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有些流言,说水坝崩塌是妖邪作怪,不过此类传闻都已被谭大人明令禁止,更不允许提及此童谣,违者斩立决。”
鹤知知抢过密函,来回看了两遍。
皇后已收敛了神色,喜怒不辨,挥挥手让内侍退下。
“你怎么看?”皇后斜斜倚靠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支颐问鹤知知。
鹤知知抿紧唇。
童谣中写“阴云重重”,无非是在暗指母后的母家,云氏。
阴云遮日,则又是那老一套,说母后掌权,阴气过盛,风水不调。
“鹤不见兮龙发狂”就更加明显,直接将大水暴涨、大坝崩塌的事故与宫中皇后为大联系在了一起。
看鹤知知一脸紧绷,皇后笑了一声,长甲伸过来戳了戳鹤知知柔软的面颊。
“这种所谓童谣到处都有,几乎每天都能找出一首新的来。要是每一首都去介怀,你现在就已经气成小老太太了。”
“我知道,这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无非是背后的始作俑者想要我们不好过罢了。好在已经被禁止。”
鹤知知转动眼眸,想了想,“可是母后,谭大人一力压制流言,方才在您面前也并未提及此事,还是母后亲自派人调查出来的,倒显得他很忠心。还是说,这其实又是在变相的邀功?”
皇后眯了眯双眼。
“三年前的宫宴,这谭大人的长子多喝了两杯烈酒,在宫中高声侮辱在场女官,言辞极其龌龊污秽。若不是他父亲叔伯及时阻止,尚未酿成大祸,我当场便要将其处以阉流刑。”
“那之后谭氏收敛不少,将他那草包长子捂在府中不敢见人。三年过去,大概也是憋不住了,所以借着这处理童谣之机,着意表现他的归顺之心。”
“至于这心意真假,探究过多没有意义。”
“好深的谋略,若真有此赤胆忠心,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鹤知知耸耸鼻尖,依旧不大信任。
“母后,他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清平乡水坝崩塌,要么是贪官腐败,工程懈怠,要么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便是谋逆大罪,都不能不严查。”
“更何况,如今最要紧的是派遣得力之人去治理水患、让附近百姓得以安居。清平乡,必须要有人坐镇才行。”
“你说的不错。”皇后微微颔首,雕成凤尾状的指甲朝她轻轻一点,“此事便交给你来办。”
鹤知知:“啊?”
皇后笑道:“你不是整日嫌宫中烦闷无聊么。清平乡除了水患,大体还是个民风淳朴的安乐之地,我再派几个能干大臣随你同去,不会让你吃多少苦头,刚好,你也能跟着学习一番。”
鹤知知支吾道:“我,我年纪轻轻,又没有什么本事,谁会信服我?再说……”
“皇权是与生俱来的,与你的年纪、本事,有何干系。”皇后打断她的话,“你贵为公主,难道还怕底下的大臣。还是说,你方才同我说的那些雄心谋略,都只是说着好听而已。”
鹤知知瘪瘪嘴,被母后说得心中一酸。
她最厌恶好大喜功、空谈而不实干的人,当然不愿意自己也被母后那样看待。
鹤知知不再懒坐着,蹲下身对皇后行礼:“谨遵母后吩咐。”
说完鹤知知也没再停留,垂着眼蔫哒哒地出去了。
皇后看着她走远。
身旁的金蓉嬷嬷凑近,低声道:“公主聪慧过人,娘娘不必着急。若是给公主催得太过,恐怕会物极必反。”
“操之过急?”皇后摇摇头,“若她是个皇子,这个年纪至少也该在外面混了一身军功。如今只是给她历练的机会而已,伤不了她。”
金蓉嬷嬷叹道:“娘娘勿怪,是老奴多嘴。老奴看着娘娘和公主母女二人关系和谐,情感和睦,温馨得很,只盼能这样长长久久下去。方才公主出去时垂头丧气,若是对娘娘有了怨怼,岂不糟糕。”
后面的话,嬷嬷没细说。
皇后娘娘身边的贴心人本就不多,公主便是其中最亲近的一个。
若是有一日母女二人有了嫌隙,最痛心的人也一定是皇后娘娘。
皇后眼帘微窄,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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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知知手里的狗尾草早已扔到了路边,低头踢着路上的一个小石子解闷。
鹤知知最难受的便是被母后怀疑。听着母后的斥责,心里像是有小虫子在爬一样,恨不得立刻振臂号呼,向母后证明自己没有那些坏念头,但是又分明知道,口说无凭。
这回去清平乡,不论能不能做出成绩来,至少要学到真材实料的东西,才不会叫母后失望。
打定这般主意,便像是找到了解决办法,鹤知知心中的愁闷散去不少,最后用力一踢,小石子从足尖咕噜噜滚出去,砸进湖泊里。
湖泊里咕咚一声,散开几圈涟漪,同时荡开的,还有两道直直望过来的目光。
鹤知知拨开杨柳一看,才发现湖边有一个月白缎袍的人,正拿着钓竿端坐。
那人身边的小童端着一个竹篓,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鹤知知。
“呃……”鹤知知走过去打招呼道,“睢昼,原来你在这里钓鱼。”
醉南湖位于宫城西北角,靠近将龙塔,她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见过殿下。”睢昼开口,声音平稳,自八风不动。
