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城入了秋,风卷残云,万里无痕。艳阳之下,一群飞鸟飞过高空,清晰可见。
荼缈缈站在城隍庙前,望着门外那两只虎视眈眈的巨大石狮,第一次感觉人间是如此晃眼。
她有些许意外,原本以为鬼怪只可夜里出行,没想到多了一层鬼差的身份,反而能如此明目张胆行走人间。
重返人间却不能回荼家看看那“不争气”的老爹和弟弟,荼缈缈免不了有几分惆怅,慰藉了自己几句“来日方长”,也就很快收起了情绪着眼于现下之事。
在地府待的日子多了,那儿整日燃着灯笼烛火,始终比不上这青天白日,荼缈缈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一入秋,天色便黑得比往日早些,这才刚过酉时,已有了渐入黄昏的姿态。
城隍庙到了休沐时辰依旧不减冷清,断断续续有香客往外走来,对站在原地的荼缈缈罔若未闻。
看来近日这江州城真被傒囊闹得不消停。
“夫人,如今拜了城隍爷,想必今夜您能睡个好觉了。”
“希望如此吧。”
一小丫鬟搀扶着位年轻娘子从里边儿缓步而出,她们的面容被屋内黯色笼罩,将阴阳切开两半。
直到走出了城隍庙,正巧与刚想进门的荼缈缈撞了个正着,直直从荼缈缈身体中穿过,那张眼泛乌青的脸,与眉间氤氲的淡淡黑气,格外清晰地倒映进了荼缈缈的眸中,一股奇怪的味道也随之而来。
荼缈缈眨眨眼,有些不适应刚刚那场景。稍微缓过来些,不再去多想,提步进入了城隍庙的大门。
城隍庙的天井处立着一巨大的三足石雕香鼎,足底被火焰纹包裹,意为辟邪。鼎身两侧刻着盘龙浮雕,上立有四根雕花圆柱被单檐六角顶盖着,腹中徐徐冒着香客供奉的香火。
香是凡人将心意通达天庭与地府的媒介,焚香、香灰与香炉三者合一,人们持香拜神佛,并借助香火之气供奉之,便可祈求神灵庇佑。
香客持香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将手中香烛插入炉中,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祷告之音,那人眉间黑气似乎受到影响,越发躁动不安,缠绕在他头顶张牙舞爪起来。此时殿中白光一闪,黑气得了震慑,竟不再敢继续造次,徐徐消散在空中。
荼缈缈站于庭中按兵不动,仔细观察着来往者的神态,闲聊话语尽数收入耳中。
说来也奇怪,这边黑气尽散,而刚刚与荼缈缈撞见的那位夫人却并非如此。眼看着出了城隍庙,黑气任依旧残留在眉间,仿佛在示威。
供奉神明之处,照理来讲不应当会这样,此情形看着倒真有了些不对。
时间快速流淌而逝,暮色将晚,城隍庙的大钟撞响了三声,发出阵阵低沉嗡鸣。
随着钟声,最后一位香客心满意足踏上了归家之路,也终于唤醒了陷入沉思的荼缈缈,她缓过神来走进了城隍庙大殿中。
城隍如今已是凡间非常普遍的信仰,荼缈缈抬头看向端坐在上头那位,他并非地府阴曹司的城隍大人,而是江洲城普遍认同,且已逝世的名臣,桦慈君。
荼缈缈进殿站了没片刻,桦慈君便现身在了跟前,看见来人,他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语气不善:“城隍大人就派来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荼缈缈被突然出现的桦慈君吓了个措手不及,急急作揖,客气道:“桦慈君,吾乃轮回司鬼差荼缈缈,多有叨扰。”
桦慈君死前乃大臣将相,两撇胡子稍长遮住了嘴巴,看上去不怒自威:“轮回司?我们阴曹司的事何时轮到轮回司来管了。”
这还是荼缈缈第一次见到管理凡间之事的地府官员。
凡间城隍庙里供奉的神,即便归属于地府,也并不常往返地府,若有何事需上报,才能得一机会前往阴曹司,这桦慈君也是如此。对他而言,循规蹈矩是生前死后一直秉承的原则,一以惯之。
他说此话,看似是更在乎各司其职的森严制度,但荼缈缈的官职且在他之上。想来,统领一方的城隍,还不止是看不上她这刚上任的年轻鬼差。
初次见面,她倒也客气,压抑住了自己的不满不卑不亢说道:“桦慈君说笑了,六案功曹皆为一体,三司之间互相配合也是常有的事。”
听了这番话,桦慈君鼻腔里冷冷哼出声:“就你?能怎么配合老夫?”
荼缈缈不想闹得太过难堪,明摆着已不想接他的挑衅,思索一番,欲将方才城隍庙中的所见所闻,拿出来与之探讨一二。
可那桦慈君显然不信任她,根本不接她的话头,语气也有些阴阳怪气:“听说此案是大人主动请缨?”
荼缈缈已有觉察,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还笑意盈盈地说道:“对。”
相比起荼缈缈的和善,桦慈君倒是格外刻薄:“要我说,女子嘛,去阴律司老实呆着就行了,办案这种事,劳心劳力的,还是交给其他更为可靠的鬼差为好。”
“怎么,桦慈君的意思是笃定我办不成?”这倒是让荼缈缈觉得有趣了起来。
桦慈君一摸胡子:“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下官只是怕你到时候瞧见了傒囊,发现自己根本斗不过,吓了个屁滚尿流,第一次办案就这样,不好看。”
他虽然脸上带着笑,但不知为何,荼缈缈看着他觉出了些厌烦,没有说话。
他却又十分自以为是地开了口:“作为过来人,我说这话也是为你好,大人还是听劝些,早些回去把案子转交给别人吧。”
荼缈缈好似并没想与他计较:“吾见到访的几位香客眉间黑气皆除,只有那归家的娘子,黑气竟丝毫不减,桦慈君可知为何?”
