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亲王来势汹汹,战事很是吃紧,睢昼偶尔有能换班休息的时候,但他从来不会听话地找个地方好好吃饭睡觉利用好这段休息时间,而是会跑回将龙塔来,只要时间够用。
而且每次回来,都没有什么正经事,甚至别的话都很少跟鹤知知说,抱着人就开始像没有明天一样胡作非为。
偌大的空旷殿内,只有午后的阳光透过金叶洒落进来些许,照耀在不停摇晃的人脸上,洒下美丽迷蒙的光晕。
有风经过,悬挂的金铃就跟着摇响,像是有人到来的招呼声一般,无论听多少次,鹤知知都会紧张地浑身缩得更紧。
睢昼把她放平在美人榻的软褥上,从后面牢牢搂着腰。
大殿原本是鹤知知非常抗拒的地方,到最后还是成了避不开的场所。
在这样密集而仿佛永无休止的起伏里,鹤知知也想过要用别的话题引开睢昼的注意力。
至少争取一点休息时间。
她偶尔问问前线战况,或是关心关心睢昼的身体健康,睢昼从来没有工夫回答她,只用坚决的力道证明他很、吃、得、消。
鹤知知到最后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咬着指尖或者枕巾一角发出软叽叽的哭音。
这么经历几回之后,鹤知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每次都被那种事情给耽误掉所有的时间,正事根本没机会说。
所以这一次好不容易停止下来,睢昼在鹤知知迷迷糊糊之间帮她清洗干净,放到床上去擦着头发。
睢昼侧躺在鹤知知身边帮她把头发擦到半干,低头一看,发现鹤知知努力睁开眼睛,困倦地半眯着瞧着他。
睢昼腾出一只手在鹤知知眼皮上轻轻抚摸两下,是催促她睡觉的意思。
等她睡着了,睢昼又要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回去处理事情。
不能睡,鹤知知咬了咬舌尖,叫自己更清醒几分。
她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方才留下的绵软,字和字好像都连在一起:“睢昼,你还生气吗。”
睢昼抿抿唇,眼睫垂下耷拉着,落下一片薄薄的阴影,沉默不语。
鹤知知期待地攥着手。
她已经学到了,她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睢昼的心情,无论她再怎么觉得这件事根本是没什么好生气的,但是如果不亲自跟睢昼确认他的想法,就很可能造成隔阂。
这就是尊重对方的要义。
但是每每被问到这种问题,睢昼却并不回答。
她有些失望,倒不是因为觉得过了这么久睢昼还哄不好有些疲惫,而是因为,她想要给睢昼看的那样东西实在太过重要,她不想让睢昼把那个当成讨好他的手段,她希望他在看到的时候,能够怀持着纯粹的心情,没有任何利益牵扯。
睢昼久久不说话,鹤知知便自觉理解为他还在生气。
揪着自己的手指头有些失望。
她真的很想把那个给睢昼看。
过了一会儿,睢昼似乎发现她的动作,伸手轻轻拉开她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鹤知知鬼使神差地突然敏锐了一回,从这个轻吻里察觉到了台阶。
这是在哄她,所以他不气了?
鹤知知立刻抬起头,双眼变得亮晶晶的。
睢昼被她盯得有些羞窘,微微撇开头。
长长的睫毛垂落着,颊边有点浅浅的绯红,这副模样,又像是与他从前的温顺一般无二了。
看见他这久违的模样,鹤知知一阵兴奋激动,甚至都有些感动。
都顾不上自己酸楚的身体,一把抓住睢昼的手,拉着他爬下床。
“去哪?”睢昼吃惊问。
鹤知知走了两步到底还是腰酸腿软,差点踩到自己的脚,于是靠在睢昼身上,睢昼自然而然地把她抱起来。
鹤知知伸手指着前面的方向,指挥道:“往那边走。”
睢昼温温一笑,没有再问什么,提步走过去。
顺着鹤知知的指令,绕过了几条长廊,终于来到一个小房间。
这房间朝向很好,也十分温暖,房子周围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很有小花园的感觉。
睢昼都不记得金铃殿什么时候有一个这样的房间,很显然是鹤知知后来叫人侍弄的。
“进去,进去。”鹤知知激动地拍着睢昼的肩膀。
睢昼要推门而入,鹤知知却又突然停顿了一下,挣扎着硬是在门外时从睢昼身上下了来。
鹤知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让自己看起来整洁得体。
脸颊有点微红地低着头说:“好了,进去吧。”
睢昼狐疑地看着她,仔细想了又想,却也没想出来是有什么问题。
只好打开门去看看房间里面有什么。
房间很小,走进去便一览无余。
摆着长明灯的神龛上供奉着一个小盒子,桌下摆着几个蒲团、一扇屏风、桌椅茶具。
再往里走些,还能发现一个小小的木柜,里面藏着几坛好酒。
睢昼唇瓣微微抿紧,看着神龛上小盒子的目光轻颤几下,似有预感。
鹤知知背着手,在这房间里显得有些毕恭毕敬。
她慢慢走上来,小声说:“宫变的那一夜,我在山洞里发现了明哲君叛乱的证据,还有前任国师的一些遗物。”
