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长安城的这场天花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
阮安在安仁坊的药堂,收到了一封来自岭南道的信函,她嗅见那泛黄信封上的淡淡药香时,便隐约猜出这封信到底是谁寄给她的。
她将它拆开,垂眼看向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唇边露出笑意,心中更加确定了寄信人的身份——孙也。
孙也在阮安的眼里就像弟弟一样,是她在这个世间为数不多的亲人,她独自抚养霍羲的那几年,从前的那个顽劣少年也成熟了不少,若不是有孙也在,她都不知道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少年在信里洋洋洒洒地写了他在游医时的经历,阮安扫完上面的内容后,发现信函里还附了个薄薄的小册子。
打开一看,册子里绘着极为详尽的刀法图解。
孙也的字迹是孙家祖传的,不太能看,但他绘画的功底却很好。
看到这些图解,阮安理立即提起了兴致。
孙也为了精进刀法,在岭南跟当地的仵作学了不少东西。
结合着信上的内容,阮安得知孙也用诊刀给好几个活人开了腹,他将一个男性病患的胃盥洗除秽后,治好了他的胃病。
那处与西边的逻国有接壤,前阵子边疆动了些火,有几个兵员的腹部被刀枪捅伤,肠子掉了出来,甚至断成了两截,血流不止。
孙神医留下的残稿里,有接肠术的方法,孙也这次还在那些受伤兵员的身上实操了这种方法。
他在动刀上很有天才,为第一个兵员诊治时,过程就很顺遂,剩下几个伤员也都被孙也成功救治。
一天内,他连续救了五个伤员,统共就喝了几口水,不过经此锻炼,接肠术于他而言,已是种纯熟的医法。
阮安如获至宝地看着他寄给她的这些图解,越看越兴奋。
孙也这小子倒还真有两下子。
不过他寄来的图解小了些,趁着上午药堂没人,阮安干脆让田芽拿来了纸笔,耐心地照着上面的小图,准备将这些图解自己画一遍。
田姜和田芽一脸好奇地站在她身侧,看着孙也如鬼画符般的字,田姜不解地问:“阮医姑,这上面的字都写得什么啊?我们看不太懂。”
两个药童也算是药堂的学徒。
阮安准备等他们长大些,就让这兄弟俩自立门户,田氏兄弟平日跟着她做事时,她也会传授给他们许多经验和医术,两个男孩学得也很认真。
孙也这字,估计也只有她才看得懂了。
阮安无奈失笑,耐心地同田姜和田芽解释了番,又道:“你们先好好学药理,等以后我再教你们刀法和针法。”
过了晌午,阮安见时辰不早,撂下了手中执笔,对两个药童说道“下午闭堂,你们陪我去趟奉华楼。”
田姜和田芽齐声应是。
奉华楼是东市有名的酒楼,里面的菜肴在长安很有名,许多显贵都喜欢来这儿饮酒吃饭。
同时,奉华楼也是长安城那些有名的世医每年例行开行会的地方,牵头的人会包下整个一楼的正堂。
阮安和两个药童到了奉华楼后,见两侧坐着许多身着长衫的老者,能来这里的,都是各个世医家族中,资历最深的人,鲜少有年轻人的面孔。
阮安一袭荆钗布裙,在酒楼跑堂小厮的指引下,寻了个地界落座。
田芽和田姜一人背着药箱,一人拿着虎撑,随着她走路时,虎撑上的铜铃亦在泠泠作响。
酒楼的小厮为她呈来茶水,阮安坐定后,发现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集过来,还有人用眼睛瞥着她,不停地窃窃私语。
她来这儿酒楼,也只是受了仁济馆老馆主的邀请。
至于入不入他们的行会,阮安并未想好。
来这儿之前,她倒是没想到,自己会遭受到这么多不善的目光。
骊国的世风很开放,不会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女子,旁人就这么看她。
阮安很快猜出了缘由。
她敛了敛衣裙,也正了正神色。
他们如此,很可能还是因为她铃医的身份,毕竟她没师承过任何门派,在有名的世医家族里,铃医是一直饱受鄙视的。
阮安选择不动声色。
未料饶是这般,还是有个中年的医者语气不善的讽刺道:“都已经开了药堂,每日坐诊,就不再是江湖上的那些赤脚大夫了,还总带着个下九流的虎撑来我们行会,丝毫都没有敬畏心思,拉这种人入会做甚?”
听到这话,阮安将刚持起的茶盏放在了身侧的高案。
她虽然成为了侯夫人,也被朝廷封了诰命,却从来都没有忘本。
阮安是铃医出身,可却不觉得自己应该低这些世医一等。
她淡然一笑,看向适才那名责备她的医者,又伸手指了指正堂中央悬着的两副画像,语气微沉的问道:“我问你,那画像上画的两个医者都是谁?”
中年医者冷笑一声,笃定地回道:“当然是华佗和扁鹊,您老人家不会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吧。”
阮安面上未露任何怒态,语气冷了几分,反问他:“可你别忘了,华佗和扁鹊也都是铃医出身,你们药行供奉的两位医者既然都是铃医,又为何要瞧不起我这个铃医?”
这话一落,在场的多数医者都变了脸色。
是啊,那华佗和扁鹊也都是铃医,那人这么问阮医姑,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中年医者在阮安的连声咄问下,一时失语。
“我虽出身乡野,但和你们一样,做的都是救人的行当,只不过你们救的人,多是高门贵族出身,我救的人,是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同样都是救人,哪儿还偏得分什么贵贱?”