身边的点星也跟着行礼。
鹤知知谨记着那日睢昼对她说的话,有外人在的时候,便会保持着客客气气的距离,恪守一位公主与一位国师的本分。
鹤知知抱歉道:“惊走了你的鱼,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
“无碍。”睢昼提了提钓竿,给鹤知知看。钓竿尽头只有浮标,并没有鱼钩。
点星哼的一声,抢先解释道:“大人的目的并不在于鱼,坐在这里假借钓鱼之名,思考哲理,这也是一种修行。”
是吗?听着怎么像就是坐在这里发呆,打发时间呢。
鹤知知挠挠后脑勺,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礼貌地应了一声:“哦,挺厉害的,哈哈。”
睢昼挥了挥衣袖,指着一旁的小木椅,请她落座。
鹤知知左右无处可去,这醉南湖的风景也很宜人,阳光粼粼地碎在湖面上,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春日的香气,也很轻柔。
便干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点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没忍住递过斗笠给她遮阳,又打开钓竿盒子邀请她挑一根。
鹤知知摆摆手拒绝了,没有鱼钩的钓竿,她不如静静坐着,还不累手。
点星又问公主:“殿下,你渴吗?这里有清茶。”
睢昼轻咳一声:“点星,那是我喝过的。”
“哦。”点星只好又旋上盖子收起来。
自从上回鹤知知闯进月鸣殿,点星便相信了,公主殿下是真心对国师大人关切有加,于是对她不复以往的害怕抗拒,反而有些好奇。
见公主似乎并没有厌烦的意思,点星接着搭话:“殿下,其实,你也挺厉害。大人同我说了一些关于殿下的英勇事迹!”
鹤知知感兴趣地回头道:“睢昼?说了我什么?”
英勇?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般品格。
身边的睢昼神情微微一僵。
点星轻咳两声,将睢昼告诉他的那个救命之恩的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故事中幼时的国师千钧一发,而小公主如天神降临,那般智慧、果决,无人能出其右。
鹤知知听得有些两眼发懵。
若是说那件事,她倒也还记得,只是,似乎并没有点星描绘的这般英勇无畏、激烈磅礴呀。
那是她四岁时候的事,而且就发生在这醉南湖。
她是穿越而来,毕竟上辈子多了近五年的记忆,幼时的思维灵智却并不完全和年纪匹配。
那时候,鹤知知已经开始做那怪梦,对睢昼心有防备。
不过在她眼中,那时刚满五岁的睢昼还是先任国师门下的一个小弟子,天天扎着一个圆圆似花苞的发髻,穿着小青衫在宫中走来走去,构不成什么实际的威胁。
所以鹤知知除了多关注他几分,并没有什么别的举动。
有一回宫廷宴会,其余人都在忙忙碌碌,鹤知知发现睢昼一个人落单,就忍不住悄悄跟在后面。
跟了没多久,就听见前面砰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
鹤知知赶紧迈着小短腿跑上去,却发现睢昼就在水里扑腾,发髻上的莲花头巾都散了,漂浮在水面上。
那一池子的水在大人看来或许只是普通的深而已,但对四五岁的孩童来说却与汪洋大海无异。
鹤知知再早慧成熟,也不由得被与自己实力悬殊的水池吓到,又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落水的情景,忍不住吓得有些双腿发软。
她冲池子里大叫睢昼的名字,趴在池边朝睢昼伸手,指望他能扑腾近一点,好把他捞上来。
可睢昼回应不了她的愿望,勉强把脑袋伸出在水面上,眼看就要没力。
鹤知知捞不到他,急得团团转,鼻涕泡都急出来了。
这时水面上蹦出一条鲤鱼,又大又肥美,弯着尾巴在水面拍出阵阵水花。
鹤知知愣了一秒,立刻转身在草丛里翻找起来。
这里养了鲤鱼,就必然有宫人放着给鲤鱼喂食的网兜。鹤知知见过那种网兜,很大,很长。
草长得高且茂盛,没过一会儿,还真给鹤知知找到了。
她抱着网兜嗷嗷冲向岸边,用尽全力往水里一甩,刚好一兜子网住了睢昼冒出水面的脑袋。
还好鹤知知平时吃得多,小肥手臂很有劲,拉着长杆杆往岸上使劲拽他的脑袋,把他拽到岸边时,她已然精疲力尽,躺倒在岸边水草上喘息,接下来只能靠睢昼自己。
还好睢昼争气,碰到湖岸了就四肢并用地往上爬,扑腾了上来。
在水中勉强维持了这么久,他也已经力竭,双脚一落地,就软绵绵趴倒在地上,刚好和鹤知知面对面。
小鹤知知颤巍巍抬起发酸的手臂,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你很强……”
小睢昼喘得像条水狗,使尽力气咽了咽口水,才发出声音:“你也是……”
两人看着彼此,都露出了一个虚弱又满足的笑容。
这场面,只有劫后余生的狼狈,实在是掰开了找也找不到一丝英勇之处。
没想到,日后睢昼长大了,在他向身边小童转述的话语中,这段往事竟会变得那般不凡,仿佛带着什么传奇色彩。
鹤知知视线越过点星,默默地看了一眼睢昼。
没想到,看你浓眉大眼的,还挺好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