鹤知知目光看向神龛后面放着的另一个木箱,轻轻道:“能带回来的,都在那里了。”
睢昼深深提气,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来开启那个木箱。
木箱中,摆放着一套经过修补的旧国师服,国师冠,还有一柄随身的长剑,被豁开几个口子,剑身已经被擦得锃亮。
以及一些其它零碎物件,睢昼看了一眼,便足以确定,这都是师父的遗物。
那些物件仿佛承载着过去的记忆,也承载着对于已逝世的这个人全部的追思。
原先无从放置的那些倾诉和想念,现在都有了可以亲眼看着、亲手触碰到的寄托。
鹤知知陪着他一起蹲下,在睢昼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沉默不语的时候挽住他的手臂。
“师父的骸骨已经难以收敛,所以我让人烧成骨灰,请进了灵骨塔,这样能尽量完整地保存下来,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选择这么做的,所以当时……就没跟你说。”
鹤知知说着越来越小声。
其实根本是没有机会跟他说,那时候睢昼还被关在大牢里,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唉,不提也罢。
只希望她做的这些能让睢昼高兴一点,也希望睢昼不会怪她自作主张。
睢昼当然不可能责怪她什么。
倒不如说,他一直想完成的夙愿,也不过如此。
找回师父的骸骨,让师父不再漂泊无依。
如今真相大白,师父也终于回了家,睢昼也成功以一己之力彻底摧毁了月鸣教,所有背负的重担,都已经彻底终结。
余下要做的,便只有倾尽全力,保护好自己所爱之人,同她相依相偎。
睢昼心湖如地动一般震颤不已,紧紧拥住鹤知知的脊背,额头用力抵在她纤薄的肩头。
公主身躯娇弱,却是他唯一离不开的倚靠和羁绊。
鹤知知察觉到他难得的脆弱,也伸手回抱住他的脊背,相拥着不语。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时辰,长明灯的烛火左摇右摆地轻晃,似乎是在轻轻笑他们两个。
鹤知知小脸一红,伸手推着睢昼的肩膀,要把他推开。
睢昼哪里会肯,手上用力,将两人贴得更紧。
鹤知知羞窘得快要炸成烟花,用力猛推,终于挣脱出来。
睢昼一时不防,差点往后跌了一个趔趄,十分委屈地看着她。
“师、师父跟前,不得放肆。”鹤知知连吸气都紧张,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睢昼一怔。
平日里果敢明媚的小公主,这会儿害羞得像一朵清晨刚刚绽放的小白花,乖巧柔软得不可思议。
是因为在师父眼前么。
睢昼眉宇稍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殿下方才,一直在叫师父。”
鹤知知语塞,她其实也想叫前任国师的。
但是这不是显得太生疏了吗。
她只是为了照顾睢昼的心情。
睢昼扬眉:“殿下何时向师父拜过师门?我怎么不知。”
那当然没有了!鹤知知明知道睢昼是故意这样说,但是抬眼看看神龛,又不好意思当着前任国师的面直接跟睢昼拌嘴。
于是只好又压着声音,弱弱地好似蚊蝇:“不是,我是,跟着你叫的。”
睢昼笑弧绽开,再度凑近,同鹤知知额头抵着额头,拉着她的手道:“你为何跟着我叫?分明还没过门。”
鹤知知脸色爆红,双眼明亮得像是夏夜的星子,忽闪忽闪着就是不直视他。
一直以来,都是她压着睢昼,她掌控着睢昼的反应。
现在被睢昼反将一军,鹤知知羞窘之余,极不适应。
总想着找回场子。
脑筋飞速转动,竟真的想出一个好主意。
“我知道了,我不跟你叫。我是跟点星叫的,总可以了。”
鹤知知飞快地说。
“……”
睢昼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起来,咬牙又很危险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森森地道,“你说什么?”
鹤知知怂怂地缩了缩脖子,机灵地没有再重复一遍。
睢昼瞧了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放过她。
两人又一起给前任国师上了香,在蒲团上跪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还给前任国师敬了几杯酒,才拉着手肩并肩地出门。
他们走出这个小花房,周围氤氲的夏日香气让人心魂都轻轻漂浮起来。
仿佛被愉悦的泉水包绕着,洗涤着,将过往的沉重统统洗刷干净。
三日后,京郊爆发大战,睢昼率兵,以四万守军对阵端亲王八万将士。
七日后,战况大捷,叛军溃不成军,混乱之中,端亲王在阵前躲避不及,被一箭穿喉当场丧命。
十日后,睢昼穿着一身戎装,拥护元柔殿下回宫,在修整后的中宸殿里接受众臣朝拜。
这场叛乱,至此总算有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