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泥泞,但踩在上面软软的,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飘起的花香。
鹤知知慢慢跟着睢昼的步伐走在后面,为了尽量不把鞋子弄脏,几乎是一步一步踩着他的鞋印走。
他的脚印比她的脚大这么多……
也没办法,睢昼现在比她高了可不止一个头。
明明小时候还很幼弱,他在点星那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点星这么强壮呢。
因为睢昼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忙很忙,他七岁继任国师,哪怕是天纵英才,也依旧堵不住外人的口舌。
总有一些不利的流言在攻击他,说什么大金民众朝拜的神像就是一个小娃娃。
要担起国师之责,除了修炼强大的心志,将这些恼人的言语摒之脑后,还要有实打实的功绩,让人无法质疑。
有一回睢昼在闹市中心开设了讲坛,却不念经,也不布道,就让所有人把心中的疑惑拿去问他,由他来排忧解难。
那一年睢昼才十四岁,不少人看他乳臭未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还有许多民众亲眼看到传闻中的国师果然如此年轻,就跟村头招猫逗狗的泥娃子差不多大,知道那流言果然是真的,便对国师很失望。
这个讲坛也被当成了一个挑衅睢昼的借口,不少人怀揣着恶意,故意问他一些刁钻的问题,叫他回答不出来,在众人面前丢丑。
例如,一个视子如命的女子,膝下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生了重病,临死前想喝一口肉汤。可女子家贫如洗,只有把小儿子杀了炖汤,或者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剜下来炖汤,才能满足大儿子的心愿。问睢昼如何选择。
若是选择前者,这女子便会同时失去两个儿子,没有了命根一样的孩子,她当然也活不成了。若是选择后者,她身死之后,又没有人照顾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也只能死。总之无论睢昼怎么选,在这个故事里,这一家三口都要没命。
那时鹤知知刚好也在人群中听睢昼的讲坛,听见有人提如此问题,知道是在为难睢昼,便站上台去,大声道:“我大金果真有如此凄惨之事?报上姓名来,有一个算一个,从今日起,定不叫他们再活在这样的人间炼狱。”
鹤知知一身金贵华饰,身边又有禁军侍卫相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金的小公主。
公主发话要救助那人,底下人哪还敢胡言乱语,这故事本就是编造的,并没有一个真名实姓的人,提问的人便灰溜溜地从人群中挤走了。
鹤知知又让侍从去人群之中,挨个询问是否有与这个故事相似的情形。真有困窘得揭不开锅的,凭公主手谕,都可以去官府领一个月的口粮。
那之后便没人再提这些假的问题难为睢昼,开始正正经经向他求教。
睢昼逐一从容不迫地回答过去,偶有刁钻的质问,他也完全能够解决,且丝毫也没有敷衍应付。
名声渐渐传开了,民众蜂拥前来,把许多解决不了的事,都像求神问佛一样拿到睢昼面前来问,问完之后,就仿佛豁然开朗。
人间的烦恼看来是数不尽的,那次讲坛竟然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睢昼除了吃饭休息,就一直坐在那个蒲团上没有下来过。
这样的劳累还绝不止一次,所以少年时的睢昼,又能强健到哪里去呢。
可是真奇怪,好像一眨眼间,睢昼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高大,俊朗,可靠……嗯,还很严厉。
“到了,看。”
鹤知知胡思乱想的间隙,睢昼已经带着她爬到了一处山顶。
鹤知知抬头看了下,前面是一方巨大的石头,就矗立在悬崖边,表面被风雨打磨得非常平滑,简直就像一张放在崖边的石床。
斜坡陡峭,鹤知知的绣鞋容易滑,一时没踩上去,一只宽厚的手便伸到面前。
鹤知知犹豫了下,还是把手搭上去,由着睢昼拉了她一把,一步跨上斜坡。
云开雾散,风和雨销,在与晚霞齐平的山峰处看晚霞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睢昼用锦帕擦干净,摸着温润微凉。
“躺下试试。”睢昼说。
鹤知知怕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大着胆子坐到了那块石头上。
倚着石头边缘躺下来,再睁眼时,鹤知知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处山顶只有这块大石头,旁边没有树也没有杂草,风吹过耳边的声音非常清静,躺在石头上睁眼便是无垠的天空,和烂漫得仿佛下一瞬便会从天空泼到身上来的晚霞。
这种感觉就像是躺在霞光之中,好似下一瞬便能乘风而去。
屏息过后,鹤知知呼吸急促起来。
太美太奇异的感受,会让人感觉到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惶恐。
既享受又害怕。
风呼啦啦吹过,那声音连绵不绝,鹤知知的裙摆不断摆荡,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快要变成一只纸鸢,一不留心便会被吹进山谷中去。
在害怕的情绪快要压盖过快乐的时候,身边的裙裾被什么东西压住,好似纸鸢被人攥住了线,心慌的感觉顿时消失。
鹤知知偏过头,看见睢昼也跟她一样,和她肩并肩在大石头上躺了下来,压住她裙裾的正是他的衣摆。
鹤知知呼吸一窒。
她快速把脑袋摆正,看着天空。刚才消失的心慌好似又涌了上来,变成了另一种不安,胸腔里咚咚跳得很急促。
睢昼抬手,看着霞光从指缝中流动。
“这是多宝山看晚霞最美的地方。”
鹤知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应该是在浅笑的。
“确实、确实很美。”
鹤知知莫名有些舌头打结。
