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似乎又听到了司鼓声,寂静之中,司鼓每敲一下,灵台之处便会震动一瞬。
鼓槌提起落下,耳边司鼓一声声铿锵有力,越发迅疾,犹如烈马撒缰,又像是声声控诉,听得人心神不宁。
板胡一响,婉转悠扬,拖长的曲调拉扯出丝丝幽怨,似是在小声絮语命运之多舛,造化之弄人。
“啪”一下,观戏人眼前再次亮起,仿佛刚刚只是眨眼一瞬。
此时戏台上不似先前那般亮堂,光,黯淡了下来,唯有那女子周身围还剩余了些,她双肩微耸,掩面抽泣,咿呀着又出了声。
“人心难测天心晦,无情休书请神看,他骂我青楼女呀,难伴状元。”①
戏台上的女子从袖中展开一张状纸,双拳紧握,声音微微颤抖起来。突然她一抬头,眉间紧促伸出一指,咬牙切齿道出字字泣血。
“既然是嫌我烟花丢他脸,为什么想当年,穿我烟花衣,吃我烟花饭,住我烟花楼,花我烟花钱。迎着烟花跪当面,恩人菩萨叫不完,没有当年的烟花女,哪来那如今的王状元,哪来那如今的王状元咹!”②
“呜呜呜……”
台上戏子无法抑制地哭出了声,而台下观戏人心中一惊,似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坐立不安正觉得这情形有些不对。
“噌”一声,大镲又响起,双目像是得了旨,乖乖合上了眼。
……
“孙状元?”醉仙楼中的酒妓一双兰花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语气娇媚动人,“孙状元!”
孙承茂被这声音惊醒,刚刚……他好像又走神了,可这思绪走到了哪里,他却一丁点都回想不起来,只得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孙状元你这酒量不行呀,”那酒妓指尖划过,暧昧地调笑道,“孙状元如今双喜临门,陛下赐婚,成了楚丞相的乘龙快婿,届时将那楚家小姐娶回家,奴家可就没这么多机会见着您咯!”
“您跟奴家二人独处,还如此分心,叫奴家好是伤心,”酒妓撅着嘴,娇嗔着戳了戳孙承茂的胸口。
孙承茂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借着醉意嘴上大胆了一回:“瞧你这话说的,我可是如今的状元郎!那宰相府嫡女算什么?莫非她还妄想管着我?”
“哟,你这倒是口气大,”酒妓拍开了他的手,提起酒壶将桌上空碗斟满,递了一至他手中,勾起兰花指,眼神勾人,缓缓抚过他的脸颊,“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行且从容,奴家今日就陪您喝个痛快!”
孙承茂大笑起来应答了声好,端起酒碗与她一碰,呼和道:“干!”
屋里丝竹弦乐还在弹奏,暖帐春宵,惹人沉醉。
真想一醉不起啊,却又那样不甘。
他抬头忘了眼窗外,月色沉默中笼罩了大地,将一切干净的、肮脏的,混成一碗琼浆,合上杯盖摇晃一番,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高处坠落的恐惧,他担不起。
孙承茂终于想明白了。
第二日醒自醉仙楼,天色还未大亮,孙承茂便起身梳洗了一番,掩去昨日荒诞,他在街头未开的摊位上坐到了商铺启板,直接钻进首饰铺子挑了支最好的发簪。又注意到了什么,转身去了趟胭脂水粉铺子,提着回了府。
走至府门前,他再次检查了番有无错漏之处,终于安了心,这才提步而入。
“老爷回来了!”府中管家乐颠颠地迎了出来,看着他手中提着几包东西,刚要过手一接却被拒绝了。
管家识实务地点了点头,笑呵呵地将他送进了主院,站在院门前没再继续向前。
他这新主子不喜欢有人进后院,就连用膳,都只允许奴仆按时送到此处。虽然奇怪,但这府上事少,主子又是新晋的状元郎,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知足便可常乐,少打听些不该打听的,才可活得自在。
而那头,孙承茂路过庭院进了屋,屋里坐着一娘子,正在手忙脚乱地用着针线,远远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望时,一不小心扎破了指尖,赶忙松了手,含在嘴中抿了抿。
瞧见是盼了好久的人回来了,她脸上诧异了一瞬,立马又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喊道:“夫君。”
“书盈,”孙承茂笑着牵起了她的手,将另只手上提着的锦盒举到她跟前,“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叫书盈的女子欣喜地接了过来,在他的柔情目光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只见一支做工精细,花式流行的发簪,以及两盒胭脂,她脸上满是笑意,嘴里却嗔道:“买这些做什么,你向来知道我不爱打扮。”
孙承茂伸手揽住她的腰腹,二人很是亲密:“跟着我你吃了那么多苦头,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京城中的夫人小姐有的,你需得也有。”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相公对我一如既往,如今金榜占鳌头也未曾舍弃于我,即便不买这些哄我开心,书盈也是愿意随君到白首的。”
女子甜蜜地依偎在他怀里,仔细一看,这叫书盈的女子,怎会是南丹白家的少年郎,白束瑛?
“我对你好些,你爹娘就少担忧些……”
“你怎的又说起这事,”白书盈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不悦,“说好不提他们了呢?”
