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间回来后,荼缈缈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她躺在床榻上,看上去不像受了伤,倒像是睡熟了。
屋里静悄悄的,若不是燃着灯,都无从发觉郁符休正坐在榻边。
他安静得不像活物,一手握着荼缈缈柔软的手指,大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了几下。一手搭在膝盖上托着头,目不转睛盯着她昏睡的脸庞,若有所思。
此时门外传来了动静,接着响起三声叩门声,像是怕惊扰了屋里的人,连呼吸都格外小心。
得了郁符休的允许,他这才推门而入,缓步走到郁符休面前。
推门之人是一身着白裳的年轻少年,肩上挂着藏有金色暗纹的白色兽毛,睫毛呈金棕色,显出些浑然天成的笨拙感,进了门低着头也不说话,温顺地站在一旁。
倒反是郁符休先开了口,询问道:“於檡,你可告知祀蝶安排妥当?”①
少年这才抬起头来,不敢乱看:“回主人,於檡已与祀蝶姑娘商量好,她好像看起来不太高兴,但还是答应了。不过……”叫於檡的少年看了眼郁符休,有些欲言又止。
“说吧。”郁符休不再用手托头,支起了身子端坐在位,握着荼缈缈的手却一刻也不想松开。
“祀蝶姑娘说,她可以替主人隐瞒,不过,务必要让她待在大人身边服侍左右。”
郁符休闻言微微颔首:“待荼缈醒了,你就将祀蝶接来长燃殿。”
“是,”於檡应答道,抬眸又看了一眼郁符休,试探着问道,“主人,您把大人接回来后一直未曾合眼,可要休息一会儿?”
郁符休伸手捏了捏眉心,这模样已是拒绝:“你去将祀蝶的住处安置妥当,出去吧。”
於檡没有异议,又答了声“是”,如进门般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而此时,陷入梦境的荼缈缈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人嘴巴一张一合,荼缈缈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依稀辨别出他在说什么……
“荼缈,我永远会是你最好用的刀子。”
什么?
“你可以戏弄我、操控我、无视我。”
“唯独不可,抛下我。”
是谁在说话?此话是何意?
朦胧中荼缈缈只看得见那一双满是痛苦与委屈眸子,他是谁?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慢慢转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黑色虚影在她眼前晃动,那身形……
“夫君?”荼缈缈试探地唤了声,大约是睡得久了些,她扶着额头坐起身来时,有阵眩晕袭来,只得闭上眼缓神片刻,再次睁开眼时她才看清了面前之人。
郁符休面露担忧,想要去搀她一把的一只手僵在了半空,迅速收了回来。
荼缈缈这才察觉到,自己还有一只手正被他握于掌心,这场面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她终于反应过来,二人齐齐把目光挪到了一处。
郁符休也不知是在与她解释,还是在替自己遮掩,一本正经道:“替你号脉。”
“号……脉?”荼缈缈满脸不解,“已死之人也可号脉?”
“嗯。”郁符休的语气波澜不惊,甚至有些煞有其事的意味。
更别说他似乎真的好好探看了一番,没过多时就放开了荼缈缈的手,若此刻荼缈缈再多想,反倒显得她有些小人之心了。思及此,她便闭了嘴。
郁符休看着荼缈缈淡淡道:“你昏睡了三天,如今醒来了,想必已无大碍。”
荼缈缈一愣。她只记得自己将那团黑气收入了冥中,未曾想这会竟已昏睡了如此多时,然而现下她最关心的也是此事。
她急急抬手颂咒,想要探探冥中的状况,还没等她开口,就被郁符休拦了下来。
“你是真想魂飞魄散吗?”
“可是……”
“你冥中的两股气我已设法将其缓和,”郁符休顿了顿,“刚痊愈,万不可再如此鲁莽。”
荼缈缈讪讪点头,不着痕迹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又开口问道:“郁总判,我可是因为那丝不该有的生气才会昏迷?”
郁符休白绸之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抬眸看着荼缈缈,语气间有了些不易觉察的责怪意味:“是。”
荼缈缈沉默着思忖了一会,丝毫不关心自己身体状况,却是依旧在思考“傒囊”一事,朝郁符休问道:“那丝活人生气,可是妇人腹中胎儿所有?”
“是。”
荼缈缈得了肯定的答复反而松了口气,这样就说得通了,如今这丝生气转移到了她的体内,是不是就能……
“你可知两股气如今的你根本无法同时承受?”
还没等她将自己所预想的整理明白,就被郁符休的话打断了思绪。
郁符休也没等她回答,又说道:“你又可知这样做有可能会损害胎儿精气?”
荼缈缈抬眸,那双清澈透亮的双眸毫不遮掩地看向郁符休,竟然无半点心虚,点了点头。
“若你早知此举必定会损害胎儿精气,你可也要这么做?”
待郁符休说出了这句话,她才后知后觉感觉到郁符休的语气有些不对。郁总判他……可是在生气?是气她太过鲁莽办了坏事?还是气她并未顾及肉体凡胎的安危?
