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微风穿柳,拂面轻柔。
鹤知知把瞳瞳留在了岸边,独自跟睢昼走到僻静无人处。
她与睢昼之间,终究是要好好聊一聊的。
靠躲,是躲不过的。
鹤知知低头咳了两声,组织着语言。
睢昼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她。
鹤知知一扭头对上睢昼的眼神,便是一惊,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个半死,这回是真的猛咳不止。
“你,你别看我。”鹤知知背过身,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要求道。
睢昼颇为无辜,但也只好按她说的转过身去。
两人背对着,睢昼显然不大适应,仍想扭过头看她:“为何要如此?”
鹤知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稳地站在那没有逃跑,虚弱答道:“你若是看着我,有些话,我不知如何开口。”
闻言,睢昼唇角微微扬起。
他明白。
公主是害羞了。
这倒也正常,毕竟都是第一回种情根。按理来说,他也应当害羞一下,但心中欢喜盖过了羞涩,他倒忘了这一茬。
睢昼便束手立着,安静地等着鹤知知接下来的话。
鹤知知深吸气几回,总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从最开始说起。
“睢昼,我要先向你道歉。我做了……几件对不起你的事。”
睢昼疑惑地微微蹙眉。
“我冒用你的名义联系了谷映雨,他是你的朋友,我却用这种手段对待他。这事儿我做之前没告诉过你,做之后也没向你道歉,是我不对。”
闻言,睢昼蹙起的眉又缓缓放松,声音温润如河底玉石,仔细道:“这不要紧。也请公主不要计较谷映雨的无礼,他是江湖中人,习惯了自由自在,又与谭家结仇,才会对朝廷多加防备,并非是针对公主。”
“那你是原谅我了?”
睢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鹤知知呼吸微滞。
睢昼又咧开唇角,笑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何谈原谅。”
睢昼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难道他今天心情还不错。
鹤知知心中却很复杂,也很沉重。
她捏紧掌心,尽量平缓地说:“那么,接下来轮到那一件事了。”
“那件事?”
鹤知知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低声喊道:“我不该那天在月鸣殿内唐突你!”
虽是河边,但瞳瞳早已带着侍卫清了场,方圆几里,视线看得到的范围内,都没有其他人。
离得最近的是瞳瞳,她站在一棵柳树后,隐隐约约听见公主喊的这句话,惊喜地捂住了嘴。
什么?唐突,怎么唐突的。
再多说点。
睢昼眨眨眼,似乎是有些微的疑惑。
他轻声呢喃着,像是在反问一般重复道:“唐突?”
“对,那……那种事,你一定觉得很恶心。”
预知梦里的那本书中,那一生清高圣洁的国师,被公主困在卧房之中充作禁脔,每一时每一刻都恨不得剐下自己身上的皮,卸下自己身上的肉,觉得自己肮脏不已。
若不是教义不允许人自戕,他恐怕早已经因为守不住自己的贞洁愧悔而死。
鹤知知越想脸色越苍白,咬紧唇瓣。
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孽。
睢昼下意识否认道:“不,我没有这样觉得……”
鹤知知虚弱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彷徨不安,反应不过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你如此纯洁无辜,从未见过那等肮脏之事。”
“你毕生的信仰都不允许你接近女子,更何况是同女子那般亲密。你不用欺瞒我,其实我知道,要你去与女子卿卿我我,不管她长得多美,你都一定像踩到狗屎一样难受。”
睢昼抿了抿唇。
知知怎么又这样说?
他绝不会去触碰别的女子,但听着鹤知知的话,睢昼不由得想象出他与其他女子在一块儿的画面,然后立刻紧紧蹙起了眉。
若是其他女子,哪怕是稍微靠近,他也会觉得难受。更别提那种事……他完全想象不了,想一下便要作呕。
“没错,教义的确是如此教导的。”睢昼平了平气息,将那恼人的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
鹤知知是如何熟悉睢昼,只听他的语气,便能察觉到他的不悦。
她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在那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睢昼,比家教最严的深闺大院中的未出阁女子还要贞洁,当然是极度反感这种话题。
鹤知知体贴地不再逼他回想,转移话题道:“总之,我在这里,向你郑重地道歉。或许,你一时之间不会原谅我,但请你相信,那是我的无心之失,我也绝对不希望你恨我。”
“……恨你?”
