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从内向外推开,睢昼站在门槛边。
他依旧站得笔直,只除了面色有几分苍白,声音也有些嘶哑:“点星。”
点星连忙揣着包袱进去,将准备好的粗饼摆在桌面上。
睢昼摆摆手道:“别摆了,不想吃。明日便是皇家祭祀,东西都备齐了?”
点星点头道:“都准备好了,六玉、牲币我都亲自检查过,大人不必操心。”
这些固有的惯常祭祀,都会提前几个月准备,且都是些固定的东西,根本无需国师大人亲自费神。
大人为了寒食节祝祷已经好几天不曾吃饱睡足,点星心里着急,便赶紧催着他多吃点东西。
“大人,先填一下肚子吧。”
修行是件苦差事,月鸣教的教义追求极简、禁欲,将人欲剥削到最极致,才能触通灵听,领悟神意。
因此在祝祷时,国师大人往往要穿着粗糙得磨着肌肤的衣料,长久地跪坐在神像前反省自己的过错、抄写一卷又一卷的经书,不到饿极困极,头不能沾枕,口不能进食,哪怕小憩一会儿,也只能吃着最简单无味的饭菜,在蒲团上就地眯一会儿眼。
平时国师的生活就已经很平静寡淡,时不时还要来一场极苦的祝祷,所以哪怕国师地位尊崇、受万人敬仰,点星却忍不住心疼不已。
睢昼却似乎并不以为苦,摇头再次拒绝,一边往祠堂走,一边接着叮咛道:“脤膰之礼和贺庆之礼是重中之重,今日晚些时候,你再把单子拿来让我看一遍。”
点星不敢与他争辩,低头应了声“是”,从包袱中另外取出一个小木匣,递到睢昼面前道。
“大人,您不想用饭,那看看这个吧。这是公主派人送上来的糕点,很小巧方便,抄经书时也可以直接捏着送进口中。”
睢昼略停了一停,目光也跟着望了过来。
点星打开木盒让他看,果然里面一个个素丸子小巧地摆在瓷碟上,嫩黄的色泽和润白瓷碟相映成趣,看起来温软可爱,又精致清香,是那公主殿中的作风。
睢昼视线多停留了一会儿,伸手接过。
点星见他终于改变主意,赶紧把食盒揭开第二层,补充道:“还有这个!这是公主着意吩咐过的,送来还是温热的,最好趁热吃。”
“热的?”
点星用力点头:“这青笋是用地热水温至半熟,上面抹了酱料,很爽口开胃,您试试?还有这一格里的鹌鹑蛋,也是用温泉蒸熟的。”
浅浅的笑声溢出,好似春风拂过桃枝,睢昼挽着唇角,果真当场伸手,一样捻了一个尝尝。
点星想,一定很好吃,不然国师大人为何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祝祷还没结束,睢昼只留下了这两个食盒,其余的全叫点星重新带了出去。
点星关上门,心道,不愧是公主殿下,送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比月鸣殿准备的寒食不知精致多少,又完全没有违背规矩圣律,真是别出心裁。
果然,看人不能带着偏见。
其实以前,那位殿下也常常在大人忙碌时送些膳食上来,点星还暗暗责怪那位殿下不守规矩、行径跳脱,败坏大人的名声。
可现在抹消了偏见,点星只觉得,还好有公主殿下,否则还真没人能劝得动国师,哪怕他看起来温润可亲。
皇室的家祭,原本是由皇帝主持。
自从先帝崩逝,皇后掌权后,家祭便也由皇后亲自接管。
原本宗室对此颇有微词,一则皇后身为女子,历来被视为不适于参与祭祀之事;二来皇后不信神佛,一个心不虔的人,又怎能祈愿得来天神庇佑。
但皇后第一次亲祭时,便怀抱神龛,在雷霆大雨中祈愿:若她身在此位不合神意,便请求天雷降罪,将她劈作飞灰。
那时天空中布满蛛网似的闪电,雷鸣声轰隆不绝,哪怕是站在屋檐下,也要惊惧于那狂蛇一般的闪电。
皇后却身姿笔挺,在万人眼前丝毫不畏地跪坐在旷野之上。
过了没多久,那雷霆竟渐渐散去,狂风骤雨也停歇下来,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无风无雨,比起之前堪称温和,仿佛在有意安慰皇后一般。
从那之后,哪怕是再古板的宗室都没话说。
而先任国师也适时布道授课,讲到不信神明之人依然有被神明庇护的权力,这正证明了神的博爱。
人和神都认可了皇后的位置,皇后便再无阻挡,成功将皇家祭祀把持在自己手中,直到今日亦是如此。
皇家祭祖先要祭天,然后祭地,再行宗庙祭祀。
祭坛下候着乌泱泱的一大片,鹤知知跪坐在最上首,身后是与皇家有亲缘血脉的朝臣,以及受到皇后邀请,一同进宫来参与祭祀的人。
金钟敲响,那厚重的声音一圈圈涤荡开,礼乐编钟随之起奏。
大殿四角屋檐下,膺人穿着长袖随礼乐翩翩起舞,风铃不断清脆撞响。
皇后从后殿请神龛,一路经过南门、西门、东门,每过一个门,便要在各香案前跪下,行三叩礼。
终于行到前殿,皇后又顺着玉石长阶三步一跪,直至登顶。
这会儿的日头有些炽烈,鹤知知仰头看着皇后的背影,不得不眯起眼。
今日从天不亮的时候母后便开始忙碌,又要跪这么多次,母后一定辛苦至极。
