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大夫一旦开始动刀,他就不大像是个寻常笑呵呵的老头,而是多了锐气和锋芒。
除了温锦心自己躺在里面,房间里并无他人,房间里弥散着苦涩中药的味道。
整个房间熏蒸消毒,创造出接近无菌的环境,好降低伤口的感染概率,汪老大夫手中的银制小刀也是反复消毒,现在落在温锦心的面颊上,切开了肌肤。
没有上任何的麻药,温锦心感受着师父的刀落在脸上、伤口覆了药粉、穿着羊肠线的针刺过伤口。
她的长睫垂下,除了脸色更白一些,手掌下的床单更皱一些,还让人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汪老大夫一直知道弟子的心性像是韧草一样,见到她的模样也越发感慨,若是当年他的师父这般给他动刀,他能否像是温锦心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漫长的一个时辰过去,在料峭寒秋里,汪老大夫背后的中衣湿润,等到走出去了以后,众人明明担忧里面的温锦心,却也不敢相问。
秦渊首先迎了上去,目光灼灼:“她还好吗?”
无论是脸上的疤痕能去掉,或者不能去掉,秦渊都心悦温锦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他更关心的是温锦心遭受到伤口剖开的疼痛,是否忍得住。
“很好。”汪老大夫说道,“她忍住了疼,没有一丝一毫的挪动,伤口缝合得很好。只要这几日伤口不红肿,这一劫就算是过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顾思思身形一晃,樱红连忙扶住了她。
秦渊也要上前扶住顾思思,而顾思思拒绝,她既然知道了秦渊的心意,怎会做出一丝一毫可能让温锦心误会的事情,“樱红扶着我就好,樱红,你带我回房吧。”
樱红自然称是。
秦渊是告了假来候着温锦心动刀的,其他人三三两两离开,秦渊撩起了衣摆坐在了门口候着。
潘云儿本也想等着,被自己的母亲提溜走了,等到避开了人,母亲把手指点在女儿的眉心,“你平时也不傻,怎么这个时候犯了傻?只要秦公子候着就好。”
潘云儿想着秦渊背靠着廊柱,目光灼灼看着微敞开的窗,她把脑袋搁在母亲肩头,心想着温锦心的眼光要比自己好得多。
心中有淡淡的羡慕,转念一想,温锦心虽有可靠的心上人,母亲亡故父亲也抛下她,心中又一软。
“娘,你羹汤素来做得好,我找汪老大夫要滋补的药膳方子,你来给温妹妹做好不好?”
潘云儿的母亲自然是应诺了下来,她生母是外室,处处被人用待价而沽的目光看着,阴差阳错与潘峯结缘,潘峯八抬大轿娶了她这个让人不齿的外室女。
她以为入了潘家,一定被人会被看不起,结果在潘家得到了尊重。
潘家重情重义,原本满是小算计的她也染上了潘家的习性,平时潘云儿带给温锦心的那些糕点都是她做的,现在多一个药膳对她也不是难事,这种能够对温锦心身体好的事情,她是极其乐意去做的。
“我也教教你,你既然亲近你温妹妹,你给她做汤羹岂不是更为诚心?”
过去的潘云儿是最不耐烦做这种事的,此时忙不迭点头,“娘,你说的是。”
*
过了三日的时间,伤口没有红肿,后面发炎的几率就很小,刚开始半个月时间,温锦心面容的伤口更明显,也就在此时,温霖终于风雨兼程到了京都。
为了讨父皇的欢心,任职五城兵马指挥司总指挥的五皇子把整个京都的树木都绕上了绸缎,用士卒逼迫百姓们打扫整理屋子,更换统一的招牌,整个京都的面貌焕然一新,这在温霖看来,就是万岁治理得当的繁盛之相。
去茶楼里打听一二,众人也是说圣上贤明,皇子们各有所长,可以辅佐万岁到千秋万载。
温霖探听到了消息,满意地离开,他就知道,温锦心在瞎胡说。
他浑然不知道,之前有书生醉酒只是抱怨了万岁一二,当天傍晚,阖家上下都被拉出,直接就地斩杀,头颅都悬挂在西门城门口许久,那之后哪家敢在茶楼等地说圣上的坏话?
温霖就这样直接入了朱家。
时隔几个月时间,已经没人念叨朱家温锦心的那些事,现在京都里几位皇子都在造势,朱家出了三皇子妃,自然鼎力支持三皇子,家里大半的银钱都给了三皇子,此时听闻温霖来了,众人第一个反应都是:莫不是来讨要银子的?
