇后殿下。”
很快,座上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
“免礼,赐座。”
众人起身,抬头一看,皆是怔然。
世上竟真有这般神仙人物么?
要说样貌,在座的哪个都不差。花颜身为重度颜控,入宫后最快乐的事,就是每天可以欣赏到好多美人,看着就赏心悦目。
但也没有一个美得叫他惊心动魄,叫他心服口服。哪怕是容色最盛的柳雁声,花颜自认长得也不比他差。一定要在宫里挑一个最好看的出来,他选皇帝。
曾有好事者列了个长黎美男排行榜,秦玉龙第四,柳雁声第三,谢重锦第二。花颜觉得这榜水分很大,完全是按身份地位排。他比秦玉龙好看,却榜上无名,不就是看他出身卑微,声名不显,压根没算进去么?
但他还是好奇问了句:“第一是谁?竟能压过皇帝?”
压皇帝一头可是僭越,冒着僭越的风险,也要把他排到天子之上,那得是多惊天动地的美貌。
对方道:“是那位十四岁的状元,后来成了太子妃,现今在冷宫的废后……陆雪朝。”
陆雪朝,那不是皇帝的白月光么?
花颜一度以为,自己是被皇帝当成了陆雪朝的替身,不然作甚总来找他,又不碰他,还总跟他提起白月光。
但花颜对这位白月光是没什么恶感的。
他想起来,他最早听过陆雪朝这个名字,不是“白月光”“太子妃”“皇后”这些名头,而是“十四岁状元”这个头衔。
年轻至此的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陆雪朝早在十四岁时就名动天下,成为所有读书人的楷模。他刚中状元那会儿,长黎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这个名字,感叹世上竟有此等天才少年。
花颜那时候还在楼里,听着旁人崇敬夸赞之语,心里也升起敬佩与向往。
他不爱读书,比起四书五经,更爱读些风月话本。但他是很羡慕读书人的。
他肉眼可见地要一生挣扎在风尘里,识字也只是为了能陪客人附庸风雅,取悦客人。但世上还有很多人,是为了自己而读书,将来能为君为国为民,能金榜题名,能前程似锦,能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
怎能不叫他羡慕呢?
“快来看快来看!状元游街了!”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声。
男妓们一窝蜂地涌到窗前看热闹,个个伸长了脖子,都想要目睹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来了来了!那个骑在马上的就是!”
“这状元郎模样好生俊俏,唇红齿白,再长个几年,该是风华绝代了!”
“何须再过几年?他如今的风采不已是名动京城了?”
“老天爷,我一把年纪,接过的客比喝过的水还多,竟被个十四岁的小郎君撩拨了心弦。”
花颜也想去看,但所有窗口都挤满了人。他年幼身量小,在人群后头挤不进去,只能不停蹦哒,试图跳起来看。
他太矮了,跳起来也看不到。
等到所有人散去后,他才跑到窗边,踮起脚尖扒着窗户看,状元郎已经走远了。他没看到正面,只看到十里长街,繁花似锦,百姓夹道,掷果盈车。
一身鲜红的背影,骑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状元游街的仪仗,浩浩荡荡地渐行渐远。
花颜会的诗不多,被教会的大多是讨好客人的艳词。但那一刻,看着那背影,他就想起两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鲜衣怒马正少年。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陛下说陆雪朝是镜花水月,于花颜而言,那是真正的天上月,他是地底泥。云泥之别,何以相较?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嫉妒。
一晃六年过去,花颜总算见到了月貌。
只消一眼,花颜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替身。
他和陆雪朝一点儿也不像。应该说整个后宫,没有任何人能与陆雪朝相像。
他是粉面桃花,艳丽多姿,跟柳雁声这青翠松柏站一块儿也能平分秋色。此刻满庭芳菲,却都在那抹雪色下黯然失色。
记忆里的鲜红换成了眼前的雪白。座上青年不再是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瞧着甚至有些病弱,将一身锋芒悉数内敛。苍白的脸上唯有一点唇红得分明,清透似玉,如圭如璋,眼睫半垂,冷冽含霜。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天下第一美人,名副其实。
花颜对陆雪朝的好感度瞬间就满了。
他一崇拜读书人,二欣赏大美人。
陆雪朝两样都占了极致,他直接爱上。
–
第一回见到陆雪朝的人,都没有不被惊艳的。哪怕王以明和林蝉枝之前见过,眼下近距离接触,仍被那欺霜赛雪的容颜摄了魂。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秦玉龙。秦家与陆家是世交,两人从小就认识,关系很好。后来陆雪朝去东宫做了谋士,秦玉龙去军营里历练,这才分开了。