也不知道她前些日子给母后送去的那对护膝,母后穿戴上了没有。
那是她叫宫里针线活儿最好的绿枝仔细缝的,比照着母后的尺寸,很是厚实温软,比她前年自个儿缝的那半吊子护膝好用多了。
但凡皇室家祭,母后总是以最高的规格,也是最累人的。
偏偏鹤知知也只能跪在这儿看着母后受苦,无法分担一二。
皇后终于爬完了长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起,皇后垂头向那人行礼。
鹤知知目光稍动。
平民百姓祭祀,除了坟前,大多还会去神祠,向膺人祈福。
皇室家祭,自然是向国师祈福。
为了体现皇室的尊贵,睢昼今日穿着花纹繁复的缂丝白袍,白袍上所有花纹皆是用庄重的黑色丝线一层层绣出。
轻薄的长袍在风中猎猎轻扬,在日光下团着一圈柔光,映衬着年轻国师俊朗无暇的面容。
真好似神人一般。
有这样的国师,大金自当受到神明庇佑,自当国泰民安。
身后轻轻的赞叹声传来。
鹤知知也不自觉地看着睢昼。
睢昼难得地将乌发以一玉冠束在脑后,露出剑眉,线条凌厉流畅的下颌,飞扬的鬓角与长颈。
睢昼的这般打扮很少见,端庄之余,却也与世俗中的少年郎更为相似。
若他身在俗世中,定然也会惊艳一方。
身后的人全都站起身来,福安也来扶鹤知知,鹤知知这才回过神,跟着站起。
至此,皇后的任务便已基本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坐在凉亭中,等待国师主持接下来的祭礼,其余人也不必再跪着,可自由交谈走动,只待到自己的次序时,再上前受礼。
鹤知知朝凉亭走去。
皇后坐在软椅上,身旁小桌上摆着花茶瓜果。
鹤知知蹲下来,想给皇后捏捏膝盖,皇后却将她拂开。
“多大人了,在外面动不动就蹲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鹤知知有点不高兴,但不待她说什么,身后已来了一批又一批向皇后请安问好的人。
鹤知知只好退到皇后身后,依次向那些宗亲行礼。
直到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眼熟之人,鹤知知的脸色登时一冷。
景流晔自然察觉到了鹤知知的态度变化,饶有兴致地一笑,并不在意,先向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见到他,笑着将他招过来,絮絮地问话。
“你家祖可都健朗?”
“劳娘娘挂记,祖母、母亲都很好,自从听闻臣今日要入宫随祭,都很感念娘娘的恩德,气色比之往日更要好数倍不止。”
皇后被逗笑,掩唇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嘴甜的才好。”
鹤知知在皇后身后颇为不平地努努嘴,难道她不好么?母后干嘛对那世子和风细雨,对她却横眉冷对。
越想越觉得这世子果然不是个好的,那种一听便是假话的漂亮话也能说得出来,真不知害臊。
察觉到公主殿下冷冰冰的注视,景流晔忍不住频频抬眼去看。
皇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眼底闪过一抹戏谑的笑意,把鹤知知从身后拖了出来,接着揉了揉额角道:“本宫乏了,你们去别处走走,莫要在这里碍事。”
鹤知知屡次被母后嫌弃,心里不忿得紧,却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能跺着脚走远了。
景流晔也跟了上去。
金蓉嬷嬷洗净一粒乌枣,放在手绢上递给皇后,小声道:“娘娘果真中意那景世子?”
“目前来看,人品不错,家世也相当。让知知同他接触接触,有何不可?”皇后眉眼含笑。
“那景家……”
皇后轻轻抬手打断了她。
“景家在东海,离朝堂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且是有大用处的。更何况,莫说景家家底清白,哪怕是身陷这旋涡中央的世族,只要知知看得上,本宫也不会阻拦她。”皇后捻着乌枣,轻轻松手,将它扔进了茶杯里,“本宫的女儿,在最好的年华,绝不应该被这些烦心事给困住。”
金蓉嬷嬷点头应下,力道适中地敲着皇后的肩膀。
“娘娘为殿下思虑周全,慈威并济,这份拳拳爱护之心,奴婢真不晓得,还有哪位贤母能比得上。”
“殿下对娘娘也是至孝至诚,再体贴不过的了。”
“她?”皇后笑出声来,“她那个榆木脑袋,能按照本宫的吩咐把事做好,不出岔子,本宫就感激不尽了。”
皇后眼尾弧度弯弯,伸出手指抚了抚膝头,“前年做的一副护膝,今年还在扎得我发痒呢,可不指望她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