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凌迟

谢重锦知道丞相夫妻与陆雪朝许久未见,定然有许多话想说,他在场总归让两位长辈有所顾虑,便体贴地退了出去,把场地留给团聚的一家三口。

谢重锦一走,丞相夫人果然放松许多,拉着陆雪朝上看下看,细细端详:“果真不曾受委屈?”

陆雪朝不欲让双亲担心,只笑道:“父君瞧瞧这屋子,我像是受委屈的样子?”

那确实不像。

丞相夫人仍是心疼:“陛下虽是受夜郎暗算,才行事昏聩,如今纵想弥补,有些也已于事无补。这三年……陛下纳了许多后妃,来日还要向你晨昏定省,你有芥蒂在所难免。你若不想理会,就不必搭理他们,有我与你父亲做后盾,不怕得罪人,别委屈自己做个大度贤后。”

陆丞相沉声道:“若是不愿待在宫里,为父立即上道折子,拼着这官位不要,也要请求陛下允你出宫,另行婚嫁。”

丞相夫人性子温柔,在感情方面却有刚烈之处。他当年艳冠京华,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但在提出一点要求后,追求者立刻散了大半。

——他要对方发誓,一生不可纳妾,不能有通房,不得养外室,不狎妓,如违此誓,家业凋零,子孙断绝。

需知这世道,寻常百姓尚且要养两个妾室,高门贵族更是妻妾成群。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要想一辈子忠贞不二那可太难了,没人敢保证自己能够做到,也不敢立这么毒的誓言。这番择婿言论简直是惊世骇俗,痴人说梦。

偏偏有一人敢答应,就是年轻时的陆丞相。

后来陆丞相也用半生向世人证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个痴梦,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受双亲影响,陆雪朝也和父君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感情背叛。最初在谢重锦广纳后宫,又不知谢重锦是受人操控时,是真的动过和谢重锦同归于尽的念头。要不是大局观占了上风,不想弑君搅得家国动荡,他会动手的。

他也确实动了手——在谢重锦勤政值低于60的世界里,他不动手家国也动荡了,那还是动手吧。

后来得知这并非谢重锦本意,陆雪朝才勉强接受事实。弑君之举也从报复负心人的心态,变成送爱人解脱。

不接受能怎样?他还要怨恨谢重锦不成?这又不是谢重锦的错,谢重锦甚至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不辨善恶,不明是非。

只是再怎样说服自己,在得知谢重锦其实并未碰过任何后妃前,陆雪朝心里还是委屈得要命。

……怎么可能不介意。

明明是他的太子哥哥。

明明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

玩家将陆雪朝冠以“病娇”称号,某种程度上其实并没有错。从小到大,谢重锦对陆雪朝无微不至的呵护关照,也让陆雪朝对谢重锦生出极其强烈的独占欲。

想独占谢重锦,是连孩子都不想给他生,不想多出一个人分走谢重锦的爱,近乎于病态的占有欲。

并不只是怕疼。

陆雪朝天生就聪慧过人,想要什么都能自己算计过来。可有长辈宠着,太子护着,他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脑筋,自有人双手奉上,从来没有求而不得过。他喜欢的东西,从来都只能独属于他。旁人染指过,他便不要了。

谢重锦是双亲以外,他最爱的人。自幼形影不离,长大结为夫妻,从没旁人插足过,也没想过会有旁人插足进来。

但这么多个世界下来,天书上写的所有谢重锦和各位剧情妃的特殊剧情,陆雪朝全部经历过。对他而言,那不只是纸上剧情,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除夕家宴上,他看着谢重锦与旁人浓情蜜意,左拥右抱,温声细语。他独自垂眸,听那方言笑晏晏,渐渐食不知味。

围场狩猎,他看着谢重锦手把手教那栖凤国来的小皇子射箭,想着小时候谢重锦纠正他扎马步的姿势,说过“孤可只亲自教过你一人”,心中莫名烦闷,转身就进了营帐。

盛夏酷热难耐,谢重锦携一群妃子去行宫避暑,他不在名单之列。陆雪朝得到消息时并不意外,平静接受了,但夜里被暑气热得躁郁惊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思及旧时怀允总会为他打扇哄他入睡,而今身旁空无一人,便难过得蒙在被子里哭。

中秋月夜时,他在庭院中备一桌薄酒,回想少时二人年年此时对月共饮,心中竟盼着那人会来,就听近侍说陛下今夜出宫,与一花魁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他出神半晌,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所有让玩家被甜得嗷嗷叫,直呼“嗑死我了”的各种剧情妃特殊剧情,对陆雪朝而言,都是割在他心上的一把刀,千刀万剐,是比被毒酒匕首三尺白绫赐死还要痛的凌迟之刑。

再怎么清楚这些都是假的,这不是谢重锦自愿的,循环往复了太多次,陆雪朝也会分不清真真假假。

陆雪朝是个很理性的人,但理性若能大于感情,那一定是感情还不够强烈。他对谢重锦的感情大于他的理性,他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

陆雪朝早就疯了。

谢重锦无法自控千万世,看着心上人被自己一次又一次伤害,又何尝不是疯了。生生世世累计的创伤,怎么可能说磨灭就磨灭。

只是两个千疮百孔的疯子,在爱人面前,还竭力装作正常人而已。这样就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想在彼此面前保持最好的样子,不让人看到底下有多么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已不是少年模样,也永远回不到少年时的无忧无虑。

