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光线昏暗,顾宥缦素面朝天仍可见天生丽质。脸上吃过药后肿胀消退一些了,疱疹却还泛红。
顾静姝朝着她脸看了又看,叹气道:“可惜了。”
她这感慨来得突兀,顾宥缦才坐下,不明所以问:“可惜什么?”
“周家老太太想认顾以宁的事你知道吗?”
顾宥缦和外甥女对视一眼,答道:“嗯,听说了。”
“你这脸要是好好的,说不准老太太见了你,今天就改主意了。”
顾宥缦挑眉,“你把老太太想得也太简单了,她选顾以宁或许是有别的理由。”
“我倒是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说什么?”
“老太太觉得顾以宁像她那个亡故的三女儿。”她想了想名字,“好像是叫周秋荷。”
顾宥缦摇头,“没见过。”
“我倒是见过周秋荷,还是十几二十年前了,要说像,宥缦,我倒觉得你更像。”顾静姝轻声道。
顾宥缦好笑,“你要这么说,那我今天的过敏药不该吃的,丑点就丑点,总比被人当替身看待要好。”
“那可是周家,从指头缝里漏点金都够普通人大富大贵过一辈子了。你呀,还是太年轻,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都不知道抓住。这点我倒是欣赏顾以宁,至少她识时务,抓得住机遇,你呢?”姐姐点了点她,“假清高。”
周家发家于南欧,后又回迁回国,销售市场仍然在欧洲、北美和南澳。他们家赚的是外汇,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周家在国内主要做投资,购入了大量国债和地方债券,投资惠及地方制造业和服务业。据说鹿海市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离不开周家的助力。
周家如果想要揽权,早已是地方强龙,但他们家有条家训,子孙后代绝不参手政治,也正因为这条家训,在鹿海市这个富人排名年年迭代的地方,周家始终屹立不倒。
顾静姝对周家的盛赞绝不夸张,她的遗憾写在了脸上,藏都藏不住。
偏偏最有机会企及豪门的妹妹清高自傲,见妹妹不说话了,顾静姝缓和了语气,关心问:“待会就要出发了,你这脸可怎么办?粉底能不能遮住疱疹?”
不等顾宥缦回答,外甥女就先拔高了声调道:“他们周家,长得不好的人,不让进门吗?”
顾静姝点了一下女儿额头,“我们是上门拜寿的,自然要收拾得体体面面,这叫礼貌。”
“我们是客人,他们是主人,哪有主人还挑剔客人长什么样的?”她看向顾宥缦,直率道,“小姨,我妈就是传播容貌焦虑,你不要听她的,我们就要大大方方去,过敏而已,又不是毁了容会吓着人,为什么要画个大浓妆才能出门?”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主见?”顾静姝纳罕道。
“因为我三观正,不像有的人,一见了有钱人,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顾静姝听出了她的讽刺,脸上和被针扎了似的泛起了红,“唐歆可,你怎么对妈妈说话的?”
唐歆可道:“我又没说你,小姨正直,不和某些人同流合污,这有什么不好的?”
哪能听不出她指桑骂槐?
顾静姝愠怒道:“唐歆可,你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这是我小姨的房间,我就要待在这!”
眼看这母女还吵起来了,顾宥缦头疼道:“好了好了,都出去,我换衣服了。”
母女俩斗着气,一前一后出了门。
顾宥缦摇摇头,起身去关门,又打开衣柜,看见了边缘防尘袋套着的礼裙,是继母放进来的一条挂脖的白裙。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只觉得素得太晦气,又挂了回去,犹豫片刻,摘下了一件剪裁简单的宝蓝色长裙,裙摆处金色羽状的纹样熠熠闪光。
这条裙子她只穿过一次,是在法兰克福的一次蒙面舞会。
她不是受邀的上层阶级小姐,只是去布置舞会场的一个外派服务生。
那是春天,风很大,绑好的气球被风吹进了喷泉池,她去捞,却被淅淅沥沥的喷泉水溅湿了全身。一位丹麦富商的太太替她解围,主动将自己备用的礼服给了她穿,还温柔地替她吹干了湿发。
她的善意却不是没有代价,她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她能陪她丈夫的一个生意伙伴跳一曲舞。
顾宥缦本能地想拒绝,却对上了她真诚恳求的眼睛。
她那双深绿色的宝石眼睛里没有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而是诚挚的商量,让顾宥缦不知该如何拒绝。
在她犹豫的时候,那位太太拥抱了她,温和地鼓励说:“就当是一次人生体验吧,我保证,他是个绅士,一定会给你今晚的舞会留下美好的回忆。”
顾宥缦对富商的印象停留在接触最多的暴发户,他们如出一辙的傲慢,不可一世。
她答应了太太的请求,硬着头皮用蹩脚的德语问男人是否能共舞。她想,他一定会拒绝。
面对她的主动邀约,男人却没有很意外,唇角微微上扬,以标准的德语回答她:“荣幸至极。”
上一首舞曲还是稳重的波洛涅兹,到他们时却切换到了欢快的波尔卡。顾宥缦只在看歌剧表演时见过波尔卡的舞步,她慌了神,男人却笑着说没关系。
欢脱的弹跳步让她即便舞裙下是帆布鞋也依然感觉自己像个四肢不协调的木偶人,他却一直在笑着鼓励她,“非常棒。”
她都不记得自己踢了他多少下。
一曲舞跳完,她脸都涨红了。
舞蹈结束,她磕巴着说:“实在抱歉,你的鞋子需不需要擦一下?”
