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醉酒的人,会有种非常奇异的飘然感受。
仿佛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灵魂想一飞冲天,身体却成了个拖累,又难受又沉重,不知如何才能摆脱。
睢昼微微启唇,呼呼喘着气,艰难地眨着眼。
点星想把他扶到床上去躺着,睢昼却不肯。
他花了一会儿功夫,好似重新适应了自己的四肢和嘴巴,一手挡开点星,问道:“公主呢?”
点星讶然:“殿下还在底下吃饭呢。”
睢昼“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默默看着虚空。
点星拿手帕给他,他会擦脸,但别的就不会了,把手帕拿在手里攥着,一声不吭,默默地忍着难受。
忍不住了,就又抬头问:“公主呢?”
点星只好又回答一遍。
如此重复四五次,终于门外长廊上响起脚步声,睢昼高高地扬起脖子,目光直直盯着门外。
点星也赶紧跑到门边去看,恰巧看到殿下身边侍女的衣摆荡进了门里,便回来禀报睢昼道:“殿下回来了。”
“哦。”睢昼听了这个消息,又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演了咽喉结说,“渴。”
点星赶紧给他倒水。
水杯送到嘴边,睢昼却不喝。“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扭开头去,并且质疑地看向点星:“你不去告诉殿下么。”
点星又傻了。
渴了就喝水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殿下呢。
点星就问他,为什么要去找殿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嘱咐。
睢昼难受地皱起眉,只说:“渴。”
点星没办法,跑到隔壁去,踮起脚看到了公主殿下,同她说了这件事。
鹤知知正在拆着头上的珠花。
她捏了一个簪子在手中,动作一顿。
“国师……怎么了?”
点星也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是自家国师,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好小声又重复了一遍:“大人说,他口渴得紧。”
鹤知知犹疑了一下,打个手势叫绿枝稍等,便带着半散的发髻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递给点星。
点星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端着那杯茶水抓耳挠腮了一阵,又跑回隔壁去了。
这回再把水杯递给睢昼,睢昼倒是晓得要喝了。
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完,又把杯子推回给点星。
点星捧着杯子心想,这虽然是殿下那边的杯子,但都是客栈的,跟这边的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被大人喝过了,就不用特意去还了吧。
殿下如果要的话,就再让店小二送一套新的就是了。
于是点星把杯子放到了桌面上,睢昼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立刻变得不赞同起来。
点星问他怎么了,他动了动舌头,却表达不出来。
只气闷地独自坐了一会儿,又说:“头晕。”
点星捋起袖子,要给他按按太阳穴,睢昼却又一偏头,躲开了。
这回点星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不用他问,直接出门跑去了隔壁,又将国师大人所说的“头晕”二字原原本本告诉了殿下。
鹤知知头上的珠花已经拆完了,绿枝正给她解着发髻,一边揉一边放下来一些,这样就不会扯得头疼。
听完点星的转述,鹤知知也有些忧虑起来。
转头看向福安,问道:“随行带的御医呢,请他替国师看看。”
福安弯腰道:“李太医还在治那痢疾的伙夫,这会儿只怕是来不及。”
治完痢疾,要烧艾草,还要换一身衣服,折腾下来,说不定睢昼早就酒醒了,何必去耽误那伙夫的治疗呢。
鹤知知低着眉,还是不放心,问道:“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点星摇头:“没有,就只说头晕。殿下,你给个指示吧,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毕竟是第一回见国师这样。
鹤知知叹了口气,只好教他用自己平日治头晕的法子治睢昼:“你拿几片薄荷叶,给他闻一闻,在太阳穴、眉心等处揉一揉,可能会好些。”
点星点点头,去找店小二要薄荷。驿站里刚好有,点星拿了一些跑回房间,要给睢昼按揉。
睢昼看见薄荷叶,不喊头晕了,也不叫他揉,只是把薄荷叶接到手里来,捧在手心看着。
点星挠挠脸蛋,虽然国师一时之间还没说话,但似乎有种直觉告诉他,还没完,还不能走。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睢昼又说道:“想吐。”
点星点点头,头晕的下一步可不就是想吐么,这都很正常的。
他劝国师大人好好休息,睡着了就会舒服了。
睢昼却执拗不听,又质问道:“你不去告诉殿下吗?”
