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了扯唇角,被她气笑:“现在见到了?”
“......”程琂捏紧背包肩带,轻声转移话题:“江温,我在附近找了份工作,不给你添麻烦,以后也可以常常过来看你的。”
他总是能直接揭穿她披在身上的皮,一点面子都不留,现在,什么解释在他眼里,都像是在掩饰故意的事实。
“回去复读吧,再考一次,我在这里等你。”江温拄着拐杖的指尖稍稍用力,也不再计较她撒谎。
江温抬头看向她的背后:“程琂,北清的饭菜很好吃,你会喜欢的,教学条件挺不错的,听说从这里毕业的同学,前途光明,你回去...复读吧。”
程琂看着他的唇形连蒙带猜,隐约能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教学楼。
南区教学楼,被一缕阳光笼罩,像极一盏照亮人生前路的明灯,神圣而光明。
程琂包里装着的录取通知书隔着布料滚烫到背部出汗,她知道,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靠近岸上。
高中三年,她熬了多少个夜晚,做了多少临时工,刷了多少套卷子,密密麻麻到都快数不清了。
可是。
她选择放弃。
“江温,我不复读。”程琂如蚊子细小般的声音透着坚定,她承认,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得到回报,老师电话联系时,高兴到一整夜睡不着。
“担心学费,还是生活费?”江温侧眸瞥了她眼,耐心询问。
“不是的,是我不想再这条路上磨下去了,这么多条路,为什么偏偏要死磕在读书上面呢?”程琂矢口否认。
大概是自卑,令她有心虚又没用的自尊作怪,对“钱”这个字既敏感又不愿承认。
众所周知,北清有教无类,录取后,会得到一笔奖金,有录取贫困生和延交学费的先例,政策给相对优秀的学生有非一般的宽容。
程琂低头扫过江温的腿,心里的想法更加笃定,信口胡诌:“我真的不想读了,读书太累了,根本跟不上大学的进度。”
她心里盘算着日子,明年八月,江温必须要装义肢,若是错过最佳的时间,一定会影响后期的复建行走。
我已经毁了你一次,又怎么还能剥夺你能行走的机会。
程琂长期营养不良,一顿饱一顿饿,长的又黑又矮,发丝发黄粗糙,把洗到发白掉色的衣服套在身上,令她看起来像个没发育的初中生。
也因为这副样子,找工作处处碰壁,就连低价的临时兼职都被店家拒绝,担心被查惹事端,直到昨晚,有家急招门店终于答应给她试工,待遇很不错,试用期八百,转正九百,比安南小镇做的临工要稍微高一些。
程琂跟医院打听过,一般般的义肢落价五千到两万多,偏上中等义肢三万到十几万不等。
她舍不得让他再受苦,总是要装好一点的,才不那么受罪。
江温唇动了动:“我会帮你的。”
程琂摇了摇头:“江温,是你跟我说,人生不止一条路,是你跟我说,人有很多选择,江温,你给我试试,行吗?”
“我也跟你说过,读书是你目前最好走的一条路。”
“可我想要试试别的...”
程琂还没讲完的话,被“啪”地一声,打断。
那根残旧的木拐杖被江温一怒之下扔在地上,抱着的书也随之掉了,整个人倚着墙还有点站不稳。
她连忙伸手过去扶他,还没碰到他的手臂,就被一把推开,猝不及防,两人失衡跌倒在地,扣在他脑袋上的帽子滚在一旁。
程琂顾不上拐杖和同学的目光,埋头就要去翻看江温的腿,只是,他根本不让她靠近。
“我是这么教你的吗?”江温抓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唇动无声:“是我教你不读书,辍学去打工?”
程琂沉默,他没这么教过。
“现在还来得及,你立刻回去复读,不要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至于复读的钱,我会转给你。”他沉下气。
“我想试试,你也......尊重我的决定,试试吧,万一呢,万一,不一定要读书,也有一条我能走的路。”
“你早就存这心思了是吧,如果我知道你会做这种选择,你以为我……”会带你出来?
程琂程琂的心弦蹦到极点,声音近乎恳求,颤着手捂住柔软的唇,掌心滚烫:“江温,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她猜得到他会说什么,既然做了决定,她现在不想听,不想动摇。
程琂抬眼触碰到他眼底那抹讥讽,心里咯噔一下,松手:“对不起。”
树枝摇晃,校门的横幅被风刮得作响,人声鼎沸,那些声音都不及发不出声的江温,一句无声的话搅得不知所措。
程琂凝视他的唇形,心渐渐沉落,如同被死水潭淹没,渐渐看不清。
他一字一字慢悠悠:“程琂,你不想知道,可以闭上眼睛,不用多此一举,我只是个哑巴。”
“对,对不起。”程琂睁着酸涩的眼看向保安叔叔,捡回拐杖和书本,六神无主拐杖和书胡乱塞进校门保安叔叔的怀里:“麻烦叔叔帮我送他回去,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也没听见身后的保安叔叔嘀咕:“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啊?”
