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禁廷的宫殿华宇严整齐凑,大片大片的绵密白雪覆于乌黑殿脊,极致的白色,与宫墙的大红交织在一处,却让行在宫道上的人倍觉压抑。
太子和敦郡王在平康坊为一青楼女冠大打出手的事,很快在长安的各个坊间流传开来,沦为了许多寻常百姓的谈资和笑柄。
惟那些曾与青玄居士打过交道的文人墨客,对她意外身故之事悲痛不已,还为她写了数篇哀悼的诗文,以此来表达对她的怀念。
身为一国储君,太子又一次在平康坊这种地界出了事,还闹了桩人命官司出来,再加之皇后因为萧嫣的事,与皇帝屡生怨怼,夫妻间的嫌隙再难修复。
皇帝至此对这个东宫太子失望透顶,且萧崇的才能属实平庸,就算有那么多出色的东宫舍人陪在身侧,做他的幕僚,这么些年过去,萧崇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以,皇帝虽未立即废掉太子的储位,却将他幽闭在了专门羁押皇室成员的宗人院里。
一时间,朝中的风向陡变。
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且自陈贵妃的皇子出生后,皇帝对这位幼子就极为偏爱,刚一出世,就将他封为了亲王。
不过陈贵妃所出的皇子毕竟年幼,皇帝固然对这位年岁能做他女儿的女子极为宠爱,却也怕来日他驾鹤西去,陈贵妃这个后妃会插手朝务,大骊的政权再落得个旁落外戚之手的下场。
当年霍阆成为皇帝的谋臣时,教予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君的制衡之术。
虽然有心想将陈贵妃之子立为储君,却也怕陈贵妃过于骄纵跋扈,总得寻个合适的人,将她和陈家压制压制。
放眼他那几个皇子中,敦郡王萧闻却然是其中最有才干的,先前儿皇帝将他的努力视而不见,现在却不能了。
是以,皇帝虽然不喜敦郡王萧闻,还是在暗地对大理寺主审的官员敲打了一番,将平康坊那清玄道姑暴毙之事,与萧闻撇开了关系,还派了进奏院的官员,为他和清玄编纂了一份民间邸报。
萧闻在朝中的风评虽然难以恢复到从前,却到底还能挽回一些,不至于完全翻不了身。
皇后本就因萧嫣的事怒火攻心,这几个月中,与皇帝的龃龉也越来越多。
在听闻太子也出了事后,皇后急得当场就晕厥了过去,她在坤宁宫重病不起,皇帝却没亲自去她寝宫看她半眼。
李淑颖原本好好地待在东宫养胎,还沉浸在李家在她这一代,即将迎来鼎盛的美梦之中,可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事情就急转直下。
本以为萧崇能在她有孕后,能尽到身为人夫的责任,没成想他嘴上说的好听,却背着她去了那种烟花之地,还跟萧闻为了个女冠大打出手。
她怎么嫁了个这么愚蠢的东西。
李淑颖隐约觉出了太子在皇帝的心中,已经沦为了弃子,是以在这雪地难行的日子,她还是挺着微隆的小腹,从东宫来到禁廷。
李淑颖身着一袭缟素之服,亦将墨发披于身后,没戴任何簪饰,在一众宫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跪在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两仪殿外,希望能借着肚子里未出世的皇孙,博取皇帝对太子的谅解。
“父皇!父皇,还请您见儿臣一面,太子曾因犯错被重重严惩过,又怎会愚蠢到,将同一个错误再犯第二次,他一定是被阴险之人算计了,还请陛下命大理寺的主审官彻查!”