睢昼越听越迷糊了。
他渐渐感觉到事情似乎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子。
睢昼衣袂微动,想要转过身来面对鹤知知,却立刻被鹤知知察觉,低声阻挠道:“别,别转过来!”
睢昼只好忍耐着站在原地,疑问道:“知知,你在想什么?我不明白。”
鹤知知叹了口气。
其实别说睢昼,如今的情形,她自己又能明白几分呢?她自问上辈子也没招惹过谁,这辈子十七年来也是一腔正气行事,怎么就能想得到,自己会是穿进了一本书里,还是一个恶毒女配。
鹤知知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专注解决眼下的问题要紧。
“好在,现在错得还不算太过。其实我们那日也并未真的成事……”鹤知知咬咬唇,“我,我已经问过了。”
“不过,睢昼,我还是要诚心实意地向你道歉,征得你的原谅。”鹤知知郑重道,“我心中还是跟从前一样将你当作挚友,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睢昼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虽然一向不理人间俗事,但并不是傻子。
已经做了那种事,知知怎能还将他只当做友人?
睢昼难受不已,不大愿意相信,知知是真的说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他吞咽了好几回喉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知知,你,是不是很讨厌那天我和你……”
鹤知知一听他提起那天,就牙根发痒,用力地咬了咬,斩钉截铁道:“对,很讨厌。就和你一样讨厌。”
她尽力表示自己同睢昼是一样的立场。
“我……”睢昼喉结又滚了滚,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过后,还是只低声说,“嗯。”
现在想起来,其实这几天知知是有些奇怪的。
以前,知知总是很期望见到他,但凡在人群中发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总会唰的亮起来,让被她看着的人也不自觉地心生欢喜,更有一种被珍重的情意。
可是那日以后,知知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今日就算见了面,她的话也很少。
此时两个人虽然单独聊着,却也是背对着背。睢昼正是心头火热的时候,盼了几天终于有机会再见她,却这样被冷待,难免觉得有些失落。
不过,他还不至于怀疑,知知这样做,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
以知知的秉性来说,绝不会变心这样快的。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事让知知不开心,所以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导致她不断找借口避开自己,现在又说这些奇怪的话。
这、这倒也能理解。
睢昼自己的确是禁欲多年,但他饱读各种书籍,自然明白,对于那种亲密缠绵之事,有的人钟情不可自抑,有的人却厌恶且避之不及。
知知可能是属于后者,讨厌与人亲昵。
所以才会在那之后,对他这样冷淡。
睢昼想明白了这一层,便顺着鹤知知附和。知知不喜欢的,他绝不会反驳,总不能让知知因为这个对他有了不好的印象。
不过,教义终究不允许他说违心话,于是睢昼只低低“嗯”了一声。
鹤知知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要是那天的事情不存在就好了。睢昼,我们当作没发生过吧。”
这下,睢昼的脸色彻底变了。
之前找了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也不足以抵挡这一瞬间听到鹤知知这句话时的心痛。
当作没发生过?怎么可能。
知知究竟在想什么。
“你后悔了?”睢昼低声问。
鹤知知背对着他,兀自捂着脸:“这,我当然很后悔。若不是因为那炉香……算了,说到底,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什么借口。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补偿?”睢昼声音越来越沉。
他不需要什么补偿,他只需要知道,知知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掩盖那天的事。
但是他竟然下意识地不敢问到底,怕问到让自己难以承受的结果。
知知身为公主,身边环绕的有识之士多如过江之鲫,而他身上还背着许多沉重的枷锁,虽然他也想要与知知相守相依,但确实阻碍重重。
知知定然是欢喜他的,但若是嫌他麻烦,后悔了,不愿意同他在一处,也是极有可能的。
“没错!”鹤知知精神一振,她从来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错事,接下来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修补。只要睢昼同意给她一个补偿的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
鹤知知突然转身,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将他拉着转了过来,四目相对时,鹤知知认真地承诺道:“睢昼,我会对你很好的,加倍加倍地好,绝不会……”
绝不会像那本书里写的一样,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
她从前就一直在想办法保护他,今后也依旧如此。
只不过,方式上有一些些变化而已。
这样一想,跟从前的日子又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呢?
