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身败名裂

孙承茂又回到了厢房之中,回想起酒倌的话,觉得颇有些道理,反正此时他已经哪都去不了,他只得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

这次没过多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孙承茂赶紧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带上他常有的那副谦谦君子模样将门拉开,他却并未看着楚家一行人的脸,门外站的,还是那名酒倌。

孙承茂的脸色一下就垮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道:“怎么是你,又有何事?”

酒倌晓得面前这人心情已不佳,谄媚的笑容手到擒来,说出来的话却没办法讨喜:“孙公子,丞相府来人带话,说相府有急事,改日再聚。”

话音一落,孙承茂紧紧皱起了眉头,出口的话也带着怒火,有些大声:“什么意思?”

这一吼,旁边路过的官员望了过来,见孙承茂有些眼熟,脸上神情似乎在想他的名字。孙承茂也终于察觉到了如此不好,对着酒倌说了句知道了,赶紧回了屋里。

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回不去府上了,今日无论如何,也只能在这里待到第二日一早。

他心中烦闷不已,竟气得直接在屋中破口大骂,言辞粗鄙,全然不像他在外人面前保持的君子作风。

之前他就早已注意到桌上备好了酒水是他从未饮过的雪絮饮。说起这雪絮饮,酒如邀鹤楼一般高傲,只在五层有得喝,从前他就只是听过,别说喝了,见都没见过,如今却大大咧咧的摆在那,像根本不值一提的路边解渴白水。

奢靡豪华的厢房内唯有他一人,孙承茂再也不管不顾,大步走到桌前,直接举起酒壶来对嘴畅饮,“咕噜咕噜”喝光了大半壶。

香气醉人,不像平日里喝的那些烧酒烈性,不苦不酸,犹如积雪成冰后又将之融化,一壶下肚,竟感到印堂处一股凉意。也正因如此,很难使人快速觉察到醉意,很容易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孙承茂也是如此,他接二连三地一品再品,一壶下肚,渐渐有种步入云端的错觉。

事已至此,倒不如好好享受。

“来人,上菜来!”孙承茂打开门喊道。

酒倌得了令,赶忙应了声“马上来!”过了一会儿,厢房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进。”

得了门内应允,几名小厮一人手上端着一个菜,鱼贯而入,冷盘热汤、点心小食应有尽有,各类珍馐美味芳香四溢,精致非常。

众人轮流将菜置于桌上后有序离开,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女子,待厢房门合上,只听她声音清脆,宛若银铃开了口:“公子,今日由奴来为您布菜。”

听见这声音,孙承茂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脸色一变,竟然令他想起了故人。

自然,白书盈女扮男装与洛行男扮女装,看似不同却又十分相似,他们的长相能将英气与恬静毫不突兀地结合在一处,这也正是荼缈缈让洛行学习女子行为举止的用意。

“洛行,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荼缈缈就站在厢房内,但孙承茂却看不见她。

洛行得令,强忍着内心慌张,迈着小碎步走到孙承茂身边坐了下来,一手僵硬地翘起兰花指将垂落下的衣袖挽起,一手拿起了筷子,歪头问道:“公子可有忌口?”

孙承茂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思念还是后悔,目不转睛往他脸上使劲瞧。

“公子?”

“哦!没有忌口的。”孙承茂应答道。

洛行听从着荼缈缈的指示,微微笑了笑:“公子如此年轻有为,怎的看起来还能有心事?”没等孙承茂回答,他又拎起酒壶将孙承茂杯中斟满,“公子,我曾听过一句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孙承茂一愣,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接过酒杯毫不犹豫饮下,不再胡思乱想:“你说得对。”

推杯换盏间,洛行已经将所有他知道的赞扬词汇一一用尽。尽管他没什么学识,用词也十分淳朴,可就是这般模样,竟逗得孙承茂笑得合不拢嘴。

几杯酒下肚,也不知是给他吹捧得太过迷糊,还是酒香气熏昏了头脑,谈吐越发直白起来。

洛行眼看着渐入佳境,一边又为他斟了一杯,一边说道:“听闻公子过了年三十就要与楚家小姐成亲了,那楚家小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孙公子以后怕是都不舍得出门了吧?”