可她看不见他的眼睛,那张冰冰冷冷的俊俏面庞上,将情绪藏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出喜怒。
她不知为何并没想藏着自己的心思,只是坚定地答道:“是,”她停顿了片刻,“既然做了,我就想好了承担任何后果。若是没有这丝生气,我必定无法骗过傒囊,又何谈将它抓捕归案。”
话音落下,这寝殿中瞬间陷入了死寂。
地府虽不比人间,但这长燃殿已经是几间阴司中最为明亮之处了。四周烛火通明,烛台悬浮于空中轻轻摇晃着,在这场各怀心思的对峙中,烛芯炸开的细碎响声格外清晰,却好像始终无法打破此刻的僵持。
氛围太过微妙,更别提这郁总判本身就带着的那股寒气,似乎正在丝丝蔓延开来,搅乱了气息。
荼缈缈只得悻悻开了口:“郁总判您别生气,我在典籍中看过,只要十日内将这生气归还即可。我只昏睡了三日,还有七日的时间,待事成,我就立马将这缕生气还回去,定能保母子无虞。”
郁符休听了这话,像是拿她没了办法,长长叹出一口气,道:“生气之事我已处理妥当,你且照顾好自己即可,万不能再如此逞强。”
闻言荼缈缈反而疑惑了起来,没给她多想的时间,郁符休很快又开了口:“从今日起,你随我隶属六案功曹,三司之上,不必再回轮回司了。”
“啊?”这消息太过突然,荼缈缈往四周看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之上:“所以我现在在哪?”
“六案功曹总判处,长燃殿。”
看样子,果真是因为自己办错了事,才导致如今被郁总判亲自看管的局面。
她认命地点点头,心中却很是遗憾。
在轮回司,还有个话多且不太聪明的韫幽,偶尔也能从他嘴里套些八卦来聊聊天解解闷,然而在这长燃殿里,却只有一个摸不清心思,还冷冰冰的郁符休。
她如今还未见过其他鬼侍,已经在担忧自己的今后会不会也如同他一般沉默寡言了。
她可不想!
荼缈缈打了个寒颤,赶紧将思绪收了回来,张嘴刚准备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一番,只见郁符休站起身来,说道:“往后这就是你的寝殿,晚些会有侍女过来,有何所需吩咐她即可。”
“你好好休息。”说罢他便朝寝殿门外走去,留下了荼缈缈一人,这下荼缈缈还未说出口的话只得吞进了肚子里。
不过郁符休一走,荼缈缈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去人间调查的这一趟,不仅暂时解决了黑气,证明了冥中不局限于收服鬼怪。更证明了,她也可以配合近些日子在轮回司所翻阅的典籍咒语,将冥中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甚至,她还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人间邪祟的出没,一切皆是因为一碗羊肉汤。
她细细回想起来。
打更的更夫夜里所经之途,在曹家的羊肉汤铺子十里范围内;而那位日日寻羊肉汤喝的夫人,宅邸虽偏远些,但依旧也并未脱离其中;更别说还有那住在隔壁茶叶铺子的小厮。
看样子,曹家一家四口的鬼魂定是出了纰漏,有一人被困在了那商摊周围。
荼缈缈赶紧下了床榻,换好挂在一旁的外裳,竟是一身红衣。那红衣穿在她身上将她衬得面若凝脂,格外美艳动人。腰带上用不知道什么做成的细线,缝了一朵桃花,散发着莹莹光芒。看样子是特地为她准备的,十分合身。
荼缈缈却来不及多想,加快脚步出门去了轮回司,以至于祀蝶赶到的时候直接扑了个空。
“主人!”祀蝶推开荼缈缈寝殿的门,看着空空如也的殿内,回头望向於檡的眼神里满是抱怨。
“大人真的刚刚还在!”於檡急了,慌忙解释道。
“你跟你的主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祀蝶气呼呼的,顾不得尊卑,一时直接脱口而出。
“祀蝶姑娘!我已向你解释过很多次了!主人并非不在乎大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也不知道主人在意的到底是这个大人,还是那个大人啊……”
听了这话,祀蝶忍不住蹙起眉来:“你这是何意,祀蝶之主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於檡一愣,头微微偏向一边,神情疑惑,似是不理解她的意思。
祀蝶看着於檡这副天真模样,更加懒得与他多说,反正即便是说了,这一主一仆也一如既往的迟钝,与他们多说也无益。
於檡见祀蝶不理他,缩了缩脖子,没有办法地讪讪说道:“祀蝶姑娘,我家主人说了,届时你见了大人,可万不能还像刚刚那般冲动,若是让大人有所觉察,就会全然失了那份初心了。”
“知道了!”祀蝶瞪他一眼,虽心有不满,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她与於檡二人,本就是为各自的主人而生,若是此番能让主人得偿所愿,她只需做这点小事,又有何难呢。
只要是为了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於yú 檡zhái:老虎别称,此处用作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