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书盈反复询问之下,孙承茂只道是官场中遇到了点困难,让她放宽心,很快就能解决。
后来不知为何,孙承茂就不再让她出门了,说是城中流言蜚语太多,都在谈论他早前一直与一男子走得很近,乃断袖,皇上听了点风声,最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白书盈腹中孩儿已有三月余,再晚些本就不太方便出门,让她不如就在府中休养生息,待胎儿出生后,再去向皇上求个恩旨与她办一次大婚。
听了这话,白书盈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好,她向来是信任他的,毕竟两人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
于是,她就被他养在了府内,再然后孙承茂买了几名奴仆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为避免闲言碎语,白书盈最终只能在主院行走了。
可是,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
那一日阳光正好,孙承茂又有两三日没回来了,说是翰林院清点书籍目录,数量颇多,任务繁重,只能日日宿在宫中。
白书盈心中很是不满,不晓得这才刚任职,哪有这么多可忙的。可转念一想,始终他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儿吗。
这样的开导很有用,可深闺幽院多寂寥,她知晓夫君重新受了圣上重用,实在太想看看如今夫君的风光。于是乎,她拿上面纱,护着肚子纵身一跃,一把翻身而出,轻点地面,稳稳地落在了宅院之外,毫发无损。
白书盈体制向来好,如今胎儿已足三月余也稳定,待她再将面纱戴在头上,这京城中便只有孙承茂见过她挺着肚子的女子模样。不揭开面纱,除了他,任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她十分放心地迈开了步子,在京城中住了这么些时日,她晓得孙宅的地段极好,走不了多远就能到一条商街,决定好了方向,自然而然就该出发了。
日光明媚,温暖和煦,将夜间料峭寒风全数隐去,赐予了世间众人短暂的愉悦,仿佛即将到来的冬日只是一场当不得真的骗局。
白书盈走在大街上,两侧商摊热闹极了,远远就能听见各家喊着五花八门的吆喝声吸引客人。这场景对她来说已是久违,不由得心情大好,这儿瞧瞧,那儿看看,仿佛一切都有别样乐趣。
就在此时,旁边发簪摊位前围了三四名女子,他们一边挑着簪子一边聊得热火朝天,嘴里带出的“状元郎”三字,被路过的白书盈捕捉了个正着。
这不就是她想听的吗?她赶紧停了下来,若无其事加入了那个摊位前。
“状元郎那日游街,你可去凑热闹了?”
“当然了!这京城谁没去看!虽比不上之前那荼家,但谁又有这等风光!”
“贾娘子,你说你也真是,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游街那日病了,错过了热闹。”
“瞧你这张嘴可真讨人嫌,你赶紧给我说说有多热闹,就当我也去了不就成了!”
一旁的白书盈搭了光,只见那娘子说得唾沫横飞,活灵活现。
她仿佛亲眼目睹了夫君衣袂飞扬的神气姿态,与有荣焉般脸上挂满了笑意,完全忽略了作为正房娘子都未能亲眼见到的遗憾。
“听说了吗?那日游街的状元郎年轻有为,如今双喜临门喽!”
说完了游街,几人话锋一转,一边离开摊位往前走,一边又聊起了另一话题。
白书盈赶紧跟了上去,听了“双喜临门”四字,她有些惊喜,心想着还以为她有身孕这事,夫君要等一切稳定了再与旁人说呢,没想到夫君如此疼爱自己和腹中的孩儿,早早做起了打算。
可谁知下一句一出口,白书盈僵在了原地,先头还觉得温暖的日光,片刻间照得她浑身冰凉。
“圣上赐婚,过了年三十,状元郎就要跟丞相家小姐成婚啦!”
“状元郎就要跟丞相家小姐成婚啦!”
“成婚啦!”
……
仅此一句,夺去了她的心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等她再回过神来,已经看见孙承茂笑意盈盈地走进屋来,手里提着她最爱吃的烤鸡,仿佛刚刚只是一场梦。
“娘子快过来坐,趁热吃,这烤鸡还热乎着呢!”
他还是那张脸,还是那样笑着,还是那样温柔体贴,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白书盈愣愣地抬头看他,孙承茂终于发现了,那外出时所携带的面纱正被白书盈牢牢抓在手中,身上穿的,也不是居家的衣物。
他心中大骇,脸上笑容僵在了嘴边,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三两步走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有些颤抖。
“你今天,出门了?”
白书盈没说话,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般,面无表情,可眼泪却不争气地如断了线地珠子大颗大颗往下落,她死死咬住嘴唇,咬破了皮,渗出了血,一声不吭。
“娘子,”孙承茂慌了神,“娘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孙承茂抑制住自己的紧张,还想装出往常那般的模样面对她,再三询问仍得不到回答。
心中的恐惧完全将之和善覆盖得严严实实,他终于装不下去了,厉声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出门了!”
屋里一片死寂,不知道是窗外哪处漏了水,若有似无、忽远忽近,滴滴落下敲击在地面,如同升堂时衙役手中的廷杖,声声审判着屋里的人。
“孙承茂,恭喜你呀,圣上赐婚,喜得良缘,是吗?”白书盈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带着寒意,令之毛骨悚然。
孙承茂这时却不敢出声了,一时之间也不知究竟是谁在质问谁。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她也忍不下去了,带着愤怒和怨恨,嘶吼出声,“你装得如此之好,你将我拘在屋里,又怕被人发现,不敢叫人看守。可你从没有想过,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孙承茂见白书盈这副模样,也慌了神,急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涕泪纵横地拉住了她的手:“娘子,皇命难违啊!”
