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鸣殿居于塔顶,背靠多宝山,就好似琼台仙境,比寻常的城镇屋宇都要凉快些。
习习凉风穿堂而过,时不时伴随着几声鸟鸣,十分清幽。
但今天,国师大人却嫌这儿的风还不够凉。
睢昼闭紧双眼,头朝后仰靠在椅背上,突兀的喉结不断滚动。
松散的粗绳在他身周绕着,被他摘开扔到一旁,人却仍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
只是等着一阵又一阵的凉风经过,将他身上的热度带去些许。
过了许久,衣摆下耸起的起伏才平复下去一些,至少到了能走得动路的地步。
好在今天将龙塔内所有人都被提前遣散,也无人看见国师大人如此窘境。
睢昼缓缓睁开眼,除去窘迫,眸底还燎过一丝焦渴不甘。
突然被她扔在这儿,睢昼过了很久才冷静下来。
清醒之后,睢昼吃惊于自己当时的反应。
一开始过线的确实是知知,但最后险些被烧成灰烬的,却是他自己。
从前睢昼一直告诉自己,殿下对他有着莫名的执着,他只是服从殿下的命令,配合殿下的掌控欲,为了让殿下高兴。
但是方才他身上激烈而诚实的反应,狠狠拆穿了他的幌子。
事情再也无法变回像之前的简单模样。
但是,他却似乎并没有为此不悦。
睢昼轻抿唇瓣,拢着自己的衣衫,朝殿后的一口山湖走去。
这湖中的水都是从山缝中渗出的山泉水汇流而成,极深极静,也极冰凉。
平日里,此处只有睢昼会过来在冰水中修行,其余不会有人来。
在这种时候,则最适合用冷水泡泡,以沉静燥热沸血。
静谧得仿佛永恒的山泉水,汇聚在深潭之中,长年累月的寂静,能冰入骨骼。
睢昼却显然十分熟悉这种温度,从容地走进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轻轻闭上眼。
不论如何,今日开始,他与知知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睢昼唇瓣又抿了抿,在这样冰冷的水中,依然耳际微红。
他在心中静静地想着。
有师父的教导在前,睢昼其实并不是个古板的性子。
清规戒律要求信教之人断绝人欲,那又怎样?教条始终只是教条,不能替人活着。
人的心若是能剖成白纸黑字,那也不叫做人心了。
人心天生不可控制。
他对知知会有旁的心思,实属正常。
正如他早就应该明白,知知对他的心思也绝不简单。
否则,知知怎么会数年如一日地吃着飞醋?
公主尤其在意他身边是否萦绕着别的女子。
只要他偶尔提起别的女子姓名,知知便会将对方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而且,公主殿下的特别关心,对别人来说是奢望,对他而言,却是无处不在。
别说病痛,只要他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舒适,公主会比他自己更千倍万倍地上心,甚至于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那些不便,公主也会提前替他安排处理得妥妥帖帖。
以至于他很多时候,不得不仔细遮掩那些辛苦之事,好叫知知不再那么为他费神。
公主对他如此明晃晃的偏爱,根本无需多言,早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连外人都看了出来。
睢昼慢慢睁开眼,不知何时,眼中已经溢满温柔笑意。
他掬起一捧水,再稍稍倾斜掌心,看着清澈的水流从手掌里落下。
今天的意外既然已经让两人已经跨过了那根线,他便不可能再跨回去。
若不是碍于身份的限制,他与知知或许早已像今日这般,两情相悦,痴心缠绵。
那迷香虽然乱人心志,但也能诱发人心底潜藏的欲,望。
只要稍稍想一想,知知心底深处对他也藏着那样炽热的渴望,睢昼浑身的热血便难以凉下来。
甚至身周的这一湖冰水,也好似被他给暖热了些许。
既然都已经搂过亲过,他与知知便再不可能只是国师与公主,友人与友人。
还有今日未做到最后的那件事。
今后的每一日,大约都会比今日还要甜蜜——
那该是何等的仙境。
一尾周身通红的锦鲤摆动着游到睢昼身边,靠着他的衣袖停留。
这湖水清澈见底,但因无人打扰,久而久之,也住上了几尾小鱼。
睢昼想得出神,低头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锦鲤的尾鳍,含笑道:“你也这样觉得,是不是?”