朱家老夫人也是这个念头,她捻动佛珠,心中一转,“我亲自去会会他,若是想要替温锦心要当年给的银子,定要他出不了朱家大门!”
她口中念着佛号,说话却透露出喋血气息。
京都要比洛阳城冷得多,温霖来的时候细雪飘着他的发冠上,他现在虽然染了世俗气,但是在庙里吃斋念佛多年,要比同龄人年轻俊美得多,加上气质带着一些脱俗,让朱家人见着他的时候,竟是有蓬荜生辉之感。
朱箐箐看着温霖的样子,难免想到了温锦心。
那个贱人居然临走的时候从哥哥手中诓骗了千两银子和一个价值千两的玉佩,从自己的未婚夫手中诓走了万两银子,想到了这里,朱箐箐咬了一下后槽牙。
“你怎么来了。”朱家老太太双手死死握住了温霖,嘴角扯出了笑容,“女婿,你这是还了俗?怎么来京都了?你可是收到了锦心这丫头的信?”
温霖听着曾经的岳母对他嘘寒问暖,竟是觉得回到了往昔,越发觉得是女儿温锦心不孝,顶撞了朱家人。
“见过母亲。婿温霖不孝,抛下一切出家。”温霖首先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至于说锦心……”他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自己做了错事,现在可能出现在哪儿,我全然不知晓。”
温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当做女儿已经死了,怀中的单子也不是温锦心给自己的,而是自己当年留下的备份。
朱家人听闻没有见过温锦心,顿时松了一口气,老太太的语气更加和缓,慈眉善目的:“起来说话,没什么孝不孝的。你当年出家,是为了追求心中之道,现在我相信你还俗,也有你的理由。至于说锦心这丫头的事情,晚些咱们慢慢说,你既然是她的父亲,定然也是想要知道她的事情。”
在洛阳城里,温霖的还俗饱受诟病,尤其是当时被从友人家中赶出的时候,友人之妻居高临下把铺盖摔在他身上:
“你明明有女儿出家也就罢了,在寺庙里做居士居然还勾搭上了未婚小姑娘,我呸,不要脸的东西。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当时出家就恶心人,现在还俗更是恶心人,温老爷,别不要脸总是赖在别人家里,你有手有脚的,出去逃犯也比赖在我家的强!”
果然离开洛阳是对的,在洛阳城里,他觉得处处被人讥讽,现在到了京都,被人尊重理解他的选择。
温霖被簇拥着入了朱家的正厅里,此时终于说到了温锦心,在朱家人这里,温锦心是不孝不悌之人,温霖频频点头,在朱家人看来,心中更是一松,他们朱家本就没有错,是那个温锦心连累了他们朱家,而且这件事之后,三皇子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
朱箐箐忍不住了,开口说道:“她离开也就算了,表姐还做了一件过分到极点的事情,她从我哥那里拿了一千两银子,一块儿玉佩,还从安平侯世子那里拿了万两银子。”
万两银子一出,温霖心中一紧,他过来就是要银子的,这温锦心怎么还拿了别人的银子?
温霖手中端起了茶盏,对着朱箐箐说道:“可有什么凭证?”
“没有……”
朱箐箐还没有说完,温霖就放下了心来。
倘若是有凭证,温锦心是他女儿,想要逃债还有些麻烦,既然没有凭证,他就不必理会。
“说到了银子,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温霖笑着,接下来的话却把朱家人说的心中一惊,“我既然已经还俗,在俗世行走少不得要银钱,锦心离开的事情我在进城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她走得时候是没带什么东西的,当年我准备出家,留了一些钱财,我想要拿回来。”
满堂一静,在温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也快了起来,他想着了想,可能自己确实没有过讨债的经历,所以现在紧张,站起身来舔了舔牙床,对着老夫人拱手。
“锦心这丫头确实不像话,她既然已经毁了容也离开了京都,就让她自生自灭,我这个当爹不准备多问,现在只是想要在京都里站稳脚跟,需要钱财傍身,还请老夫人理解一二。”
朱家的正厅里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而温霖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悔意,或许他打听消息还是太过于浮躁,他应该在京都里多待一段时间,多打听一下消息才对。
温霖甚至想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老夫人说道:“好!”
温霖抬眼看着老夫人,后者正笑了起来,她站起来,把双手搭在温霖的肩膀上,“你说得很是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