“不,我想,我应该把这双鞋珍藏起来。”或许听出她德语的不流利,他用英语诙谐回答。
外国人都很会说话,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出于绅士,她很清楚。顾宥缦再度道歉,决定立刻离开。
他松开了手,却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内心有片刻的留恋,这是万万不该的,她坚定摇头,“不会了。”
“我想,会的。”
他没有执意挽留,只是微微俯身,笑着说:“祝你今夜愉快。”
他眉眼缱绻,牙齿洁白,嘴角脸颊各有一道括弧,绅士而温柔,像少女寄托于梦中的情人。
她走出了很远,才敢最后回身看他一眼。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中灰色的西服,西服下不是衬衫,而是一件黑色的中领打底衫,领口露出一点灰色丝巾的纹样,肩宽腰窄,有着独属于欧洲男人的气质,却偏偏戴着一个有着长喙的潘特龙滑稽面具。
时至今日,那道单手插兜,身姿松弛的身影依然烙印在她脑海里。
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那是这辈子,第二个让她一眼铭记的男人。
她再度换上礼服,站在镜子前,手指抚过腰部,感觉像曾经做了一个灰姑娘的梦。只是灰姑娘遗落了舞鞋,而她什么都没有遗落。
他们一家是在九点抵达周家的。
不同于欧式庄园,周家大宅是占地面积几百亩的中式园林,分外园,外院,里园,内院四块区域。
外园是几百平方的私人庭园,叠石堆砌,层楼叠榭,楼阁错落,移步易景。长廊与夹道构连起山、溪、湖,有各类花卉草木做添景,闲趣盎然,漫步其中如同陷入一条中式风的迷宫。
顾宥缦很小的时候跟着家人走过一回,只觉得那园子走也走不到尽头。
她隐隐记得小时候父亲的酒厂效益很不错。那一次出门时是总管亲自送他们走的。走到湖边,她们都闹着想游湖,父亲便带着她们坐了小船。
湖泊中心有一处六角亭,搭在水榭上,相对的是一处塔似的高阁,意境斐然。
她在高阁上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唐装的小少爷,他坐在阁楼窗台边,木台摇摇欲坠,他却泰然处之。船停在湖心亭旁,船身一震,她低头的工夫,再抬头,阁楼上的人就不见了,仿佛适才是她的幻觉。
那是第一个她一眼记住的男人。
多年过去,听说周家外园整修过许多次,不知道那些建筑和风景是否还和记忆里一样,不知道那个人,今天还能不能见到。
遗憾的是,这一次大概是为了方便宾客入席,打开的是里院的后门,走不了几步便到了内宅里。
下车前,顾立峰着重交代顾以宁:“老二,你要主动点,陪老太太多说说话,不要在一边和木头一样杵着。”
隋梦莲道:“以宁知道的,我都交代过以宁了,快进门吧。”
时隔十年再踏进周家,仍是牡丹与芍药盛放的季春时节。
□□两侧是团状的挤簇如迎宾的大叶黄杨,靠近建筑外沿的金色灌木是桃金娘科的千层金,一派生机勃勃。
主宅对面是一桩一层小楼,大面的落地窗能看得出里边是火塘,能装得下一大家子在里边吃下午茶。
小楼门开着,宾客已经纷至沓然,但时候尚早,佣人们还在布置桌席。
来来往往的人比市中心门口还热闹,门口停着的全是叫得上,叫不上名的豪车。
顾氏酒厂经营大不如前,进门后的待遇自然也大不如前。
周家总管还是记忆里的那位,站在门口笑面相迎,看见顾家人却没有再三步并做两步的迎上来。
他身后摆着小金顶推车收礼,身旁坐着人登记着宾客送的礼金。
顾立峰同妻子挽着手拎着礼走上前去,递过礼,寒暄几句。总管应合着,目光却投向顾家的三个女儿。
顾以宁率先摆出笑脸,打招呼道:“马叔叔好!”
