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今日千秋佳节,皇后过寿,皇帝亦命膳食局的人备了烧尾宴。
壶门高桌通长数丈,阮安随着一众命妇坐于批锦长凳,满桌的食器皆由琉璃、玳瑁、五色玉、火泽等华贵宝石打磨而至,镶玉的犀骨筷箸正在朦胧的月光泛着莹润的光芒。
不远处的博山炉里焚着瑞麟龙脑金凤香,宫宴其余各处的布景亦都处处彰显着皇家的煊赫气派,绛罗绮绣,瑟瑟生辉。
禁廷的宫人们陆续端上了各式各样的珍馐佳肴。
为保这次宴事不会出错,阮安在侯府时就命泽兰打听了以往的宫廷食账,宫宴上的许多佳肴大都是从民间传来,而烧尾宴的许多菜式,她其实一早就见识过了。
毕竟在相府生活的那段时间,霍平枭为了将她喂胖,让人给她备的每餐饭食,都是照着几百两花的。
先上的菜肴都是些点心,有金乳酥、圆花七返糕、玉露团、水晶龙凤糕等,共十三样。
紧接着上来的菜式,一道比一道的做法都要繁复精细。
过门香这道菜,要择用当季最新鲜,品质最上乘的时蔬,裹上面糊炸制而成,外酥里嫩,极其考验火候。
五生盘菜如其名,是将猪、牛、羊、鹿、熊这五种动物的肉切成薄片,佐以特质的酱料。
蕃体间镂这道菜,其实就是酱牛肝,只不过需要匠人在上面雕刻花纹,样式精美漂亮。
而暖寒花酿驴则是用绍兴花雕酒蒸熟而制的驴肉……*
看着这些精致的佳肴,与阮安坐在同一张席面的命妇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惊奇的神情。
阮安的神情却很平淡,她坐于暖黄色的宫灯旁,衬得肌肤更如雪玉般白皙,质丽貌柔,仪态委委佗佗,气质若月下寒莲般冰清玉洁。
高氏坐在阮安的身侧,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她当然看出阮安的妆束同从前不一样了,这房家表妹一夜之间,就变得会打扮了,虽说老话常讲,人靠衣妆,马靠鞍妆,但也不得不承认,房家表妹的底子却然是极好的。
这再一好好地打扮打扮,容貌就更出色了。
到底是房家出来的姑娘,且高氏瞧着,阮安跟太子妃李淑颖和霍平枭的生母都不是同一类型的美人儿,自有种独特的韵味在,无论坐在哪儿,旁人的目光都会首先被她吸引。
说到底,房家表妹毕竟是她的儿媳,是小辈。
阮安在宫宴上如此夺目的美貌,也让高氏觉得很有面子。
若是带着贺馨若过来,可吸引不了这么多的目光。
她虽然是房家的远房偏支,嫁进霍家是有些高攀,门第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抛开过往的恩怨不提,高氏倒是觉得,阮安身为儿媳,性格温顺有礼,不争不抢的,同她相处起来也很自在舒服。
高氏忽然懊悔地想,如果阮安是她的亲儿媳就好了。
同席而坐的贵妇,还有英国公的嫡女邵氏。
高氏对邵氏其人略有印象,上次在伯府,她就没少寻过阮安的麻烦,本以为在宫宴上,邵氏能安分些。
未成想,皇帝刚开圣口,说要开宴,隔老远的邵氏就看向了阮安,面带笑意地问道:“房夫人,你上次说的那家药堂,我寻人去看过了,可是那个阮姓医姑,怎么不常在那儿坐诊啊,下人去了好几次,都没见到她。”
阮安淡然一笑,温声回道:“长安城中又不是只那一间药堂,邵夫人大可以寻别家。”
瞧着邵氏吃瘪的模样,高氏露出了赞许的神情,阮安这话答得不卑不亢,笑着就把邵氏怼得无言以对了。
邵氏尽会拿活阎王跟那女医姑的事来刺激房家表妹,仿佛就不会用别的手段了!