李淑颖边说着,边朝着正厅的方向扣头俯拜着,她美丽饱满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地,见着佳人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守在殿外的禁军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恰时,身着一袭雪狐外氅,内衬西番莲纹锦的陈贵妃被皇帝召来两仪殿陪侍。
见到李淑颖做如此之态,面色也愈发的惨白,陈贵妃身为人母,不禁劝她一嘴:“太子妃,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就算心中再悲痛,也要顾及肚子里的皇嗣。”
李淑颖跪于青石板地,面色冷淡地回道:“不劳贵妃娘娘惦记。”
她对陈贵妃的恨意,并不亚于东宫的那位傅良娣,可若要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当年定北侯之妻房氏将她救了下来,
如果皇后的计谋没有被房氏破坏,兴许今日的许多祸事,就都不会发生。
陈贵妃神情不豫地瞥了李淑颖一眼后,没再多说些什么,携着一众宫女入了内殿。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瞧见陈贵妃娇美的面容后,情绪明显好转了许多,还温声对她嘱咐,让她去熏炉旁暖暖身体。
陈贵妃应了声是后,走到那处,将纤纤的玉手置于炭火之上,上下翻烤着。
殿外,李淑颖近乎凄厉的求情声仍未间断。
陈贵妃凝眉向外瞥了眼,问道:“陛下不叫她进来吗?”
皇帝冷嗤一声,手上翻折子的动作倒是未停,语带薄怒道:“让她进来做甚?她身为东宫正妃,却没尽到本分,约束好夫君的行止,太子到了今天这种境地,同她也脱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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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贵妃走到御案之旁,接过了宫女手中的墨砚,低垂着眉眼,亲自为皇帝磨起墨来。
皇帝心中积的怒气消了些,问道:“前阵子你归宁,回了趟郡公府,现在你父亲的身子怎么样?”
陈郡公是大骊的老将,当年在沙场亦是战功赫赫,威名在外,在军中的地位,能与霍平枭的叔父霍闵并肩。
但现任大司马霍平枭实在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战力,还是卓越的军事眼光,都无人能与之相较。
列营、行阵、劄野、实战、舟师还是练将,男人无一不擅长,简直跟天才一样,都能做到一等一的优异。
陈贵妃温声回道:“回陛下,臣妾的父亲还是老样子,临近入冬,双腿就会犯风湿,背也会痛,都是当年从军行伍落下的老毛病了。”
皇帝颔了颔首,叹声道:“嗯,定北侯能有如今的功绩,也都是踩在了前辈肩膀上,真正为大骊立下了悍马功劳的,还该是你父亲那样的老将。”
听罢这话,陈贵妃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
皇帝这话说的,其实有失偏颇。
霍平枭虽然年轻,可大骊境内境外的战火,也是在近十年才多起来的,若按实战来说,霍平枭出征打仗的次数不比她父亲和霍闵少,且霍平枭打的那几场仗,也比老一辈军将打的要多了许多难度。
所以当年他凭战功,十九岁就被封为了郡侯,她的父亲陈郡公也是服气的。
陈贵妃接着用纤手研磨墨汁。
却觉,皇帝说这话,应是又动了要扶持她母家的念头了。
果不出她所料,皇帝忽地将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撂,对立于一侧的大太监命道:“传朕旨意下去,将陈郡公拔爵为国公,赐封号为齐。”
齐是大国之称,足以可见,皇帝对陈贵妃及其母家一族的重视。
陈贵妃的面容难掩欣喜,即刻跪在案前,恭声道:“那臣妾就先在此,替父亲多谢陛下了。”
“起来吧。”
皇帝朝着陈贵妃扬了扬手。
大太监得旨后,神情却几未可察的有了变化。
霍阆那郡侯的爵位还空着,但皇帝可还没赐袭爵的旨意呢,照理说,这爵位应该留给霍家的嫡次子——霍长决。
再者,皇帝大封军功旧臣,就该顺带着,将霍平枭也给封赏一番。
虽然霍平枭的官位无法再升,已然官至上公大司马,可他的爵位可还有提级的空间。
这番,皇帝却只给陈贵妃的父亲拔了爵位。
大太监将手中的拂尘握紧了些,在心中暗叹,这霍家怕是真要走下坡路了。
就算那定北侯对这事心有怨怼,可他毕竟还在热孝期间,哪能为了个爵位,就跟陛下撂挑子?