这话落音,桦慈君神色一凛,竟生出几分心虚。他还以为荼缈缈早早来了,只是没想好该从何入手所以久久未进殿中,现在他却发现她已经观察得如此仔细。
这傒囊游荡人间已有好些日子,本该是一城隍手到擒来之事,然而并不尽然。
他整日坐于大殿,听的句句都是有关于此鬼怪之事,为祛除黑气,每一个入庙之人,都经由他手,却始终无法根除。
荼缈缈猜得倒也没错,他看见地府派来的小丫头片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连他都解决不了的事,他偏不信这活得还没他久的小丫头片子能比他手段高明。
桦慈君意味深长地看了荼缈缈一眼,语气不自觉就流露出几分嘲讽:“大人目光如炬,何不亲自动手一查?”
这话落音,荼缈缈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荼缈缈脸上还挂着笑,却不再那样友善,心知从他这已问不到消息,意味深长地说道:“桦慈君说得有道理。既然这样,吾就不再耽误桦慈君替百姓解忧了。”
说罢她毫不犹豫,转身从城隍庙中离开。
桦慈君看着荼缈缈既毫不纠缠,又无恼怒的姿态,就这样洒脱离去。震惊之余,很快又回过神来,心中不满横生,一甩衣袖,背过手又归了位。
城隍庙的大门“哐”地一声合上,给荼缈缈吃了个闭门羹。
这动静并不小,荼缈缈却连头都没有回。
她站在门外轻轻闭上了双眼,一呼一吸间缓缓凝神聚气,心神逐渐趋于平缓,周遭一切声音、气味、事物,也随之凭空消失,只剩她一人驻足世间。
脑中无数只言片语,化作一缕缕细线在空中飞舞,有条不紊地飞速穿插交汇,逐渐清晰起来……
“自上月起,一更夫夜里撞见了邪祟,桦慈君将之黑气解除后那人的确有所好转。”
“可不过两日,那团黑气却再次彻底缠住了他,始终萦绕在他眉间不肯消散。”
“自此后这黑气仿若瘟疫,逐渐越发猛烈。”
“奇怪的是,只有亲眼目睹那邪祟的,才会成为源头,不断向外扩散。”
“而那些被感染之人,只要入了这城隍庙,便很快就能彻底解除。”
……
待荼缈缈抓住了关键信息,其余杂乱的碎片瞬间化作光斑消散开来,世间又显现出了原本的样貌。
她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她向来准备周全,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即中,方为上策。
照这般说来,找到源头几人正是此事的关键。
荼缈缈心下有了打算,决定夜里先回地府,到了白日再走访打探一番,以免打草惊蛇。
一眨眼她便消失于街头,回到了轮回司。
轮回司屹立在奈何桥的另一端,共有七层,是整个地府最高的楼阁,隐入云烟。其中命簿与藏书无数,全凭韫幽的个人嗜好一一归纳在案。
走上楼顶,便可鸟瞰凡人入了地府必经的所有关卡,直至跨过那座血红色大桥,进入轮回。
荼缈缈作为轮回司的鬼差,理所应当的在轮回司住下了。
自那日韫幽将差事甩给了荼缈缈,便不知又去忙些什么,整日神出鬼没,不在轮回司老实待着。
韫幽独来独往惯了,这轮回司殿前,除了那几个恪尽职守的纸人,就只剩了个荼缈缈。
她端坐在案几前,案上比起韫幽在时,东西多了不少,终于显得不那么冷清。
笔墨纸砚皆有,无聊时从楼上寻来的藏书一并摆了满桌,手边还放着一摊开的空白簿子。
她一边翻着那《百鬼册》,一边提笔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记录下来,很是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甚至连身旁站了一人都未曾发觉。
思及深处,荼缈缈提笔盯着簿子皱了皱眉,有些想不明白地口中念念有词道:“为何他至今未曾害过人性命,只是吸取精魂……”
“因为他的目的只是维持形态留存人间。”
这声音突然出现,给荼缈缈吓了好一跳。
她抬起头,只见一刀削般锋利的下颌,和卓然挺立的鼻尖。身躯凛凛,未见全貌都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淡寒气。
可不知怎的,荼缈缈却并未觉得畏惧,反而莫名生出了几分熟悉。
她的目光上移,正好撞见那敷目白绸,这才知晓所来何人,惊讶之余动作大了些,一不小心打翻了砚台。
她赶忙拎起《百鬼册》匆匆起身躲避,谁知那男子竟伫立不动挡住了她的去路,眼睁睁看着荼缈缈直直撞入了他怀中。
这下荼缈缈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间,眼睛也不知该看向何处,连连后退两步,不知怎的又绊了桌脚,她赶紧朝着与那人相反的方向躲避。
男子见她这举动,在白绸下皱了皱眉,伸出手将她扶了一把,这才终于让荼缈缈站稳了脚步,后退躲到了一旁行礼道:“不知郁总判到访,失礼了。”
来人竟然是六案功曹郁总判,郁符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