思及此,高氏将话题岔开,当着熟识贵妇的面儿,又称赞起阮安来:“我这儿媳倒是跟寻常的女郎都不一样,她在蜀中时也习过医术,尤擅治妇人病。”
说罢,高氏持着手中的绢纱团扇,往邵氏的方向幽幽地瞟了一眼。
邵氏的目光与高氏对上后,即刻就会出了她的意图,面色登时变得难看了许多。
同席的女眷也都抿唇一笑,自是清楚高氏这话是一语双关,蕴含的讽刺意味极浓。
女人堆里是非多这句话自然不是假的。
像邵氏这种妇人,犯得妇人病当然是善妒且好吃味儿,且喜欢无端招惹是非。
高氏这也是在反讽,她们霍家的媳妇,并不会将你那些小伎俩放在心上。
邵氏被霍家这两个夫人连续怼了后,心中也是倍感纳闷。
怎么上次在伯府时,高氏对房家表妹的态度还不冷不热的,这回在宫宴上,高氏就帮着说话了?
另厢的阮安压根就没将邵氏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倒是用余光瞥见了周遭不少的不善目光。
李淑颖的、萧崇的、萧嫣的、皇后的……
可不知为何,今世再进到这幽深的宫廷中,从前夜里那些担忧和惧怕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哪怕眼下,她可谓是被群狼环伺。
思及此,阮安轻微地自嘲一笑。
人的毅力当真是不容小觑,前世的许多夜晚,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或许明天就会在哪处宫角病死,成了一只黄泉路上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可第二天,一旦见到了初冉的太阳,她还是能再爬起来,意志从未被彻底摧垮过。
前世她是貌丑眼瞎,满身馊味的掖庭洗衣婢,旁人对她避之不及。
今世却是权门贵妻,侯府夫人,云鬓衣香地同全长安出身最显的命妇们坐在同一张席面上,还受着许多人的殷切讨好。
如此强烈的对比下,阮安的神情却很淡然自若。
阮姑也好,沛国公府的远方表妹也罢,无论以哪种身份示人,她都是霍平枭的妻子。
按照前世的轨迹,在将来的某一天,她注定是要与萧氏一族做敌人的。
只眼下,阮安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在骊国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她都会尽好自己的本分,秉持着大医精诚的理念,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弥补她前世的遗憾。
阮安不想浪费食物,也将脑海中的那些前尘旧怨抛了抛,准备好好地享用这烧尾宴。
不远处的高台上,舞伎正随层层叠进的鼓点,跳着从上楚流传至今的傩面舞,她们妆容浓重,双眼上方的垂珠眉譬若寒蝉。
浓重的妆容掩不住她们面庞上生动的颦笑,表情滑稽又妖媚,既似神灵,又似鬼魅,带着神秘又诡异的美感。
亦有乐人在吟唱着楚人屈原写的那首《山鬼》——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如此熟悉的歌声让阮安蓦地有些恍惚,她撂下手中筷箸,面色沉重地看向了坐于上首,皇帝身旁不远的陈贵妃。
见陈贵妃已然怀胎九月,腹部高高隆起。
阮安颦眉算了下时间,今年是玄康三年。
玄康三年的千秋节,皇后过寿,陈郡公独女,亦是贵妃陈氏在宴上被乐音惊厥,胎死腹中,难产而亡……
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那岂不是……
倏地,嘈嘈切切的琵琶上渐渐染上了杀伐之气,在场诸人亦都听见了琴弦猝然断裂的嗙音。
——“贵妃娘娘见红了,快去寻太医!”