酒楼的一楼坐的都是些医者。
二楼的雅间,还能留给其他客人。
萧闻撂下竹帘,想起那中年医者被阮安怼得哑口无言的场面,便觉好笑。
“这女医姑还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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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厢,魏元进了一旁不远的雅间。
见霍平枭凭靠在窗前,一袭考究的劲装弁服勾勒着他颀长高大的身形,男人的样貌固然优越英俊,气质却过于硬朗倨傲,冷又野,显得整个人难以靠近。
他正盯着阮安离开的瘦弱背影看。
魏元没想打断他,可男人到底是武将出身,对周围的细微变化极为敏锐。
霍平枭知道有人进来,转身睨向魏元,淡声问道;“打听到萧闻来这儿的缘由了吗?”
魏元适才进室时,好似瞥见了他的眼角带了些笑意。
正是在阮安说话时。
眼下夫人走远了,侯爷眼角的笑意也消失了。
魏元很快回过神,回道:“敦郡王在这次疫情里给陛下献了不少策,被朝廷派到民间的翰林医官对他也很信服,他一直很关注医政的事,所以来行会听听这些世医在将来的打算,也算合情合理。”
“不过,夫人经营的药圃刚开不久时,敦郡王也乔装过翰林医官,来过她的药圃,跟夫人打过交道……”
这话一落,霍平枭凌厉的眉眼立即觑了起来,冷声问道:“萧闻即然一早就同夫人有过接触,你怎么没跟本侯提过?”
魏元的额头险些渗出冷汗。
这事还是后来阮安无意间同他提起,他才知道的。
霍平枭垂睫,掩住漆黑眼眸里的淡淡阴鸷,沉声又问:“丞相的寿宴,萧闻是不是也过来了?”
魏元如实回道:“是过来了,但是夫人忙着帮主母打理府务,两个人在宴会上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话落,霍平枭见着萧闻也离开了酒楼,面色极为阴沉难看。
魏元随着霍平枭来到安仁坊。
刚进民巷,他就看见了萧闻乘上马车,准备离开这里的身影。
平安堂下午闭堂,阮安这时应该已经回侯府了。
虽然萧闻寻了个空,魏元的心中还是暗觉不妙。
霍平枭挺拔的身影站在他身前,他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却觉他周身散着的压迫感浓重的可怕。
魏元解释道:“夫人跟敦郡王,也就药圃那一次的联系,再说敦郡王也不清楚夫人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个老妇。想必是这次施药,让夫人在长安城的名气更大,敦郡王才顺道来了平安堂。”
虽这么说,魏元却清楚,这些话却不能平息霍平枭的躁郁和怒气。
现在侯爷只要一得空,就会悄悄地跟着夫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刚成婚时,侯爷误会过夫人跟黎意方的关系。
可那时,他也没像现在这样。
霍平枭肯定清楚,阮安和萧闻之间是没有什么的。
可萧闻对阮安起了好奇心的这事,于他而言,也是难以忍受的。
此时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残忍的狼王。
好似在阮安的周围划了领地,若是谁往里面闯了半步,他就会凶猛地扑过去,及至将那人撕扯成碎片,或是咬死方才会罢休。
半晌,男人只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回去后,给本侯随时盯着萧闻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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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安回到侯府后,只将脸上的妆容洗净,并未换下身上的衣物。
她将诊刀找了出来,照着册子上孙也写的具体步骤,又练习了一番。
阮安的针法比孙也好,刀法却差了些。
毕竟她的胆子到底还是小了些,一旦碰见些血腥污秽的事,就很难下得去手。
这几日的天气过于炎热,霍羲年岁尚幼,她怕苏管事将他送来的路上,孩子会中暑热,今日就没让他回来。
誊抄了会儿刀法后,姑娘的身上也出了层薄汗,和粗布一起黏在肌肤上,不太舒服。
阮安准备去湢室沐个浴。
虽然她成为侯夫人已经一年多了,却还是不太习惯使唤下人,以前在杏花村时,她就自己烧水做饭,眼下又没有身孕,阮安没觉得自己照顾自己是件麻烦的事。
适才她让小厮从地窖了取了些冰,给女使们住的耳房里也放了一些,还让白薇泽兰她们都回去避暑了。
阮安将发髻上的黛布拆解后,就只身去了湢室。
没成想,刚一进了里面,就跟刚沐浴完的霍平枭打了个罩面。
男人将刚拿起的中衣挂回梨木衣架,不发一言地看向她。
湢室内,热雾氤氲缭绕。
霍平枭的身形高大挺拔,肤色呈着恰到好处的淡淡麦色,浑身上下的肌理精壮紧实,仅劲健的窄腰处裹了条长长的帨巾,垂在膝处。
略带褶皱的帨巾上方,也有道狰狞的刀疤,沿着腰腹向下绵延横亘。
阮安的小脸儿霎时一红,软小的耳尖也跟快滴出血似的。
她记得他身上每处疤痕的大小和长短。
这处的疤痕,自然也记得。
天呐,她怎么能忘了霍平枭今天休沐在府呢!
现在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这时,霍平枭微微偏头,鸦睫扫过眼睑。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瞬间,目光就由适才的懒倦,带上了深重的侵略感。
男人虽然没说什么。
阮安却能透过他的一个眼神,就猜出他想对她做什么,这人光用眼神就能吃了她。
姑娘趿着木屐的两只白皙小脚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子,赧然无措地说道;“我不知道侯爷在这儿…我等会再进来。”
话音刚落,霍平枭突然攥住她手腕,掌心的触感很粗粝。
男人高大且带欲感的身影倏然将她笼罩,含混着带着热气的水雾,拂过她发顶。
霍平枭的嗓音不怎么沉厚,听上去却很是沙哑:“我身上还有些水,你帮我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