锦鲤只摆着鱼尾,也不走开,朝他含蓄地吐了几个泡泡。
睢昼便笑得双眼也弯了起来,长睫轻轻下搭,耳垂上羞涩的红久久不退。
泉水汇集成瀑布,汩汩流入山湖之中。
湖水表面泛起袅袅腾腾的水汽,与云气纠缠在一起,飘逸若仙,仿佛圣洁的桃源之境。
面若冠玉的国师大人静坐于缥缈的水汽之中,或与游鱼浅笑,或对青空冥想,这一幅画面,也是极美极妙、不似人间的景致。
这一幕若是被人看到,定然会猜测,国师大人此刻脑中冥想的,一定是苍生,或大义,或经法,或玄机。
嗯,就是如此高贵圣洁。
“哗——”
鹤知知从浴池中钻出来。
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靠在池边大喘气。
这样下去不行。
她不能再这样逃避了。
那盏迷香虽然不是她放的,但是确实是因为她自顾自地绑住睢昼,才会让睢昼也吸进迷香,变成那副模样。
那个预知梦果然是真的,到目前为止,梦里的情形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
她侮辱了睢昼,睢昼定然要恨死她了……
鹤知知攥紧手心,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犯下的错,她弥补不了。
但是她却可以努力改变以后的事啊。
那个书中的鹤知知不仅是身体上侮辱睢昼,还在精神上折磨他,才会把他变成大魔头。
但她又不是书里的角色,自然不会那么对待睢昼。
所以只要事情不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就还来得及……
往好处想想。
至少,她以前要防备的,是一个不知所踪、不知姓名的恶女。
现在她要防备的,是她自己。
只要她不再化身为兽,对睢昼这样那样,就——
鹤知知脸色再度涨红几近变紫,钻入浴池中蜷成一团。
等到离开浴池,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鹤知知走上岸系着腰带,感觉自己浑身的皮都泡皱了。
但好在,她总算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首先她要做的,就是跟睢昼道歉,尽可能征得他的原谅。
虽然……如果她是睢昼,也绝对不会原谅她自己。
其次,就是彻底远离睢昼。
和睢昼划开明确的分界线,从此以后保持着天南海北的距离,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她不对外人说,睢昼依然可以当他清清白白的国师,而她也会牢牢管住自己,绝不靠近睢昼一步。
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地护住睢昼。
她鹤知知,说到做到。
鹤知知脸色木然,刚走到庭院中,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
肚子登时咕咕滚动着叫了起来。
对了,早上起来到现在,她除了那一口榴莲,还没吃过东西呢。
难怪方才在浴池里泡得头晕。
鹤知知忍不住舔了舔嘴巴,随口问迎面走来的一个小丫鬟:“小厨房在做什么?”
小丫鬟行了一礼,回道:“在做童子鸡呢。方才安尚食说,半边用来蒸,半边用来下汤,给殿下好好补补。”
鹤知知正饿着呢,听得直咽口水,又问:“好好好,不过,怎么又要补?”
小丫鬟笑得温驯可爱:“娘娘说了,殿下此番在外吃了不少苦,都瘦了好些,要趁这些日子,早点补回来。这童子鸡是最好的补物了,听说,吃了还能长高呢。”
“嚯。”鹤知知第一回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由得问,“为什么?不就是鸡汤么。”
小宫女摆摆手,左右看了看,凑近鹤知知小声说:“这是土法子。童子鸡在我们老家,叫做‘叫鸡公’,就是还没开叫的小雏鸡,很干净、纯得很,正气也足,比一般的公鸡,自然是不同的。”
鹤知知呆住。
见公主殿下似乎还茫然不解的样子,小宫女又凑得更近,压低声音道:“殿下,这虽是偏方,可也是很有来由的。就像男子一样,没碰过女子的时候,身上火力旺,阳气足,乡下都说,这样的童男子,妖邪都不敢侵身。若是成了亲,就再回不到从前,也没那么好用了。”
鹤知知整个僵住,脸面恨不能碎成一片一片的。
未开叫的鸡跟普通的鸡不是一种鸡。
未开戒的男人跟普通男人也不是同一种人……
鹤知知捂着脸狂奔离去。
睢昼,真的真的,对不住你。
划清界限!她一定要好好地,划清界限!