传令太监说话的声音高亢且尖锐,乐声终磬,舞伎亦随之纷纷而退。
任谁也没想到,好端端地来参加个宫宴,竟会发生这种事。
空气中的醇酒香掺杂了些许的血腥味,阮安随着一众命妇从壶门高桌前站起了身,瞧着上首那处已经乱成了一团,前世的那些远古记忆也逐渐被唤醒。
禁廷的所有宫人皆都心知肚明,皇后和太子妃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
前世的这场千秋宴,皇后也早就内定好了良娣的人选,准备用她制衡东宫的李淑颖,以防她在东宫独大。
皇后算准了一切,故意提前支走了陈贵妃信任的章太医,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杜太医则有把柄被捏在皇后的手中。
杜太医与丽贵嫔有私情,且阮安在前世得知,丽贵嫔所出的公主,也并不是皇帝亲生女儿。
而皇后虽知实情,这么多年却装作看不见的缘由,也是想将这招棋下在关键的位置上。
阮安回过神后,见匆匆而来的太医果然是杜太医,看来皇后就是利用了杜太医做死士,无论如何都要将陈贵妃和她的孩子作掉。
巧的是,陈贵妃去世后,宫人们都在传,那个死去的孩子果然是个已经成形的小皇子。
思及此,阮安渐渐攥紧了拳头。
她该怎么办?她不想见死不救,可她现在的身份不同,在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霍家,如此,她又如何能去救陈贵妃?
但她毕竟是医者,上天已经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难道这次,她还是要选择,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鲜活的生命流逝在她的眼前吗?
另厢的陈贵妃倒于血泊,见着来的太医竟是杜太医,而皇后看她的眼神虽看似带着焦急和怜悯,却隐隐透着一丝狠绝。
陈贵妃的心中登时被某种深重的绝望包裹。
杜太医来此根本就不是来救她的,这人怕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他一定有把柄落在皇后的手中,事成之后也只会说是自己的失误,绝对不会把皇后供出来。
陈贵妃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有气无力地对皇帝央求道:“皇上…皇上,不要让这个太医和他身后的稳婆为臣妾接生,去请之前照顾臣妾的章太医来……”
皇帝蹙眉道:“你现在不要胡闹,章太医一时半会过不来,杜太医也是德高望重的医者,他一定会保住你和朕的孩儿。”
陈贵妃哽声央求道:“不!陛下,臣妾绝对不要让杜太医医治,换谁都行……”
皇后低声斥道:“陈贵妃,你平日骄纵任性便也罢了,眼下皇嗣为上,还容不得你放肆!”
“来人,将贵妃就近抬到附近的宫殿去。”
正此时,英国公嫡女邵氏忽地心生一计。
高氏不是在她面前炫耀她儿媳懂医术吗?霍家这两个女人让她在别的命妇那儿下不来台,也别怪她不客气。
既然得不到霍平枭,干脆毁掉好了,如果能趁这场千秋宴,让霍家担上罪责,或是失势,邵氏都是乐见其成的。
邵氏趁着混乱之际,以不高不低,却能让所有人都听闻的声音道:“适才高夫人说,她儿媳房夫人尤擅治妇人病,那应当也会给女子接生,贵妃娘娘既是不想让杜太医医治,不妨让房夫人试试呗?”
这话一落,高氏立即眼带狠色地往邵氏那儿剜了一眼。
这个毒妇!
因着一些小小的恩怨,她就要把活阎王的小娇妻推出去,若是出了事,整个霍家都会受牵连。
——“陛下,臣妾想让…想让定北侯夫人房氏为臣妾接生……”
听见贵妃虚弱的央求声,高氏的面色登时大骇。
天呐!
贵妃既然这么说了,房家表妹可怎么办啊?如今他们霍家可谓是进退两难了!
邵氏的唇角渐渐展露一抹浅且不易察觉的讽笑,她再度看向了阮安,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的惊惶和失态。
可出乎邵氏意料的是,阮安的神情异常平静,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淡然无波,亦看向了她。
邵氏的神情一怔,这房家表妹的表情怎么没半分惧色,反倒还一脸同情地看向她了呢?
大太监焦急赶来,请她过去,阮安将视线收回,亦在高氏担忧的目光下,步履沉稳地往上首方向走去。
阮安发现,每次邵氏想找她的麻烦时,非但不能得逞,反倒还都帮了她一把。
看着邵氏每次都要做无用功,她自然会目露同情地看她一眼,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