睢昼的鼻子好挺,从这个角度看睫毛都长得更加明显。
“一个人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坐着,直到天光全部消失。”
鹤知知问:“你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
她还以为睢昼什么都知道。
睢昼很低地笑了一声:“不巧,我也是个凡人。”
鹤知知也勾了勾唇。
信教的人总把他当神,睢昼自己却从没这么想过。
大概这一路走来到底有多辛苦,他自己是永远忘不了的,所以也绝不会迷失在那一声声吹捧中。
鹤知知好奇道:“那你在这儿都会想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烦心事。”睢昼说,“有时候想邪/教那帮人,有时候想,师父……”
鹤知知扭头看着他。
她很少听睢昼提起自己的师父,但是每一次提起,她都印象很深。
有一回年少时她跟着母后上将龙塔,嫌沉闷便出来乱逛。
塔上没人敢拦她,叫她误打误撞闯进一片聪秀树林,在层层枝蔓后面发现了一个山洞,洞里竟是一块简陋墓碑,和一碗清酒。
那是睢昼师父的墓。
睢昼找到这里时,行色匆匆,看到她果然坐在里面,神色顿时冷得像冰。
鹤知知同睢昼认识那么多年,除了一开始不相熟的时候,那还是睢昼第一次给鹤知知摆那么冷的脸。
鹤知知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她对睢昼解释,自己刚刚只是走累了,所以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踩到坟土。
睢昼却好像听不见她说话一般,兀自大步走进来查看。
坟前的酒盏依旧稳稳当当,丝毫未动,还多了一只草叶编织的小蝴蝶,倚在石碑旁,轻轻颤着,好似在扇动蝶翼。
睢昼的脸色才渐渐柔缓下来。
也就是那一回,鹤知知才知道了,如今宫中虽然供养着先任国师的牌位,但他真正的坟冢却在这多宝山的肚子里。
少年国师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外界,几乎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先任国师,只有睢昼还年复一年地来这个隐蔽简陋的山洞清扫祭拜。
她觉得睢昼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虽然她也对先任国师没什么印象,更没见过他们相处,但她觉得,他们感情一定很深很好,可能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密不可分。
那时睢昼背对着她也没说话,蹲下来好像在看着石碑出神,鹤知知觉得,他应该是在伤心。
想了半天,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的话,最后却也只能在睢昼肩上拍了拍,小声说:“你别哭……我没见过我的父皇,其实我也很想念他。”
睢昼也躺在大石头上偏了偏脑袋,侧过脸,对上鹤知知的眼神。
两人都没开口,睢昼却瞬间就能知道,鹤知知在想哪一件事。
知知在外人看着好似是没心没肺颇为骄纵,但其实很容易心软。
只要很简单地保持着沉默,知知就会靠近过来,并且猜测你是不是在伤心。
她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一回他在山洞里的沉默是因为觉得错怪了她而惭愧,不知道怎么同她说话。
她却先过来安慰他,叫他别哭……
睢昼当时差点失笑出声。
他没有哭过吧。
从小到大,都是知知哭脸的时候比较多。
现在亦是如此,他只是忽然有了想法,想要和她聊聊师父、说说心事,她肯定又在担心他是不是难过了。
这样心软是要吃亏的。
睢昼垂下眼睫,半遮住眼帘。
他问:“知知,你从不阻止我与江湖中的门派联系,也是因为我师父的事?”
鹤知知“嗯”了一声。
先任国师的坟冢一眼便知有诸多谜团,但鹤知知从未开口问过睢昼。
后来她发现睢昼在接触江湖中的各路侠士,也曾经偷偷跟踪过,结果却发现,他查找的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线索——已经逝世的先任国师。
鹤知知觉得非常奇怪,回去假借不经意的时机问起母后,母后却闭口不提,还叫她以后再也不要多问。
于是鹤知知越发肯定这其中有故事。
原本按理来说,月鸣教应当完全服从朝廷,决不能私自结交党/羽。
但或许是因为鹤知知总是时不时想起睢昼蹲在墓碑前很孤单的背影,她便从来没有阻止,只是要暗卫查探,国师在做的事、接触的人,是否安全。
除此之外,甚至还帮着睢昼,在母后那边遮掩。
一直到如今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被别的人发现。先任国师、江湖、月鸣教,这三者之间的联系,至今都只是睢昼和鹤知知之间的秘密。
睢昼笑了一声,慢慢地完全闭上眼,吹着山风,胸口阵阵暖流涌动。
有一人伴在身侧,有一人默契同行,眼前的路的确好走很多很多。
他本以为师父逝世后他会变得孤单。
但好像也没有。
鹤知知翻了个身,趴在石头上。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鹤知知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手臂。
睢昼的手只是懒懒地放在身侧,静静躺着的眉宇深邃乌浓,俊美得过分,所以显出一丝忧郁。
哪怕世上真有爱神也很难在此刻说清楚,究竟是因为这美人本就心怀忧郁,还是因为他美得让人心生怜惜,所以看见他便想要替他忧愁他的忧愁。
鹤知知咬咬唇,又小心地在他手背上戳了几下。
睢昼依旧不动,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威胁性。
鹤知知沉思了一下,终于还是张开手。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流云带走,天光收束,天风渐止,鹤知知握着睢昼的右手,把他被山石沁凉的手心再变暖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