孙承茂呵笑一声,举起酒杯很是不屑:“看着矜贵罢了,若不是她爹爹和三个哥哥,她揣着那副傲慢姿态谁愿意惯谁惯!”

洛行惶恐,忐忑道:“孙公子,不可妄言!谁人不知道,楚家可是最宠着这位嫡小姐了!”

“这儿就你我二人,难道还怕你会去告密不成?”他坐直了身子捏住洛行的下巴,一股难闻的酒气呼在洛行面上,洛行心中厌恶不已,几欲落泪。

荼缈缈伸手一挥,将孙承茂摔回自己的座位上,他醉着酒,倒也未能察觉出来有何不对,还以为是自己脚软了。

“我不怕跟你说,待我娶了楚瑜,她那些傲气、自尊、目中无人,我非得让她打碎了通通吞下去,在我面前趾高气昂,想都别想!”他一边摇晃,一边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女子嘛,好操控得很。”

“只要装出一副她们想要的老实忠厚模样,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以表忠心,多在她们需要时嘘寒问暖些,就会以为自己遇上了命定姻缘,恨不得把一颗真心捧到对方跟前。”

“真愚蠢。”

“我对楚瑜那种女子毫无兴趣,不过是想利用楚家爬得高些。你看看这一家子,宅子、官职,巴巴往我跟前送,只是为了让他们楚家嫡女过得好一些。什么丞相,什么廷尉,什么郎中令,蠢笨如猪,照样被我戏耍得团团转。”

孙承茂一句接着一句,丝毫不给洛行开口说话的机会。他此时敢这样口不择言,全因他根本看不起作为一名酒妓洛行,认为自己高高在上,捏死洛行犹如捏死一只蚂蚁,又怎会惧怕?

洛行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纯良无害。

孙承茂一转头便看见了他的这副模样,不看还好,一看竟然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贪欲。他想也没想,直接站起身来一把将洛行推到在地上,欺身而上。

洛行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脸色勃然大变,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还没来得及疯狂挣扎,荼缈缈站在一旁却已然忍无可忍。

转瞬间,洛行的眼神变了,满身煞气肆意生长,气势汹汹。原本热闹的邀鹤楼静了一瞬,众人双目迷茫,不等想明白又热闹了起来。

孙承茂就这样眼看着洛行从衣着到发饰,从样貌到神态,一点点变得怪异,最终成了一少年模样。

他越看越惊讶,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满脸惊恐猛地将洛行一把推开,没曾想自己却跌坐在地上,十分狼狈一边向后瑟缩,一边大喊道:“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

洛行缓缓站起身来,气定神闲地整了整衣袍,脸上不知为何扬起了笑容,朝着他步步逼近:“孙状元,你现在这副模样,是惊讶?还是恐惧?”

孙承茂无法回答,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只见洛行又开了口:“哦对,孙状元只见过女扮男装,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男扮女装吧?你如此冲动,”他顿了顿,同时发出了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很是诡异地说道,“可叫人家好害怕。”

孙承茂不敢置信,连呼吸声都越发沉重而颤抖,洛行前进一步,他就立马后退一步,大声呵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白书盈!你是白书盈!!”

洛行甚觉可笑,蹲下身来与他对视:“孙承茂,难道你连自己的娘子都分不清吗?我怎么可能是白书盈,白书盈不是早就被你害死了吗?”

他脸上的笑残忍万分,似是在嘲讽对面的人,“怎么?原来你也会害怕?”

说着,他又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脸,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侧脸,语气不徐不缓:“孙状元,近来你睡得可还好?你那未成形却被你亲手杀掉的孩儿整日在宅子里陪着你,是否已感受到了天伦之乐?”

洛行的笑乖巧可爱,而眼神却鸷狠狼戾,他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你既已有妻儿,为何又要瞒着楚丞相,定下你与楚瑜的婚事。你既已定下婚事,为何又不与敢与妻子坦诚,早日一刀两断?是不是因为你就是个懦夫,是个伪君子,你什么都想要?”

“你啊,可真恶心。”

“你……你……”孙承茂心头狂跳,已经吓得不敢动作,六神无主地看着洛行。他很清楚,眼前这人他从未见过,可这些事,他是如何得知的?