秦玉龙在边关军营封闭式训练两年,接着就去和栖凤打仗,虽隐隐有听过陛下日渐昏聩的传闻,却没放在心上。他小时候去找雪朝哥哥玩,常碰到太子殿下也来相府,三个人就也玩在一处。他年纪最小,陆雪朝和谢重锦都是把他当弟弟看待的。秦玉龙离京远赴边关那日,还是谢重锦与陆雪朝一起为他饯行。
因着幼时的相处,秦玉龙自然相信谢重锦为人,明君的底子摆在那儿,再怎么昏聩也昏不到哪儿去。再说了,有雪朝哥哥看着,陛下行事不可能太过荒唐。陛下最听雪朝哥哥的话了。
谁知打完胜仗回京,就听说雪朝哥哥已经被打入冷宫三年了,陛下也整整三年不上朝。
秦玉龙难以置信。他最讲义气,陛下论功行赏时,他还想讨个赏,让陛下放雪朝哥哥出冷宫。
谁知话还没出口,陛下连他都收进后宫。
秦玉龙简直怀疑陛下被人给夺舍了。
好在他进宫没多久,就知道陛下是中了蛊才那样。
陆雪朝目光扫过一众各有千秋的男子,最先关照的也是秦玉龙:“玉龙,驻守边关辛苦了。”
倒是没提他打败栖凤国的事。
毕竟栖凤国的九皇子也在这里,提了不免尴尬。
陆雪朝情商与智商都极高,知道怎样照顾到每一个人。
秦玉龙立即起身,想唤声“雪朝哥哥”,又想起今时身份不同往日,便抱拳道:“谢殿下.体恤。为国保疆卫土,征战四方,是臣之幸。”
陆雪朝看他:“你也同我打官腔。”
秦玉龙道:“这是真心话。”
他是真的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为荣。
雄鹰被养在金丝笼,才是最大的耻辱。
赫连奚面无表情,内心腹诽:你的荣幸,却是我的耻辱。
这一屋子都是长黎人,他一个栖凤皇子,说什么也不是,只能尽量减弱存在感,充当隐形人。
这位长黎皇后看起来和秦玉龙貌似关系不错,他和秦玉龙处处作对,日后该不会被穿小鞋吧……
“这位就是栖凤九皇子罢?”赫连奚正暗自担忧未来,就被陆雪朝点名了。
他猝不及防一抖,赶紧起身,低声道:“……是。”
皇后认出他并不奇怪,毕竟整个屋子的男人,只有他眉间有朱砂。
这是栖凤国男子的标志。
赫连奚不想对着敌国人卑躬屈膝,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非他想死。
他还不想死。他死了,父妃和阿姊会伤心的。
陆雪朝温和地问:“九皇子在长黎住的可还习惯?若有水土不服之兆,便去请太医,莫要见外。”
赫连奚心里冷笑,身如飘萍,寄人篱下,怎么会习惯。他就是一个外人,如何能不见外。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故作关心询问。
赫连奚连对敌国皇帝都敢不假辞色地回呛,正要抬头回答,看到那高雅冷淡的美人含笑的神情,似冰雪融化,春风拂面。
原本生硬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少年漂亮的脸蛋突然红起来。
可是,可是他对我笑了诶。
他笑起来真好看,语气也好温柔,父妃都是这么对他说话的。
赫连奚来长黎后,除了坚持不懈找秦玉龙的茬,都不怎么搭理其他人,自然其他人也不亲近他。秦玉龙跟他一见面就冷嘲热讽,都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他讲话。
虽然知道皇后可能只是客套,心性单纯的小皇子也做不到恶语相向。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这是赫连奚的做人准则。
“皇后殿下,我……我都挺好的。”赫连奚吞吞吐吐地回答,因为害羞,声音很轻。
秦玉龙不解风情道:“你没吃早膳吗?没力气说话?”
这小皇子竟然还有害羞脸红到不敢大声说话的时候。对他怎么就中气十足,骂他一百句都不带重复的。秦玉龙莫名不爽。
他当然不会对雪朝哥哥不爽,所以就对赫连奚不爽。
赫连奚咬牙,很想回一句“我早膳用过了,只是看见你后吐了”。
冷静,皇后殿下跟前,不能这么讲话。
赫连奚扯起一丝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就是夸陆雪朝是仙人了。
花颜眼睛一亮。有文化!赶紧记下来,用到话本里。
秦玉龙一脸憋闷。赫连奚文武兼修,秦玉龙的文采却远不如武功,比起文化,他确实输了。
他郁闷地想,自己就该拿上玉龙枪和这九皇子打一架,这种用嘴皮子你来我往的宫廷斗争太不适合他了。
可惜宫中禁止斗殴。
陆雪朝:“……”
这是什么幼儿宫斗。
他略过这对冤家,一一问候了其他人。
几人都很讲规矩,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傅惜年神情隐隐激动,有种见到偶像的快乐,但还是强作冷静,没有失仪。
他是十八岁的探花郎,已是科举史上数得上号的年轻天才。多少人穷尽一生考取功名,年过花甲仍是童生,傅惜年已算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但在陆雪朝这个十四岁状元面前,仍旧不值一提。
寒窗苦读时,傅惜年读过不少陆雪朝做的文章,不止一次惊叹,怎会有人十四岁就能有这般才学,如此见地。若能与之一见,定要与之论学问,辩上三天三夜。
乍见真人,怎能不欢欣。
只是他是文人,素来矜持,再激动也不会表露得很明显。
轮到花颜时,他就没那样多规矩,直言道:“皇后殿下真是神仙人物了,陛下平日里把殿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臣还不信,今日一见,也觉得殿下真是天上下凡来的。”
他就爱看美人,美人就该多夸夸。
“哦?”陆雪朝挑眉,“他如何夸我?”