-
山间的冰湖中,睢昼也泡够了,提步走出。
他的衣衫全都紧紧贴在身上,平常叫人错觉以为清瘦的身形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露本来面目,肩宽腿长,肌肉勃发,胸肌顶着前襟,微微散开些许。
他身上的温度蒸得身周围绕着一圈升腾的水汽,像神仙自带的云雾。这样从湖水中一步步走出,更像是神明降世。
睢昼步伐轻缓,安然闲适地绕过后山,来到更静谧深幽的一处水帘洞。
洞中土堆拱起,土堆上有一块简朴的石碑,石碑上只刻着短短的两句诗。
“月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
下书一个署名,颇为潦草,若不是熟悉字迹,定辨认不出是“齐锡”二字。
睢昼曲起一膝蹲下/身,在石碑上摸了摸,擦掉一层薄灰,摘下洞外飘进来的几缕枯草,指腹在刻字上慢慢抚过。
然后从旁边的一个木匣里,取出一坛酿好的陈酒和一个白玉小杯。
在杯中倒满,酒液微微盈出一点弧度,圆润地在杯口轻晃,浓香扑鼻。
睢昼把小杯在石碑前放下,神态颇为轻松。
“师父,半个月没来,你大约已经忍不住酒瘾了。”
此处是前任国师,也就是睢昼的师父,齐锡之墓。
齐锡生前曾亲笔写就过心愿,不愿像历代国师一样浩浩荡荡地葬于皇陵,而只要一简单土包、一块能留下些许字句的石碑,就这样长眠于多宝山中。
“人间还像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睢昼语句时不时停顿,似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点星也很好,就是有时候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越长越聪明,还是越来越笨。”
说着又是一停,睢昼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显得有些坏心眼。
“不过他若是像你的话,大约是会有点笨的。”
睢昼说完,笑眼瞅着墓碑。
小时候,他和师父居住在将龙塔,身边能说话的只有师父一人。
但睢昼并不在意,他似乎天生不大喜欢与人交际,偶尔有几句话,能对师父说,便足够了。
师父总说他沉闷无聊,唯一的优点便是脑袋好,学什么都会,记什么都快。
为此,师父还常常自认比他愚笨。
睢昼性子独,小时候不好哄。
若是师父因为什么事情惹他生气,例如玩坏了他亲手编的草兔子,或是偷偷喝酒喝得一身臭气,睢昼定要许久不理他。
师父往往哄了半天,实在是哄不好了,便向睢昼低头认错,说自己是个大笨蛋,像睢昼这样的聪明人,既然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好处,自然要对世界上其他没占到好处的笨蛋包容一些。
睢昼听了便会心想,师父说的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计较,宽容地原谅他。
但睢昼幼时清高自矜,从来不曾当面数落过谁,如今却会对着师父的墓碑调侃。
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年,长大了很多,也变化了很多。
更何况这些年,除了师父之外,他又有了身边陪着一起同行的人。
睢昼在土堆边盘腿坐下,撑着下颌发了一会儿愣,慢慢地说:“今天,其实发生了一件好事……”
说着,又慢慢地收音,像藏起一个秘密,谨慎地把最后那点话尾也收了回来。
睢昼放下撑着下颌的手,摇摇头:“还是等到以后再和你说。”
墓碑悄静无声,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睢昼又坐了一会儿,起身打算收走酒杯。
“今天就这样吧。少喝点,更何况,好歹也做过国师,你本就不该饮酒。”
但将那酒杯端了起来,放在手中端详一会儿,睢昼却到底没有将它泼在土堆上,而是又稳稳地放了回去。
“罢了。反正你的躯壳又没躺在这里面,泼给你,你也喝不到。”
“师父,我还没有找到你。若是世上真有神魂,你就顺着酒香回来尝尝。”
“等我下回再来给你敬酒。”
衣摆窸窣,睢昼弯身从洞口离开。
水幕后的山洞又重归于寂静。
后山是月鸣殿的禁地,除了国师大人的首肯,谁也不得进入。
数十年来,也只有一个人无意闯入过。
所以哪怕把本不应该出现在月鸣殿的酒,摆在前任国师的墓前不收走,也不会有谁发现。
水光粼粼,摇晃在酒液上,也映照在石碑上,安宁也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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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方才和小丫鬟的那段“童子鸡”对话,太监把鲜美的鸡肉鸡汤端上来时,鹤知知还有些不敢直视。
但她实在饥肠辘辘,所以还是没忍住吃了几口。
然后就越吃越香。
安尚食的手艺,果然很不错。
这只鸡本就不大,鹤知知胃口又好,一个人便能将整只鸡一点点拆吃入肚,除了骨头什么也没留,还喝了好几碗汤。
旁边服侍的婢女们看她吃得香,也跟着高兴,表扬她道:“殿下吃得真好,看来这童子鸡果然非同一般。”
鹤知知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
嗯,补偿睢昼、再也不染指他。
她一定会好好做的,不要再接连地提醒她了。
吃完东西,鹤知知站起来活动了几圈,无事可做,干脆去了书房。
她不在宫中的这段日子,金露殿积压了不少信函,正好趁这会儿没什么事全看了。
只不过一连拆了数封,都是陶乐然发来的,在信中说想念她至极,催她快点回来。
鹤知知好笑:“你发到金露殿,我人在外边儿,也看不到啊。”
又拆了一封,那信纸却不太常见。
鹤知知仔细看了一眼,目光倏地凝住。
来回又将那内容看了几遍后,鹤知知缓缓地将信纸收起,面色颇为凝重。
信纸上落款一个谷字,自称商户,听闻元柔殿下是国师挚友,想为殿下送上厚礼,邀请相见。
这人自然是谷映雨。
至于给她的厚礼,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她在清平乡时问谷映雨要的那个与谭家有关的答案。
谷映雨怎么突然想通了?
“国师挚友”……
大约,还是看在睢昼的面子上。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和睢昼立刻拉开距离,划清界限,再也不相往来?
呃。
要不此事,还是稍后再议。
至少先见过谷映雨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