他犹豫的时间太久了,洛行看上去也并没有不耐烦,故意任由他去想、去恐惧、去猜疑,他脸上的表情精彩得惹人发笑。终于,洛行伸出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眼色森然,再也看不出之前那怯懦之气。

孙承茂目眦欲裂,张大了嘴却依旧喘不过气来,拼命掰扯着脖子上的这双手。可作为一个成年男子,直到手上青筋暴起也没能将其挣脱,眼前越发模糊,他又听见那人开了口。

“孙状元,被人禁锢的滋味是不是不好受?在你对已有身孕的妻子施暴时,可曾想过她也是这种滋味?!”

说罢他依旧没放手,死死掐住孙承茂,眼神憎恶而凶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在他手中,孙承茂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死猪,脸上再也装不出那副衣冠禽兽的模样,涨红了的脸慢慢变得像一块有些坏了的猪肝,成了灰褐色,连痛苦的呻-吟声都冒不出一句。

他挣扎得满头大汗,眼冒金星,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痛苦又难堪地死去,谁知洛行随手一甩,将他扔在了地上,犹如一块破烂布条。

孙承茂突然得以喘息,一边猛烈地咳了起来,一边抬头看了眼那个身材娇小瘦弱的洛行,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后背爬向四肢,他腿软地站不起身子,赶紧跪在地上朝着洛行连连磕头,声音沙哑:“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我也后悔啊,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愧疚,都在想念书盈,可是她已经死了啊!明明我是愿意与她一生相守的,是她不愿意的!是她!”

洛行眼神扫过来,如同一把利刃,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的后悔就是取出了她腹中还未成型的孩儿,交给他人来护住自己这条狗命?你也配?白书盈她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孙承茂声泪俱下,头一下又一下似乎不知疲倦地磕在地上,以为这样就能换得眼前这人的原谅。

刚刚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不想再尝试一次。他想好好活着,只要能从这里活着回去,他还有机会迎娶楚瑜,还有机会平步青云、万人之上,他不可以死!不可以!

洛行看出了他的渴望,深吸了口气平息几分怒火,开口诱骗道:“那个戴着图腾面具的黑衣人是谁,说出来,我可以放了你,不愿说,你今天绝不可能活着出去。”

孙承茂好像感觉自己等到了机会,赶紧说道:“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认得那人,真的不认识。那日书盈死后,我本想将她安葬,但当我行至门口,那黑衣人就站在府门前等着,他说他可以帮我,只要我愿意将孩儿的一魄给他。是他结的阵,是他让我取的,他说这样我才有机会活下来,我只是为了活下来啊!”

他哭得涕泪纵横,难看至极。时至今日,孙承茂竟然想的依旧只有自己。

杀害娘子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残害亲子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着实可笑。

他再次爬到了洛行面前连连磕头反复求饶:“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洛行低下头来,恶劣地笑了笑,回了句“好啊”,两字刚落下,孙承茂不敢置信猛地抬起头来看他,立马又不知疲倦地磕着头,语气雀跃:“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然而他没发现洛行看着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语气骤然转冷,高高在上地判定了他的罪行:“孙承茂,你的这条命是白书盈救的,而你却为了欲望害死了她,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吗?我答应放过你,不过,你也要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放过你!”

伴随着他的声音落地,“哗啦”一声巨响,厢房中的隔断屏风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一把吹开,里面赫然坐着楚瑜、楚丞相,还有楚家三位大人。

“不,不!!”孙承茂惊慌失措,他刚想开口向楚家一行人解释清楚,而此时,荼缈缈从洛行身体里走了出来,口中颂咒两指往孙承茂眼前一扫,他再眨眼,竟看见了站在一旁满脸血泪的白书盈,以及面无表情的郁符休,和愤愤不平的刑善君。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摇着头结结巴巴呢喃道:“书……书盈……鬼……鬼啊!”

