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昼稳稳地坐在那儿,手中永远也不可能钓上鱼来的钓竿也并未颤动分毫,鹤知知仔细打量着他的脸面,目光在他白皙如玉的侧颜上来回扫动。
从那张脸上,倒是看不出一点心虚心慌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当真以小时候的失足落水为豪,还是这么些年来,被记忆美化了那段狼狈的过去。
鹤知知也不打算拆穿,挽起嘴角温柔地笑笑,应下了点星的感激之情:“好说。”
点星挠挠头,脸色有些红,一边扭过头,一边悄悄地别着眼看公主。
金尊玉贵的公主从出生时便受尽了娇养,平日里好似端坐云顶的金莲,灼灼华贵让人不敢逼视,但当她坐到面前温柔笑着,又好像幽幽夜昙,绽开在月华之下,优美又可亲。
点星莫名觉得,公主这般气质与国师大人有几分相似。
坐了这么一会儿,又说了一回幼时的笑话,鹤知知的心境已然开阔许多。
刚好金露殿的宫人抱着披风找了过来,鹤知知便站起身将斗笠还给了点星,远远地朝睢昼含笑点点头道别。
一番动作的确是端庄大方,好似两人完全不相熟。
睢昼却突然开口道:“公主殿下何时再到月鸣殿?这回定要好好招待。”
鹤知知顿了一下,明白过来睢昼这是在邀请她去试那木牌,只可惜她马上要南下,时间上恐怕并没有余裕去试了。
于是摇摇头叹气道:“以后有机会。”
“对了,”鹤知知又补充道,“这些日子讲经也得停了,国师不必再到金露殿来。等有时间时,我再派人去月鸣殿请。”
说完,鹤知知朝两人微微一笑,便转身与那金露殿的宫人边低声叙话,边款款离开。
那一袭淡彩鎏金的衣裙掐着纤细腰际,裙裾拂草而过,脚步倒轻快。
“……”
睢昼无声盯着粼粼泛光的湖面,手中的钓竿不自觉微微攥紧。
点星重新蹲下来,双手托腮,在一旁疑惑喃喃道:“大人去金露殿讲经,这么些年来从未断过的,殿下怎么今日说不要就不要了。”
睢昼启了启唇,过一会儿才道:“不稀奇,她说了,会再派人来请的。”
点星长长地拖着音,“哦——”的一声,好似明白了什么,脆声说道:“大人是纤尘不染的神仙人物,又哪里知道,这些尊贵小姐们口中的‘下一回’,只是场面话,其实就是再也没有下一回,她们说‘等有时间’,其实就是不会再有时间的意思。”
睢昼:“……”
他脸色有几分沉,斜眼瞥了瞥点星:“你才几岁,你又知道这些。”
点星摇头晃脑道:“有趣的东西,为何不能早点学。我还听闻说,这些官家小姐们与男子相处,也蕴含了不少的哲理,与放线钓鱼颇有共通之处。”
正说着,池水中一条肥硕锦鲤弯着身子蹦出水面,溅起一朵好大的水花。
大约是蹦得太高了,它下落时竟没落到水中,而是砸到了岸边。
点星惊讶地倒吸一口气,接着高兴拍手道:“前有姜太公直钩钓鱼,如今无钩钓鱼竟也能钓到,可见钓鱼也没那么难,无非是愿者上钩罢了。”
睢昼却莫名瞪着那条鱼,好似那鼓着腮的大胖鲤鱼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少倾后才弯身,将鲤鱼徒手捡起,扔回了池中。
“啊。”点星很可惜,嘟嘟哝哝地拉开自己的防水布袋往里看,空空如也。
小声说道,“那大鲤鱼本该要进我们篓子的。”
睢昼摇摇头:“这里的鲤鱼活了许多年,也通了几分灵性了,不必打扰它……”
两人提起小板凳,离开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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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了好几日,丁洋王世子景流晔才终于进宫。
皇后坐在上首,没有戴那重得吓人的冠冕,只穿戴凤尾金钗,倒显得平和亲近,不似在朝堂之上那般肃然。
景流晔单膝跪地向皇后请安,皇后笑道:“这几日只听闻世子回了都城,却从不见人,本宫正好奇呢。”
景流晔有些不好意思,微哂道:“安置将士们,花了一些时间,是臣失礼了。”
他这次进京带了一千人马,本打算直接由景府安置在大泗城内,最后想了想,还是又退回去数百里,将一千人马全留在了殷江边的一处营地。
那里靠近皇后母族云氏的封地,相当于是主动把人手留在了皇后的监管范围内。
这样,便不至于给皇室带来威胁。
“不要紧,你的事情,你祖母、母亲,早已来信到宫里说过了。”皇后笑着叫他起身,又叫他坐到近前的位置,“这一路可还顺利?”