“好好好,”孙承茂赶紧住了嘴,将她搂在怀里,“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别气坏了身子。”
白书盈与孙承茂结伴来京城已是第二年了。那年来京途中相遇,朝夕相处之下竟格外投缘。他欣赏她的侠气,她欣赏他的才华,犹如伯牙子期。
去年秋闱中,孙承茂意外落榜,那日白束瑛为宽慰他,二人饮酒作乐,喝了个痛快。
可这场醉酒后的荒唐,却让孙承茂发现,多日相伴的白少侠成了白姑娘,惊慌之下,二人决定坦然面对,终于认清了彼此心意。
除了那份互相欣赏的投缘,爱意早早在彼此心中生了根、发了芽,一不小心长成了参天大树。
可惜好景不长,白家幼女偷偷外出闯荡之事终于被寻到了踪迹,白家派人找上门来接人。
时至今日,白书盈哪还肯走呢?
她向来与父母关系不够亲密,在以男子为重的白家中,身为女子即使再优秀,也无法继承庞大的家业,因了此,她才会偷偷溜了出来独自闯荡。
她信他,信他定不会负她,从此她便与白家断了关系,自此两清。
她又陪了他一年,顺理成章拜了堂,成了婚,从此一心一意,只愿一双人。
如今他官袍加身,而她换上了锦绣罗裙,眉眼在爱情的催化下越发柔软,郎君仍然相伴在侧,她很是满意现下的生活。
可她闻见夫君身上那身浓烈的酒味,还是生出了些不满:“你这还未上任,同僚就天天拉着你去饮酒,那等你正式任了职,我可还能见得到你几回?”
“哎,”孙承茂叹了口气,“娘子你也知道,我孤身一人,也没个殷实家世作为后盾,只得自己辛苦些,多去打点打点。”
他脸上神情也很是为难,像是心中也不愿如此。白书盈知他不易,也不再难为于他,哄道:“好了好了,你替我戴上这发簪,如今我不便出门,在院里戴着给你瞧瞧也是好的。”
孙承茂笑了笑,语气宠溺地应答道:“好,”边说着边取出发簪插在了她的发髻间,捧着她的脸来回地端详了一番,夸赞道,“我家娘子真是越发好看了。”
白书盈粉拳一锤,嗔骂了句“油嘴滑舌”,二人眼神一勾,一不小心带出丝□□,孙承茂将她拦腰抱起,相拥而眠,全不管青天白日。
……
孙承茂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场没唱完的戏中。
熟悉的铜锣声、板胡声、司鼓声、喝彩声相互交错,只见台上的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行至台沿边,脸上不再是幽怨,而是满满的愤怒,双目圆瞪,口中咿呀之词变得锐利万分,声声刺耳。
那板胡拉的悠长小曲也越发急促,司鼓跟上节奏哒哒出声,犹如万箭齐发,刀刀毙命。
“该刺瞎我双眼,免得我认识王状元。”
“早该剁掉我双手,免得我救活无义男。”
“早该震聋我双耳,免得听王魁假誓言。”
“早该把我的喉咙断,免得我,对贼倾心对鬼交谈。”③
“滔滔恩爱说两年,神呐神呐神,你睁睁眼吧,睁睁眼看看俺,大展圣威显灵验,烧掉王魁负心汉,好叫我瞑目,下九泉啊!”④
本该是引来轰动掌声的戏份,然而此时观众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孙承茂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吓得赶紧站起身来,惊恐地环顾了眼四周。只见满堂人群的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却又像是被定住了魂魄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戏台。
“孙承茂!举头三尺神灵在,诸恶莫做福报来。”
台上饰演敖桂英的女子歇斯底里地怒吼着,观戏人瞬间被点醒,眼睁睁看着女子脸谱上的油彩渐渐褪了色,显出那张同床共枕一年有余的脸。
随着这声音,像是僵死的人群突然头一转,同时把目光集中望向了孙承茂,场面太过诡异。
顷刻间,恐惧从脚底蔓延至四肢,孙承茂头皮都发了麻,他双脚脱了力,一蹬瘫坐在椅凳上,囫囵念叨:“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别怪我,别怪我。”
那女子的脸突然贴了过来,四目相对,甚至于与他额对额,鼻对鼻,声音阴森而诡异:“相公,我死得这么惨,你怎可独活人间。”
“啊!!!”
孙承茂两眼一黑,使出全身气力奋力挣扎着。
“相公,相公你这是怎么了?”耳边传来了白书盈焦急的呼唤声,孙承茂猛地一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待他看见所处环境,放下的那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竟还坐在那骇人的戏院中,只是此刻戏院中没了旁人,只有娘子握着他的手不断呼唤着他。
白书盈笑了起来:“不过是一出戏,你怎的如此害怕?”她拿起手帕,温柔地拂去孙承茂额上汗珠,又轻轻地开了口,“相公,若是你,你会选择那滔天的富贵,还是我呢?”
没等孙承茂回答,白书盈又开了口,桀桀地笑了起来,声音温和,话语却似是索命:“你没得选了,因为,我已经被你害死了。”
孙承茂倒吸一口凉气,慌乱之中,翻滚摔于地面,半边身子引来阵阵疼痛。这会才提醒了他,终于他不再陷入梦魇之中,彻底回到了现实。
孙承茂用袖口擦了擦满头大汗,很是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日日做噩梦,这屋里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高声喊道:“来人,替我梳洗更衣。”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②③④引用自豫剧《情断状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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