点星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是搞不清楚:“殿下身边没有太医,告诉她,也、也没有用呀。”
睢昼趴下来,抱着椅背,脸压在上面,无神道:“你要告诉殿下,我很难受。”
点星没有办法,只得又跑到隔壁,跟殿下报告。
鹤知知的发髻已经全拆完了,妆容也洗去,长长的乌发披在肩上,衬着清水芙蓉一般的小脸,比平日的威严盛装看起来小了好几岁,稚嫩不少。
她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点星当然没有异议,领着她到了隔壁。
鹤知知进门时,睢昼趴在茶桌边,已经是昏睡的模样。
长睫垂落,神情单纯,比方才乖巧不少。
点星解释道:“他刚刚真的不是这样的……”
话没说完,被殿下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唇前。
“别把他吵醒了。来,扶他到榻上去。”
点星要过去搀扶,有人靠近,睢昼又醒了。
睁开眼看见点星,睢昼像是想要说话,但目光紧接着落到了鹤知知身上,睢昼又没出声了。
只是直直地把人看着,酒醉把他的双眸浸得湿润润的,乌眸更黑,清俊的面颊上飞着两抹薄红,平添娇色。
鹤知知叹了口气,走过去对他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睢昼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手,便果断伸出自己的,按在她手心上。
鹤知知托着他,让他站了起来,在前面引着他走到榻边。
鹤知知停下,他也停下。
鹤知知作势要在榻上坐下来,睢昼也跟着坐下来。
鹤知知伸手把他轻轻推倒在床上,叫他睡觉,起身要走。
睢昼立刻坐直了,猛烈的动作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睢昼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摁住额角,嘶嘶倒抽冷气。
鹤知知走不了了。
被他抓着手站在榻边,进退两难。
点星挠着头,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没什么事做,只好说:“殿下,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会儿,我刚刚还没吃饱。”
肚子也在此时十分配合地咕噜噜滚出动静。
鹤知知想叹气又想笑,跟他说:“你快去吧,再吃一顿。”
点星道了声谢,飞快地跑了。
睢昼还在瞪着鹤知知,怒目炯炯。
鹤知知无奈,说他:“你喝醉以后怎么这么赖皮呢。”
睢昼不高兴被她说,表情更怒。
分明是她不守规矩。
她走哪,他就走哪。她要睡觉,他也睡觉。他睡下了,她却要走了。
怎么反而是说他赖皮?
睢昼脑袋里想得很清楚,却说不出来,只能瞪她。
鹤知知叹了口气:“你生气啦?”