景家与云家向来交好,景流晔的祖母还曾将幼时的皇后抱在怀中,他母亲与皇后也是多年相识,虽不算太过亲近,但也从未有过龃龉。
如今景家的男儿全都驻扎在东海,只留女眷在大泗城,还颇受皇后照看。
虽然景流晔并不把君臣之道放在眼中,但在这一点上,他对皇后还是心存感念的。
景流晔平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还是懂得关键,低头对皇后回禀道:“多谢娘娘关心。此番回都城,本就是为了休养生息,当然顺利。”
皇后微微眯眼,声音含笑,似是十分轻松温和:“你年纪轻轻,就说什么休养生息,还太早了些。”
景流晔抬眸,向皇后看了几眼,又垂下,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皇后也并不催促,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不出声,才提示道:“除了请安,你应该还有话要同本宫说?”
景流晔又重新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娘娘,其实臣确有要事禀报。上个月,父亲带兵训练,无意中发现一处金山,如今已叫人围了起来,没有声张,正待娘娘定夺。”
说完,景流晔从怀中拿出一份卷轴,双手呈递给皇后。
皇后展开卷轴,上面详细记载了金矿的发现位置,以及初步勘测后的结果,皇后细细看了许久,凝神不语。
她的面容年轻时亦是天下闻名的娇美,如今美貌被掩映在威重与难以捉摸的深沉之下,倒不再是她身上最夺目的光点了。
待在她面前,稍久一些,心虚之人便要觉得小腿肚发酸,景流晔虽不至于心虚,但肚肠却是一刻更比一刻纠结。
“为何不知会当地的节度使?”
皇后终于幽幽问。
发现金矿是大事,尤其是十五年前西边发生那场大事,采商之路断绝后,国库再不如从前丰盈。
国库空薄,边疆便难以稳定。
近年来周边小乱不断,虽不至于影响大金根本,却淋漓不尽,难以根除,年年催促平匈奴的折子累起来,恐怕能装满一整座殿宇。
可知,皇后并非不想彻底解决,只是在如今这个情形下,任何一场对外征伐都有可能打乱大金人民平静的生活。
徭役,赋税,征兵……等等都要加重,潜在的民怨、外部的隐患,实在难以权衡。
若是能使国力强盛,这些问题自然不必再考虑。
此时东海金矿出现的契机,就极为巧妙。
这金矿到底是有多大体量,已发现了多久?
如此重大的事,丁洋王却瞒着节度使,是否已经存了私吞金矿的心思?
从这座金山被报到皇后面前的那一刻起,这些问题和猜疑,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了皇后的脑海中。
景流晔冷汗越发淋漓。
他终究年轻,即便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面对这样的质询时还是会觉得颇有压力。
勉强稳住心神,景流晔有些急切地解释道:“东洲节度使李簧拥兵五十万,并不输于父亲所率将士,又自视甚高,从不把父亲放在眼中。”
“父亲与李簧不合已久,对李簧并无信任,只怕这金矿若到了李簧手中会被盘剥得不成样子,便着臣带着亲兵入京,向娘娘当面禀报此事。”
皇后又是沉默许久,直到景流晔都快有些跪不住了,方才笑出声。
“李簧不把丁洋王放在眼中、金矿会被李簧盘剥……这些话,难道是丁洋王教你说的?”
景流晔面色涨红,甚至耳根也变了颜色。
“当、当然不是。”
何止,在他出发前,父亲分明千叮万嘱,叫他小心谨慎答话,这种编排挤兑的话,私底下发气说说便罢,决不能告到皇后娘娘面前。
可惜他在皇后那一番质询下,终究没忍住,心中如何作想的,便一股脑说了出来,父亲叫他背了数遍的那些得体套话,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皇后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后指了指他道:“很好,你若是也像你父亲,憋个老气横秋的样子来同本宫禀报,本宫是一概不信的。”
这样说,意思便是已经相信景流晔所言了。
景流晔心中一动,仰起脸来看皇后。
皇后走到他面前,对着他的手肘虚扶了一把,叫他不必再跪。
然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再问那金矿的事情,而是说了句:“我记得,你与知知似是年龄相仿。”
景流晔想起那日看见的,金桂仙子一般的公主,点点头道:“母亲提过,我比公主大上三个月。”
“竟是同年,都是正好的年纪。”皇后感慨,“看着你们,才觉得自己显老了。”
景流晔忙弯腰拱手:“皇后娘娘千岁,红颜不老。”
皇后捂唇笑笑,将他仔细又打量一回。
“模样聪秀,落落大方,是个好孩子。身负重任远道而来,你也辛苦了,这几日便在府中好好休息。寒食节阖宫上下要一同拜祭先祖,你也一道进宫来吧。”
“是。”
景流晔恭声应了,弯腰退出殿去。
临走时瞥了一眼,看见皇后还拿着那份记载着金山的卷轴,低头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