花颜笑道:“那可太多了。一会儿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做文章是第一好第一快,学院里只要有您在,他次次都屈居第二。一会儿又说您是花神托生,琼芳宴上您扮了一次梅花花神,他眼里就只看得到您,都不记得其他花神长什么样子。还说您是……是什么来着?”
柳雁声淡淡接话:“还说殿下是菩萨转世,心地善良,连被风吹到地上的鸟都要送回树上。”
沈鹤洲作细节补充:“陛下特意强调,是他抱着您把鸟儿送回树上。”
陆雪朝不动声色地听着,在听到沈鹤洲的补充后,终于忍不住佯装饮茶,以袖掩面,顺带隐去耳边悄悄爬上的一抹红。
……怀允真是,怎么什么都和别人说。
而且一件事他到底跟多少人讲过!怎么一副全都知道的样子!
鸟儿那事,陆雪朝也记得。
那时他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又还未跟怀允互相挑明,两人间总萦绕着懵懵懂懂,朦朦胧胧的暧.昧。
这个年纪,已经是被长辈叮嘱“男男授受不亲”,不可再像幼时那样,毫无顾忌地牵手搂抱。谢重锦和陆雪朝连稍微亲密点的肢体接触都不曾有过。
前一夜下了雨,树上鸟巢里的幼鸟被风吹了下来,陆雪朝想着把鸟儿送回去。可他不会爬树,就叫谢重锦帮忙抱起他,将鸟儿放回巢中。
谢重锦二话不说答应了,抱着他上了树,让陆雪朝亲手把鸟儿送回家。
下来后谢重锦戏谑道:“清疏,你聪明一世,怎么笨了一回。我直接用轻功把鸟儿送回去不好么?何必让我抱着你,你再捧着鸟儿,这不是多此一举?还是说——”
少年谢重锦笑了声:“清疏就是想让我抱你?”
“这么一想,清疏还是很聪明……”
“闭嘴。”少年陆雪朝小心思被拆穿,恼羞成怒地往外走。
走几步又转回来,冷静道:“你既然想到可以直接飞,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来抱我?”
谢重锦:“……”
陆雪朝笑了:“怀允,你分明也想抱我。”
谢重锦半晌答不出话,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陆雪朝垂眼,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就听谢重锦小声道:“我不止想抱你……我还想亲你呢。”
陆雪朝长睫颤了下,闭了闭眼,微扬下巴。
谢重锦眼睛睁大,紧张道:“真的,可,可以吗?”
陆雪朝:“……”你好烦。
但他还是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于是谢重锦把他按在树上,一手撑在他身旁,摆出一副要恶狠狠强吻的姿态。
陆雪朝也紧张得不行,睫毛都在不停颤抖,连被吻得喘不过气的准备都做好了。
最后谢重锦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触即分。
“成亲了再亲嘴巴。”谢重锦一脸郑重。
然后又红着耳朵,忐忑道:“清疏,我要是向你提亲……你会答应的吧?”
……
少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捅破窗户纸的。
谢重锦后来想想,都觉得要感谢那只鸟,特地为那一家鸟筑了个金窝。
自然,鸟窝事件身为谢重锦和陆雪朝的感情重大转折点,成为他讲故事的必备环节。
谢重锦乐此不疲地跟所有人讲他和陆雪朝的爱情故事。
秀恩爱是一方面。
让别人不爱上他也是一方面。
所有后妃都不是他自愿纳的,他偏偏要迫不得已,走什么甜蜜特殊剧情,带着目的去攻略别人,那完全是欺骗感情。
万一真有人被骗到,一颗真心给了他,他还不起,也有愧于心。
所以他一遍遍告诉别人,自己另有所爱,至死不渝。
效果很好,果然没有人被他特殊剧情里的甜言蜜语骗到,一个个都是人间清醒。
……还有一方面,是谢重锦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他希望永远用不到这条后路,但不得不未雨绸缪。
他被控制了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识,彻底被操控者取代。
万一真的有那天,那他现在告诉所有人,他爱陆雪朝,将来所有人也会告诉他,陆雪朝是他爱的人。
希望那时彻底不能自控的自己,看在这句话的份上——
不要伤害陆雪朝,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