丞相夫人不知道陆雪朝到底经历了什么苦,但他了解自己的孩子,怎会看不出陆雪朝气质上的变化。

他的孩子骄傲轻狂,而今这一副隐忍稳重的样子,定是心境大变。

就算圣上纳妃是不得已,也终究是纳了,清疏怎会不伤心在意。

他最初是不赞成陆雪朝和太子联姻的。太子是储君,将来是九五至尊,是天下最不可能一心一意的人。

比起皇后尊荣,他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但两个孩子感情有多好,他们也看在眼里。谢重锦很喜爱陆雪朝,除了一块儿读书,还经常邀陆雪朝去东宫,晚间一起做功课,顺带就留宿一夜。

陆雪朝身子病弱,有时不能入宫伴读,待家里养病。少年太子就一放学便登门拜访相府,看望陆雪朝,亲自喂汤喂药,还在相府中小住过一段时日。

也是那段时日,让丞相夫人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可以对清疏一心一意。

还记得太子殿下驾临相府那日,陆丞相与丞相夫人都去前门迎接。谢重锦免了二人的礼,一脸急切之色,只说是来看清疏。

丞相与丞相夫人就带太子殿下去陆雪朝房里。彼时陆雪朝十四岁,已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病恹恹地靠在床头,面容苍白的模样,更是谁见上都要心疼。

陆雪朝见谢重锦进屋,微微惊讶:“怀……殿下怎么来了?”说着就要下床行礼。

他们私底下从不行礼,不过这会儿父亲与父君还在,他还得做做样子。陆家能大权在握屹立百年不倒,自有生存之道,最重君臣有别的规矩,不可僭越无礼,以免帝王猜忌。

谢重锦按着他不让他动:“我见你今日未来上学,就知道你又病了,立刻带了太医过来。”

陆雪朝扶额:“只是些风寒罢了,民间大夫也能看。每回你都劳动太医,太兴师动众了。”

太医院明明是为宫里的贵人准备的,这些年被太子搞得几乎都成了陆雪朝私人大夫。

“怎么又着凉了?”谢重锦眉头一皱,“是不是夜里睡觉又蹬被子了?”

“没有罢……”陆雪朝言辞闪烁,“前段日子在东宫住着,不是都没着凉么?可见我睡觉是不踢被子的。”

大概是受家风引导,陆雪朝清醒时很守礼讲规矩,言行举止堪称贵族礼仪模范标准,但骨子里又不是爱墨守成规的人,就导致梦里放肆了些。

俗称睡相不太好。

因此刚被谢重锦邀请去东宫留宿时,陆雪朝还拒绝了几次,生怕自己的睡相被谢重锦知道,太过丢人,还要被谢重锦嘲笑。

好在他在东宫醒后,手脚都规规矩矩地放着,被子也好端端盖着,没有太出格,保住了脸面。

“你哪是不踢被子,是孤夜夜留心,时时注意,为你盖上的。一晚上都要替你掖四五回被子。”谢重锦无情拆穿他,“还把孤踹下床,孤刚爬上来,便又被你踹下去。”

陆雪朝呆住:“……啊?”

丞相夫妻:“……”

太子殿下这都没砍了他们儿子吗?

不仅没砍,还默默摆正陆雪朝霸占了整张床榻的姿势,连吵醒他都不曾。

“你呀,就该有个守夜人,天天夜里专门给你盖被子。”谢重锦叹气,“孤才一日没看着,你便着凉,实在让人难以放心。日后干脆住在东宫算了,让孤给你做守夜人,保管比你下人称职。”

陆丞相终于听不下去:“殿下尚未婚配,雪朝久居东宫,于殿下名誉有损。”

偶尔住一次还能说是朋友,常住那就不成体统了。无名无分,对谁都不好。

何况堂堂太子殿下,给他们儿子做守夜的下人……这像什么话?

“也是,是孤考虑不周。”谢重锦状似不经意道,“那……太子妃可名正言顺?”

这话太过突然,陆丞相与丞相夫人一时竟不敢接话。

偏陆雪朝敢接:“太子妃也不能日夜与太子殿下在一起,太子殿下还会有许多侧妃侍妾,要把天数分给他们。”

陆丞相和丞相夫人巴不得捂住儿子的嘴。平日那样知书识礼的人,是疯了么,敢在太子面前说这种话?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谢重锦不假思索道:“清疏若是太子妃,孤绝不会有侧妃侍妾。”

那时两人年岁太小,这事权当一场玩笑。丞相夫人却看出,太子说这话时眼里的认真。

他被人真正喜爱过,知道太子的喜爱做不得假。

所以两年后太子正式登门提亲,丞相夫人也同意了,相信他们确实能够百年好合。

睡相就更不成问题,被谢重锦抱在怀里,陆雪朝哪里还能乱动。

谁知造化弄人,短短三年,陛下便已后宫佳丽三千人。

清疏那样的性子,叫他和一群分享自己夫君的人称兄道弟,绝不可能。

丞相夫人是真见不得自己儿子受那个委屈。

陆雪朝听出双亲话里的关怀之意,心中一暖。

陆家世代忠臣,从不忤逆皇命。但事关他的幸福,父亲父君都是以他为先。

“陛下他……并未碰旁人。”陆雪朝开口,“父亲父君无需为我挂心。”

丞相夫妻:“……?!”

“陛下不是据说中蛊,沉迷美色么?这三年也确实夜夜召幸后宫……”丞相夫人惊道,“如何能做到不碰旁人?”

陆雪朝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半晌,勉强找出一个借口:“大概他守男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