鹤知知心境豁然开朗,之前强挂在脸上的微笑也顿时变得明朗许多。??
听到鹤知知这样说,睢昼方才垂下的眼睫又扬了起来。
他认真地注视着鹤知知,眼神沉默而温柔。
方才,他还以为知知是想和他一刀两断,但听到知知这样说,他又放下心来。
或许知知还没有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但知知说会好好待他,这便足矣。
剩下的,他可以等,可以慢慢来。
睢昼轻轻点点头,在心中道,他也是同样的,也会对知知加倍加倍地好。
这样一想,甜蜜滋味又绕回了心头。虽然先前被知知吓了一回,但总归,现在能这样站在知知面前,和她讲话,是羞涩而喜悦的。
睢昼抿唇浅浅一笑,抬起右手,抚顺鹤知知被风吹乱的额发。
鹤知知被他一碰,惊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左手,赶紧扔开,还退后了一步。
睢昼惊讶地看着她。
鹤知知暗暗咬住腮肉。她觉得,睢昼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或者说,是理解得过了头。
她的确希望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如朋友一般相处,但睢昼怎么毫不避讳,难道不害怕她再度发狂,又对他作乱么。
鹤知知握住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你的殿中,为何,为何会有那种香。叫人闻了之后,头晕目眩。”
“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谁?”
睢昼眉眼微沉。
那日他将月鸣殿整个清空,下令请大泗城及京畿附近神祠的膺人到月鸣殿听经,能出入月鸣殿的,也只有这些人。
这些膺人每个人的名牌都要登记造册,且都一起受过课,要冒充或者混入其中很难,恐怕是这里面也有人变成了邪/教徒。
他们在睢昼的寝殿中放置香炉,目的就是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
但直到他们离开之时,睢昼都根本不曾靠近卧房,这一计本来要失效,公主却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邪/教徒?”
鹤知知蹙眉,“那,夹在启蒙课本中诋毁我母后的那首诗,也是邪/教徒所为?”
鹤知知沉思着。她之前也听说过邪/教徒,但那都是小股流民,有的是家乡闹了饥荒逃难的,有的是犯了事躲避官兵追查,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怎么,神祠中竟然还有邪/教徒?
睢昼点点头:“回京之后我把大泗城神祠中主事的人全召集了过来审问,结果是他们对那首蓄意污蔑的诗并不知情。知知,这不是神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睢昼告诉鹤知知,月鸣教在成立之初便有两种教派,原本只是对教义的理解不同,分为两个流派,彼此之间还是和谐相处。但月鸣教的权力壮大之后,两个教派之间便产生了分歧,开始有了争端。
发展到现在,主流派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成为天下大教,而另一派原本早已淘汰离开的人也开始想要与皇权平起平坐的权力,不惜利用极端观念招揽信众,慢慢发展成了邪/教。
“他们想扳倒的月鸣教,我自然是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
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鹤知知始终保持着与睢昼三步的距离。
听到这些,鹤知知不免有些震撼,步伐逐渐放缓。
“这些,我从前并不知情。”鹤知知低声道。
“这是月鸣教内部的事,而且那群邪/教徒穷凶极恶,你与他们扯上的关系越少,越安全。”
鹤知知不爱听这话。
邪/教利用的是大金的臣民,怎么能就是月鸣教的事,怎么能跟朝廷无关?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鹤知知咬咬唇,问:“为什么你在清平乡时不告诉我这些?”