陈贵妃在盛宠之下,自是时刻都笑靥如花,那种尽态极妍的美态看在皇帝眼里,让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殿外,李淑颖的哀求声逐渐转小。
皇帝拨弄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想起了从前的陈郡公,如今的齐国公麾下,也收编了好几员猛将,又道:“你父亲营中的纪中,射艺了得,百步穿杨。还有个担任云麾将军的葛遇奇,据说体型魁梧庞大,身上那层厚实的皮肉都快赶上铠甲了,几乎刀枪不入,冲锋上阵时,这葛遇奇就跟人肉盾牌一样,能拦下敌军不少的攻击,这两个人都是奇人呐,并不亚于狼骑团的那几员猛将。”
陈贵妃颔了颔首,回道:“是啊,尤其是那个纪中将军,他不仅射击厉害,还颇通谋略,熟读兵法,父亲早年还能领兵打仗时,经常会听从这位纪中将军的建议。”
皇帝嗯了一声。
想到朝中的左副大将军还有个定额,便准备将纪中填上,左副大将军这一职,仅比霍平枭的军衔略低一级。
等霍平枭率军去了逻国后,他就将纪中安插在他们的军营里,再多交些实权在这纪中的手里,正好可以对他起到牵制作用。
这时,殿外李淑颖的哀求声消失至无。
皇帝便以为,这位太子妃终于折腾倦了,刚要派人将她扶回东宫。
进来的太监却面露慌色,颤声禀道:“陛下…不好了,太子妃殿下她…她见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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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李淑颖晕厥过后,只觉腹部那处如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搅弄过似的,很痛很疼,最让她难耐的是,她既要忍着那里的痛意,还很怕她在这世间最珍爱的东西从她的体内流逝,怎么抓都抓不住。
在这期间,李淑颖好似做了个梦。
梦中,有道模模糊糊的女人身影,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能放过她的孩儿。
而梦里的她,自然对那宫婢装扮的女子异常冷漠。
那女人的嗓音沙哑如老妇,充斥着怨意,她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也觉得此女的面容异常可憎:“太子妃殿下,您好狠的心啊,您将来也会诞下皇子,成为母亲。您就不怕遭报应,也与您的皇儿母子分别吗?”
母子分别,真是诛心之痛啊。
皇儿…她的皇儿!
李淑颖乍然从梦中惊醒,待虚弱地坐起身,华贵的四柱床旁,站着一脸伤感的东宫婢女。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前,滚落到了下巴处,她瞳孔骤缩,颤颤巍巍地被婢女扶了起来。
李淑颖神情惊慌地将手覆在了小腹处。
今晨它还微隆着,眼下却恢复了平坦,她的肚子很痛,又空荡荡的。
“皇儿呢…本宫的皇儿呢?本宫的皇儿怎么不见了!”
因着失血过多,李淑颖嗓音抖颤,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宫婢只得不忍地回道:“娘娘…您在两仪殿外见了红,太医赶过来时,就说您这胎救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
李淑颖艳丽的面庞透了些戾色,她咬牙切齿,眼眶泛红,随手从身旁将那华贵的神明衾枕往那宫婢的身旁甩了过去。
“你再说一遍!本宫怎么了?”
宫婢半屈着的双膝抖了抖,知道李淑颖已经丧失了理智,怕她这次说的话,李淑颖也听不懂。
便胆战心惊地又说:“娘娘,您是小产了。”
听完这话,李淑颖跟疯了般,惊声尖叫起来。
宫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更残酷的消息,她还没来得及对她透露呢,她就如此失态。
太医临走前,还叹息地说了句,太子妃殿下往后,怕是再也不能生育孩子,为人之母了。
郊外大营。
霍平枭身着一袭玄色的纱縠深衣,并未穿戴厚重的甲胄,双鹖冠下的漆黑眉眼深邃矜然,皮貌俊美夺目,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亦自带上将威压,让人不敢逼视。
驻守在大帐外的卫兵将帐帷掀开,伴着凛寒的寒风,帐内进了个传讯的兵员,打断了诸位军将的谈话。
——“报告大将军,葛将军已至营外。”
众将正在霍平枭的指引下,齐看沙盘,分析着几个关隘要口。
听罢这话,帐中的几位将领皆是一惊。
齐国公麾下的葛遇奇怎么还来到他们军营里了?