“顾二小姐,海云今早还念叨着你呢。”主管笑盈盈道。
“是吗?我也想海云奶奶了!”她的回答天真烂漫。
管家又见了顾静姝一家三口,他道:“这是可可吧,这么大了,上次见还抱在怀里呢。”
顾静姝拉了拉唐歆可的手,“可可,叫马爷爷。”
到了正式场合,唐歆可还是很懂事的,乖巧道:“马爷爷好。”
马启瑞从旁边盘子里抓了一把糖递给她,“来,爷爷给你糖吃。”
唐歆可看了看父亲,见父亲点头,她才双手捧过糖道:“谢谢马爷爷。”
走在最后的是顾宥缦,因为过敏,她戴了口罩,没想套什么近乎,打算点点头就往里走,没想马启瑞会主动开口,他道:“顾三小姐这是感冒了?”
怕误会她这是病毒感染,顾宥缦解释了一句:“是过敏,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用这么拘束。”
马启瑞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落憾。
大太太不喜顾以宁,大少爷显然更着意这位顾三小姐,谁知这位三小姐时运不济,偏偏今天过敏,不便见人。
虽然热情不如从前,主管还是专门为他们家指了一桌靠近主桌的位置,这回是看在周家老太太的情面。
周家的大房和老太太都不见人,一楼只有二房的当家人周夏时和太太秦婉秀招待着宾客。顾宥缦和大姐一家先坐下了。顾立峰和隋梦莲带着顾以宁上前去和周家人打招呼。
他们来得太早,还不到开午饭的时间。
有佣人专程来问了他们有没有吃早点,听他们说吃过了,便叫厨房端了一些干果和几壶茶上来,好让客人不干坐着。
唐歆可毕竟还是小孩,看哪哪都新奇,总想起身到处看看。怕她在这大宅子里走丢,也怕她闯祸,顾静姝不敢让她乱跑。
见女儿坐立难安,唐则桉对妻子道:“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让她去玩吧。”
顾静姝只好再三叮嘱:“外园太大了,不能去那边,只能在后院逛一逛,不能碰坏人家东西,玩一会就要回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母亲的手一松,唐歆可就像五指山下放出来的孙猴子,一溜烟地跑了。
唐则桉坐着也是无聊,索性起身同妻子道:“我去看着可可。”
“好。”顾静姝应一声。
旁边都是周家亲眷,他们一家坐在这算是特例,也没人来和他们打招呼。
顾宥缦摘了口罩,端起茶抿了一口,和姐姐闲聊道:“我看姐夫对可可倒是挺好的。”
顾静姝点头,“可可的事,他比我还上心。可可马上要升初中了,我和他最近就在商量这个事。”
“还没想好读哪所学校吗?”
“我是觉得公立学校就挺好的,但他觉得公立竞争压力太大了,想送可可去上国际学校。”
“以后出国吗?”顾宥缦杯子微顿。
顾静姝愁得蹙眉,“我是没有出去过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留学这条路好走吗?”
“国际中学我也不太了解,我是读的一年预科再申大学,和国内不太一样,国外压力也不小,还是看可可自己意愿吧。”
顾静姝摇头,“做父母的总要比孩子考虑长远一些的,不能光由着她喜好来。”
“当初可可不想学舞蹈了,她爸爸也说算了,是我压着她学了这七八年,现在她也算是特长生了,以后就是想走艺术生的路也是走得通的。”
顾宥缦安静听着,不予置评。
室内灯光忽然大亮,众人抬头看,发觉是头顶的水晶吊顶亮了。
水晶在光的反射下熠熠闪着彩光,引来一片赞叹。
顾宥缦皮肤白,斜斜坐着,低头品茶时露出一截玉般的后脖颈。
忽觉好似有人在看她,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向上看,水晶灯的光芒却晃得她眼睛微疼。
她闭了下眼,视网膜里只短暂捕捉到停留在石英护栏后的一道高挺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生理期前一天吃了一些补气血的汤,又喝了一杯黑巧,今天一动就如杀猪般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前车之鉴家人们,鸽子已经变成了脸色发白的干鸽,猛鸽落泪…………(但是瑞幸的圣诞黑巧真的好喝!!家人们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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