她现在真恨死了这些宣扬邪/教的人。
如果在清平乡时睢昼就好好地解释清楚神祠的事,而不是躲得远远的不见她,她也不会心里惴惴不安,更不会在回宫后,因为一个噩梦就贸然跑去将龙塔找他。
如果她那天没去将龙塔,睢昼殿中没有那炉香,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也就不会造成今日这种局面。
她和睢昼本来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现在却变成了会伤害他的恶毒女配。
鹤知知勉强压着气闷。
说来说去,种种巧合,都是命运的可笑与荒诞。
“我,那时候还没查到证据。”
“要什么证据?”鹤知知恼火道,“只要你说清楚,你说的所有话我都会相信,不论有没有证据。”
鹤知知说得斩钉截铁,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睢昼微微一怔,低头对上她被怒火烧得更加明亮的双眼,心越来越酸软。
这才是他的知知。
睢昼有些委屈地说:“你那时,怀疑我会设局害你。”
鹤知知微微哽住,有些结舌,声音低了些:“我不是怀疑你,每一条证据都指向你,我当然要向你问清楚。”
其实所有线索都指向睢昼有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时,知知会怀疑他才是正常逻辑,睢昼也能明白,但明白不代表好受。
“我绝不可能伤你,你却怀疑我。”
睢昼嘟哝道。
别的事情,怎么怀疑他都无所谓,但知知在那丛林中那样凶险,她怎么能觉得是他做的?
一想到鹤知知或许曾经怀疑过他会杀她,睢昼连呼吸都有些窒闷。
原本还没气够,还打算再多气几天,但是回宫后,知知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心里有他,同他那样亲密,那他也没必要再因为那种小事不高兴了。
鹤知知有口难辩:“我不是……”
睢昼平复了呼吸,又温温道:“算了,是我不好,我以后绝不会叫你再生出那样的怀疑。”
鹤知知摸了摸后脑勺,讪讪道:“嗯、嗯。”
那按这么说,与谭经武同流合污、共谋藏金砖的,也是邪/教徒?
他们要谋求这样多的财富做什么?鹤知知意识到,她与睢昼面对的,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敌人。
“再跟我多说一些这些事。”鹤知知沉吟道,“那天在你殿中说到要抹消皇室的那人,也是邪/教徒?”
睢昼一顿:“你……听到了。”
鹤知知回过头看到他的脸色,心虚和尴尬都写在脸上,让那张俊美的脸也多了几分狼狈。
鹤知知扯扯唇,笑了下:“你放心,刚听到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大跳,但仔细想想,应当不是我想的那样。若是没有这个信心的话,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面对你了。”
睢昼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追到鹤知知身侧,衣袖下的小指在鹤知知衣摆上蹭了蹭,低声道:“他不是。他以前是大泗城南边一座神祠的管事,后来时常胡言乱语,布道时也常常上句不接下句,旁人要将他当做中邪的人烧死,我诊断他是生了病,便将他撤了职,让他去疗养处休养。”
“他后来好了一段时间,便离开疗养处,又回到另一座神祠中做洒扫的低阶膺人想方设法来见我。”
“他修行极为刻苦,对教义很是执着。但人生了病,就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中的执念也成了毒。那天他进到将龙塔来,我要让他离开,他不肯,又说了些病中的疯话。”
鹤知知听得有些心惊:“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吧。他为什么一直要求见你?万一他伤了你怎么办。”
睢昼摇摇头:“生病的人,和为了利益伤人的人,是不同的。大部分人没有分辨这二者的能力,便对这二者都厌恶不及,这是人之常情。我既然能诊病,就不该害怕躲避病人。教义中说,世人都能被治愈,只要其心向善。”
鹤知知看着睢昼,他声音淡淡的,却好似清风一般在人心里吹拂,他给别人上课时也是这样么?
她自己虽然不信教,但听着睢昼说话却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甚至可以开始理解,为什么同样作为凡人,睢昼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崇拜和信服,甚至把他看作神明。
鹤知知不耐烦听那些又长又复杂的经文,但是这种简单的教义,被睢昼平平常常说出来就很有力量,很让人信服,因为他一定会这样去做。
他跟别的人是不一样的,像是为了更大的福祉而生,在他面前站着,就常常感到一种自惭形秽。
他是这个国家最接近圣人的人,是不可多得的瑰宝。
鹤知知不自觉地低下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在他们所属的书中,睢昼后来被心魔俘虏,是不是也是“生病”了呢。
那样惨无人道的折磨,让他的执念变成了痴狂,最后控制不住,伤害自己,伤害他人。
鹤知知旋着脚尖,踩着河边的泥土,拧来拧去。
没关系,现在难题已经解开了,以后一定会相安无事。毕竟,她不是书中的鹤知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