睢昼僵了僵,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更用力地点点头。
这是很生气的意思。
鹤知知看懂了,不仅看懂了,还知道,他在说,他不只是因为喝醉酒这件事生气。
鹤知知心中一阵酸楚。
她很想和睢昼好好聊聊,可她能说的,都已经在那天说尽了。
是她对不起睢昼在先,她一开始同睢昼来往,目的的确并不单纯。她曾无数次地把睢昼假想成一个会伤害自己、伤害大金的恶人,还先入为主地派人监视他、控制他。
那么多年,睢昼都表现得很正常,从不抗拒。
可是鹤知知早应该想到,他这样的正常,其实才是不正常。
睢昼似乎又有些难受,“嗯”了一声,强行忍下去,抓着鹤知知的手背慢慢说:“我们像从前一样,不行吗。”
习惯了那么多年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她不理他,不关心他,不照顾他。
原来那么难以忍受。
鹤知知默默在心中答道,不行。
那是不对的。
她对睢昼的掌控,看似无害,其实也是无形的枷锁。
睢昼的确是适应了,可现在她不想再控制睢昼,她想回到正常的生活,睢昼却适应不了了。
喝醉酒以后的睢昼克制不住自己,一直试图吸引她的关注。
就像那天,睢昼在金露殿羞怯地对她说“心悦”,她也分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迷香带来的错觉,又有几分是她这些年来对睢昼“驯化”之后的恶果。
她在不知不觉中“豢养”了别人的神明。
她不是有意造成如今的后果,但罪因全都在她。
鹤知知把睢昼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睢昼任由她握紧,一点也没有挣扎。
脸上的神情还渐渐温软了几分,冲散了怒气。
她扬手,再次把睢昼带倒,让他好好地躺在枕头上。
睢昼不安地看着她,鹤知知却也在榻边坐了下来。
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鬓发。
睢昼觉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昏昏欲睡。
鹤知知也没有停下,一直安抚着他,握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直到他真正地睡沉了。
鹤知知才把手收回来,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脸,轻声地对他说他听不见的话。
“你做你的国师,我做我的公主。我们就这样,回到我们本应该有的样子,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翌日一早,睢昼便醒了。
床头放着热汤,想来是点星提早准备好的。
那惫懒的小子,今日竟起得这么早。
睢昼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醉酒后脑仁阵阵抽痛,但还尚可忍耐。
更要紧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忍着疼想了半天仍没想出来,睢昼只得起身洗漱。
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那套,闻着似乎还有酒臭。睢昼皱皱眉,干脆又沐浴一番,换了身新衣,才出来把桌上的汤喝了。
热汤下肚,头痛果然立刻缓解不少。
再过得片刻,应当就完全不会痛了。
睢昼拉开门,晨光清爽明亮,点星正从长廊那头急匆匆地跑过来。
睢昼把他叫进屋里来问:“昨日我喝了酒,回房之后,还做了什么吗?”
他的印象只到这里。
点星瞅他两眼,小声说:“没有,没有。”
“是吗?”睢昼摸着下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做出什么有损形象的事?”
点星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有损形象?”但接着很快又摇头,再次说,“没有,大人回来就,就睡了。”
点星咬着腮肉。
这是殿下教他这样说的,殿下说,如果国师起来什么都记得,就不用多嘴,如果国师起来忘了昨晚的事,就说他喝醉酒后什么都没说,回房便睡了。
睢昼呼出口气,像是有些放心,但过了会儿,又问道:“那我有没有说梦话,气喘,打呼噜,磨牙……之类的,让隔壁能听到的动静?”
点星头摇得像拨浪鼓:“国师大人睡觉向来如月下清莲一般贞静,没有什么动静。”
睢昼才彻底放下心来。
世人常说酒后往往容易露出丑态,他也颇为担心。
好在并未发生那等可怖之事,睢昼顺了顺鬓角,重新挽起衣袖,挺直脊背,大步出门去。
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碰见了鹤知知。
鹤知知见到他,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点星说的果然是没错的。
睢昼清清嗓子,昨夜里那小将又着急忙慌地来找他请罪,睢昼三言两语温和原谅了他,叫对方感激涕零。
之后便没有再发生什么插曲。
到驿站休整过后,新添了几匹骏马,睢昼便去骑马上路,也不必再跟鹤知知挤在同一辆马车里。
如此赶路数日,终于进了东洲。