唯一听见的人,没有回这个问题,他可是个哑巴啊。
那天,他没有让人送,而是一步步撑着拐杖借楼梯扶手的力,慢慢跳上来,浑身是汗,腿疼得发抖。
江温的手机叮声响,正是程琂的信息,好几条,大部分都在道歉,他翻了又翻,敛起心神继续看书,没回。
……
短信那头的程琂,在简陋的宾馆耐着性子等试工的日子,看了眼龟速手机,怀疑信号不好,收不到信息,甩了甩手机,转而叹息,自前两天跑了后,她没勇气再去找他。
他还在生气吧?
她是个自卑自私的人,是个害人精,害人不浅那种。
她从不知道。
那么喜欢篮球的少年,他是怎么熬过发现自己被截肢,声带损坏那晚,又是怎么用一夜捆绑崩溃的情绪,冷静申请退出篮球省队,坚持专心高考的。
她从不知道。
一个备受煎熬,是怎么忍住生理疼痛,用积极配合治疗来安慰所有人。
她从不知道。
他怎么做到连半句责怪她的话都没有,甚至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向着未来。
越是这样好,越令她无地自容。
不由得,虔诚请求上天,眷顾一下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翌日,程琂准时到店,依照制度要求领了工衣,到员工更衣室换上,将披着的头发高高绑起,卷成丸子头,掏出昨晚去买的劣质变色唇膏涂上,看着镜子里稍微精神的小小大人,拍拍脸,扯了一抹笑。
她被领班带到前厅A区,熟悉餐具摆放位置,台号,服务员基础训练,开会介绍,检查仪容仪表以及讲明今天分区的工作内容。
陈桥:“解散,曲筱筱,你来带她。”
“好。”曲筱筱绑着高高的丸子,冲程琂一笑。
程琂待人走散后,连忙跟着曲筱筱回到A区,已经有客人陆陆续续进来,迎宾的工作人员迅速带进餐区安排座位,她端着备好的水跟上前,倒水,递餐牌,微微笑。
这家餐厅的生意很不错,几乎从解散后,客人络绎不绝,坐无虚席,楼面服务员都忙得脚不沾地,难怪他们会这么着急招人。
直到下午两点,客人稍微少一点儿,每个区域留下上中班的人值班,早班的同事集体午休。
“不好意思,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带你。”曲筱筱满脸抱歉,解开身上的围裙,放下头发,松了松头皮:“你看起来还狠小呢,成年了吗?”
“没事的。”程琂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认真回答:“我今年18岁,已经成年了。”
“我们出去说吧。”曲筱筱放好围裙,解开衬衫的纽扣:“她们都睡觉了,我们在里面聊天不太好,前面有个便利店,我们去买个水,我跟你说我们店基本要做的事。”
“好。”程琂点头,轻手轻脚关上休息室的门,跟着她从后门走下楼梯,穿过巷子拐个弯就看到便利店。
“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出门像进蒸炉一样。”曲筱筱抱怨,用手掌扇风,三作两步跑进便利店买了两盒冰凉的冬瓜茶,几包零食,两根老冰棍,她把老冰棍和冬瓜茶分给程琂:“呐,赔礼。”
“不用了,我...不渴。”程琂不擅于跟自来熟的人打交道,面对她的善意,却不知该怎么面对,只惯于拒之门外。
“拿着呀,我都买了,总不能让它化了吧,快吃。”曲筱筱塞进程琂的怀里,跑到树荫下的桌子那坐下,一下子蹦起来:“哎呀,这凳子烫死人了。”
“......”
程琂紧张扯出一抹笑意,在心里默默记下,待哪天有钱再请她。
“快过来呀,在这蹲会儿吧,等吃完再回去休息,我们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吃饭完再上班,不用怕时间不够。”曲筱筱见她站在那,忙招手:“这可不能带回去,不然给那群狼崽子见到,渣都不剩了。”
两个不大的姑娘蹲在便利店门口的树荫下,一个大大咧咧,时而哈哈大笑,一个腼腆认真听着,时而点点头,拎着快要融化的老冰棍,渐渐熟悉。
北城的夏天不及安南闷热,阳光却比安南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