这一下孙承茂彻底慌了神,他的左边站着白书盈,右边坐着楚家一行,两方互不相识,眼神却如此一致,愤怒、不屑、嘲讽,犹如一个巨大的樊笼将他罩在其中。

他想也没想,赶紧跪行几步爬到楚家人面前,痛哭流涕:“楚大人,不是这样的,是她故意引我胡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换了个方向又瞧着楚瑜,“楚瑜,你相信我,我一介书生,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

“楚家二郎防备地挡在楚家人身前,生怕沾了晦气,站起身来单脚一踹将孙承茂踹出老远,踹得他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他艰难地翻过身来,不做多想,大口大口吐着血,一边哆嗦一边又朝着楚家一行人爬去。

年近花甲的楚丞相率先开了口,指着他大骂出声:“孙承茂,你这个畜生!”,他大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胸腔不断上下起伏,“我们楚家待你不薄,枉你满腹经纶,却如此不知义不知恩!”

楚家三郎生怕他气坏了身子,赶忙上前扶住了他,而楚家大郎脸上全是厌恶:“虎毒不食子啊孙承茂,你配不上之前被你害死的女子,更配不上我们家楚瑜!”

一旁的楚瑜冷冷看着这一切,仍旧保持着自己良好的修养。她脸上神色如常,语气却与兄长如出一辙:“我本以为你是一个能与我安度此生之人,未曾想你城府如此之深,隐藏得如此之好。明日我爹就会上朝请皇上收回成命,从今日起,你与我们楚家两清。”

她很是庆幸自己信了昨日夜里的梦,位置、时辰如此具体,白日里桌几上还莫名出现了一张信笺,正是这些巧合,才没能让她深陷沼泽,早早脱了身。

说罢,她毫不拖泥带水,与父兄一同转身离去。

孙承茂不敢置信,他伸出手来奋力一扑,依旧抓了个空,仿佛这几月的荣光也只是一场梦。

白书盈冷笑着走上前来,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孙承茂,没想到你成了这副模样,想着的还是你的前程。你如此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只怪我瞎了眼看错了人。我这辈子最后悔之事,就是那日救下了你。”

“我诅咒你,我将用我腐烂的肉-体、我干涸的骨血、我残缺的魂魄永生永世诅咒你,我要你再无安宁!”

她身后依旧烛火通明,低下头看着他时亦如在千钧一发救他那日,而现在,他毁掉了神明,而神明也再不会只为搭救他而来。

一夜之间,接二连三的打击敲碎了孙承茂骄傲的脊梁骨,也彻底敲碎了他青云直上的梦。

他如同丧家之犬,失了三魂七魄,有气无力地躺倒在地上,脸色惨白,他也终于看见了真正与他对话之人。

那身着一身红衣的女鬼,高高在上,如同他以为能睥睨众生那般怜悯地看着他。

孙承茂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吗?”

荼缈缈也浅浅一笑,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孙某现在,只求一死。”

荼缈缈笑得更开心了:“不,你要活着,你还得好好活着,我不会告诉你哪天会死,也不会让你死。”

“即便你手脚残疾,只能去沟槽里与老鼠抢食;即便你药石无医,日日受尽病痛折磨;即便你夜不能寐,被无数冤魂恶鬼缠身,我都会助你吊着一口气。”

“既然你不畏天地,那就让你以这副模样在人世间好好活着,待我觉得够了,愿意让你死了,还有十八层无间地狱等着你。”

“孙承茂,你得明白,你这条狗命毫不值钱。”

说罢,她带着这一屋子的鬼和一个承受不住她上了身的洛行,消失无踪。

待他们离开,各厢房内听见了这敞开门的动静,纷纷探出头来看,只见一脸上挂着血痕的男子双眼无神地躺在地上,那模样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众人的窃窃私语仍旧毫不留情地传进了孙承茂的耳中,五楼的贵人们哪一个嘴上是饶人的?当初有多风光的夸赞声如今都转为了嘲笑声,那一个个极具羞辱的词句向外蹦出,击打在孙承茂的脑中,比打在他身体上的疼痛更甚。

直到有人喊出那句“这不是孙状元吗”!孙承茂回过神来,终于晓得了羞耻是何物,赶紧踉踉跄跄地伸手颤巍找物遮面,可还是晚了。

从这个夜晚开始,等待他的只有身败名裂,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