节度使李簧早已派人在关口等着,公主的车队一到,便立即迎去了李府。
李府自然是大摆筵席,歌舞升平。
不过也就很克制地唱了两曲,托起来一个气氛,李簧便把那些丝竹管弦撤了下去。
李簧坐在下首,拱手道:“殿下莅临东洲,老臣真是百感交集。看到殿下,既高兴喜悦,又忍不住思念都城的亲人,阵阵感伤。”
李簧是父皇那辈的老臣,迁升节度使之前,一直久居都城。
他会发出这番感慨,倒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实意。
鹤知知端起茶盏,和他互敬了一回。
景流晔在右首坐着,听见李簧说话就心烦,百无聊赖地往嘴里扔着葡萄。
睢昼坐在他旁侧,手里慢慢转着一个茶杯,默然不语。
总有些似是而非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一时之间连不成串,也分不出真假。
李簧感叹完,又道:“有殿下在,今日本应是大喜,可惜东洲如此情状,老臣实在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今日的筵席也不够豪奢,还请殿下恕罪。”
鹤知知道:“李大人不必客气。可是,听李大人所言,东洲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簧叹气道:“东洲被瘟病缠了许久,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这些时日,耕种的农户越来越少,每日屠宰的家禽牲畜锐减,捕捞数更是只有前些年的一半……老臣每每想起此事,便心有忧虑,夜不能寐。”
景流晔悄悄地翻着白眼。
鹤知知点点头,东洲的瘟疫之事她早就有所耳闻。
这“瘟疫”并不单单指一种病,东洲地势较低,常年湿热,又临河靠海,常有些海里捞上来的东西带着不干不净的怪病,流传开去,便成了大范围的瘟疫。
因病状不同,也就不能统一地救治,还要分类、分状。但染病的人数太多,医术拔群的大夫又太少,很难将所有人根治。
据说东洲为此专门养了一支鹰巢军,让他们学习基本的医护能力,散布在各个街道,每日巡逻,发现患者便及时救治。
这是一个很好的创举,鹤知知记得,当年李簧提出这个点子时,得了母后极大的赞赏。
当年便决定拨大笔官银给东洲,就是为了培养这支鹰巢军。
但东洲后来每一年都上书想要增拨这笔钱,朝廷有心而无力,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听李簧说到这里,鹤知知也大约明白了过来。
他记挂百姓或许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但想要银子这一点,总是真的。
鹤知知浅笑两回,几句话间,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将此事带了过去。
李簧面色不虞,瞟了鹤知知好几眼。
虽然心有不甘,但或许是没再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或许是想着,一个小公主也拿不了什么主意,总之没有再接着说。
但之后的筵席上,李簧明显对鹤知知冷淡不少。
别人说话时,他便低头看着文书,蹙眉似乎在深思什么。
鹤知知同他说话时,他也时不时走神。
甚至最后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小官跑进来在他耳边附语几句,他直接站起身行了个礼,说身有要事,离席了。
鹤知知看着他离开,眯了眯眼。
主人都不在,筵席自然是草草散场。
公主的侍卫屏退左右,只留下景世子和国师的人,在院子里同公主说话。
景流晔迫不及待地说那李簧的坏话:“他就是一惯会装的老狐狸,开口就是要钱,跟谁都是如此。殿下别信他,他对殿下不敬,殿下把他革职,封我做节度使,我非狠狠给他两拳。”
鹤知知被他给气笑。
“他敬不敬我,倒不要紧,反正我们也就是过来露个脸,不在他这里久留。”鹤知知皱眉道,“但我总觉得,他有几分奇怪。”
“哼,他就是个怪人。”
院墙外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一队士兵正快速跑过。
鹤知知刚一偏头,身后阴影中的暗卫便立即跃上了屋顶。
查看了一番,等那脚步声消失了,暗卫才重新跳下来,单膝跪在鹤知知面前禀报道:“他们出府了,像是往南郊去。可要跟吗?”
鹤知知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不必了。李簧不是傻子,我还在府中,他就算要做什么,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叫我知道。我们明日便启程,不必在此耽搁了。”
鹤知知又转而对景流晔道:“景世子,明日便随你去军营,做我们该做的正事。”
景流晔点头。
话说尽了,鹤知知便起身回房休息。
月色薄薄如纱,一直沉默着的睢昼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站起身来,追了几步。
但很快也就停下,最终看着鹤知知的背影消失。
睢昼低头,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