“让他进来。”
霍平枭低声命罢,副将孟广亦面带疑惑地看向了他。
男人的神态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可那双漆黑如潭的眼里,却似蕴有极其笃然的筹算。
孟广忽地想起,多年前,他随霍平枭在东宛的那次夜袭。
他那时跟随在霍平枭的金乌大马之后,身为副将,孟广对他的这次决策表示力挺,可心中却并没有什么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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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平枭的战法总是出其不意,却有奇效。
葛遇奇很快在兵士的指引下,进了主帐。
待见到被一众军将拥簇着的霍平枭后,他对着眼前这个俊美又年轻的男子施了一个军礼,恭声道:“末将,参见大司马。”
“葛将军请起。”
霍平枭走到他面前,在葛遇奇诧异的目光下,亲自将他搀了起来。
葛遇奇一直待在齐国公的营帐中,总听闻霍平枭的性情桀骜骄亢,可如今得见,却未料及,他待他的态度竟然极为礼重。
葛遇奇心中微微动容,甚而有些受宠若惊。
其余诸将也早就听闻,齐国公麾下的两位大将,纪中和葛遇奇,关系不睦已久,可两人的军衔到底是平级,倒也没将那层龃龉摆到明面上来。
可如今,皇帝在将纪中拔擢成了左副大将军,葛遇奇的心中自然不服。
霍平枭只消使计,对这两人再稍加挑拨,不得重用的葛遇奇早晚会动异心。
当夜。
两仪殿的皇帝就得知了霍平枭将葛遇奇直接拔擢成了镇军大将军,比云麾将军这一军衔,高了整整两级。
皇帝丝毫都未料到,在他以为纪中能成为制衡霍平枭的大将之后,霍平枭竟然悄无声息地使了出离间计,激化了葛、纪这两个人的矛盾,逼得葛遇奇直接跑到了他们军营里。
齐国公的兵虽然归他所控,可底下的人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军营里,也多是因着对齐国公这个老将的忠诚。
偏霍平枭实权在手,只要葛遇奇真心想投靠他,他身为大司马,掌大骊境内所有兵马之权,当然就可以将他收编于狼骑团,还能给他拔擢军阶,让他在狼骑团里的地位不亚于纪中。
如此,纪中被他派去霍平枭的军营后,必然要受其掣肘。
这小子怎么比他老子还狡猾?
一想起制衡之计被人识破,反倒被霍平枭摆了一道的事,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是以这夜连晚膳都没用,就连陈贵妃的温柔软语,都不能让他心中的苦闷消解半分。
出征前的最后一日。
阮安早已命女使收拾好了随行辎重,趁着得了些空,便拿起自己誊写了数百页的医录,仔细地翻看起来。
针法、药理这些,她都记载得很详实,没有亟待补充的地方。
阮安缓缓地将书卷阖上。
惟外伤录那一处,基本上还是一片空白。
姑娘温软的面容多少透了些低落,又用纤手,将一侧的针具摆于桌面,用沾了水的帨巾,将针尖擦拭了一番。
她不太擅长刀法的原因,也是因为有些畏惧死人的尸体,像孙也那般直接将活人穿肠破肚,那她就更不敢了。
如果霍平枭能许她进军营,乔装成寻常的随行军医就好了。
虽说她的刀法不如孙也那般出神入化,却还是要比寻常的医者要强。
这般,等她进了军营后,就可以实操孙也寄给她的刀法图解。
阮安这么想着,心中已然按捺不住,即刻就想拿起一侧的刀具,照着图解比划两下。
“啪”一声。
刚握起了小刀,姑娘白皙的纤细手腕就突然被人攥进了掌中,上面大片的柔嫩肌肤,很快蔓上她熟悉的触感,温热又粗粝。
“这么恨我啊?”
霍平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男人轻抬掌骨,只消微微开势,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手里的诊刀夺到了手里。
因着男人昨夜的折腾,阮安的身上仍然不太舒服,四肢酸软,骨头都被捣散了似的,每次她醒来后,都同跟人打了场仗似的,次日很难再做好事情。
她心里本就对霍平枭积着气,小脸儿不禁泛起了薄愠,气鼓鼓地道:“你把它还给我。”
霍平枭却半敛着眉眼,将那把小刀在手中转玩了几下,待将视线慢悠悠地落于被平摊在案的针具后,懒声道:“你这是要谋害亲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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