白书盈一把甩开了她,抚着肚子呼吸有些急促,说不出话来。
孙承茂跪行两步,死死搂住她的腰不放手:“我如今这般辛苦,不就是为了在京中站稳,好让皇上收回成命吗!我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啊!你怎可如此不信任于我!“
白书盈的表情有些松动了,哭声渐小。
“娘子,我答应过你,此生绝不负你!你怎可不相信我?我即便负了天下人都不可能负你啊!”孙承茂声泪俱下,竟哭得比白书盈更为悲痛。
“真的?”白书盈一边抽泣,一边竟真的听进了心里,毕竟是相依为命了这么多时日的人,她对他还是抱有着一丝侥幸,“你发誓,你没有骗我。”
孙承茂见事情有了转机,赶忙答道:“我发誓,我绝不骗你。”
白书盈信了,这一信,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孙承茂依旧不敢找人看着她,遂除了上朝下朝,整日与她呆在一起以表忠贞。
直到某日三更时分,不知为何白书盈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看着枕边的夫君,他明明痛改夜不归宿的恶习,一如从前那般对她体贴入微,可她依旧隐隐觉出些不对来。
她起身下床,惶惶不安地,第一次推开了主院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府中回廊长长的屋檐下,挂着一排耀武扬威的红灯笼,绸缎拉了几十尺,整个院子都是一副即将要迎来新主子的喜庆模样,满目艳丽,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狠狠刺伤了她的双眼。
突然一双手臂将她死死禁锢在怀中往后拖拽,“砰”一声合上了院门。
白书盈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依旧没能挣脱他的束缚,她紧紧护住腹中胎儿,直到进了屋子被一把推在床榻上,腹中一阵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孙承茂满眼通红,不知是半夜的清醒扰了梦,还是此事被揭穿后太过愤怒。
白书盈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与家族断绝来往,吃尽苦头助他备考,满心满眼皆是他,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呢?
“孙承茂,你一直都在骗我,是吗?”哀莫大于心死,白书盈此时竟流不出一滴眼泪,忍着腹痛,就这样冷静地看着他问道。
“你一边哄着我诞下孩儿,要与我一生一世添子添孙,一边又在承着隆恩,继续操持与丞相家女儿的婚事。孙承茂,我竟不知你有如此好计谋。”
白书盈嘴角挂着冷笑,自嘲地呵了声:“你倒是也会算计,待你大婚之日,正值我临盆之期,如此一来倒可真能称得上双喜临门,”她想了想,又改口道,“不,是三喜临门。”
她终于想明白了,哪有什么状元郎刚一入仕就能有如此地段的大宅,有直入翰林的资格。
可笑至极!当真是可笑至极!
“你既已决定另做嫁娶,又为何要拘着我不放!”
“书盈,我爱你!我爱你啊!”孙承茂面对白书盈的质问,他脸上表情又痛苦又狰狞,扑了上来紧紧搂住她,“你不是也爱我吗?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有了楚丞相做靠山,我们将来要什么没有?这宅子、人脉、金银珠宝都会是我们的!你一直体贴懂事,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眼看着一切皆为囊中之物,难道你就不能为我前程忍一忍吗?”
“你我曾许诺过一辈子,为了我,你就算隐姓埋名一直活着又能如何?!”
孙承茂越说越激动,那脸上的神情越发恐怖,白书盈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般,摇着头不敢相信:“你疯了,孙承茂你疯了!”
她站起身来转身走向衣柜开始收起行李,声声念叨“我要走,我要走。”
“走?你要走去哪?”孙承茂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全然不顾她腹中还有他们的孩子,将她推搡在衣柜上,死死按住,“书盈,你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哪都不能去,哪都不能去!”
白书盈显然被他这副入了魔的模样吓住了,甩开他的手就要走,可她如今怀有身孕,今日寝食难安,整个人都虚弱了不少,竟无法挣脱开来。
“放开我!放开我!”她放生尖叫起来,孙承茂一惊,似是怕被人听了去,赶紧捂住了她的嘴,白书盈还在拼命挣扎,指尖刮过,抓伤了孙承茂的颈脖,力道不小,孙承茂吃痛地后退几步伸手摸了一下,摊开手掌竟全是血迹。
趁此机会,白书盈赶紧起身跑到门边,眼看着就能打开门,孙承茂又缓过了神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抓了回来按在桌上,发疯似的一掌又一掌狠狠朝着白书盈的脸掌掴,一边入魔般的重复念叨着:“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
她竟从不知一个文弱书生能有如此大的力,就如同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场面,她彻底绝望了,承受着这接二连三的耳光,身下血花浸湿衣裙,不再挣扎。
她无法自抑莫名大笑出声,笑声终于唤醒了孙承茂的理智,他停了下来,有些愣神,赶紧又心疼又懊恼地抱住白书盈连连道歉。
这时他总算注意到了白书盈已有滑胎的迹象,惊慌失措地抱起她走到门前却停了下来,不敢推开。
白书盈瞧着他这副懦夫模样更觉可笑,桀桀笑个不停,笑得孙承茂害怕了起来,背脊发凉,忐忑不安。
“我这一生,真可笑。”白书盈顿了顿,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孩儿,若有机会,再择个好人家吧。”
说罢,咬舌而终。
这苍茫天地间,再没有了恣意快然的白束瑛,也再也没有了体贴温柔的白书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