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七十
【另一个世界】
“饼干要吗?”
“……不用了,谢谢您。”
“饼干不喜欢吃,唔,那蛋糕可以吗……家里正好还有份柠檬芝士蛋糕……”
“不用……”
“哦,这边还放着芒果布丁……”
“……”
斯威特法师像板正直尺那样挺直了自己的背。
她此时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准确的说,她此时只敢转转眼睛扫视周边环境,像只被扔进笼子里等待猎人磨刀霍霍的兔子。
……月亮在上,哪怕是德里克和海伦娜依旧坐在椅子上主持家族会议时,她都没有承受过这样大的精神压力。
这可是布朗尼的父亲——有着神奇的血脉,还运用神奇的家族技能一眼看穿了她蹩脚的谎言,把她留在这里“做客”——
斯威特对自家布朗尼的态度,与斯威特对其他布朗宁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
安娜贝尔被洛森拆穿时可以直接给后者一套兔兔拳;但被洛莉调侃时她会无比羞耻地试图钻进地底。
更何况,面前这只,是洛森与洛莉共同的父亲。
……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像到她完全没办法给自己做“当成陌生人冷静对待”的心理欺骗……过于相似的性格、与这样完全陌生的长辈感——
安娜贝尔简直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洛森的父亲要和我谈话】
【我没有做过前期功课】
【我正穿着一件轻浮的贵族西装】
【我一小时前对他的妻子说滚,还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骂她白痴】
【我差点拐卖了他的儿子】
月亮在上。
……我要锤死那个满口谎言、总把我推入火坑、还喜欢待在坑边嘲笑我的混蛋布朗尼!!
冷静,冷静,面对卡拉不是做到了冷静理智的态度吗,为什么对着这个男人她完全无法冷静……
无名氏并不知道安娜贝兔此时一边殴打布朗熊一边捂着耳朵钻地的内心活动。
如果知道也没什么,他大抵会很淡定地想,我儿子果然从小就是个没救的兔子控。
“那个,不知道您邀请我想谈些什么,总之……”
“在那边很忙吗?”
“……不,不忙,您继续。”
安娜贝兔:拒绝!拒绝!学会拒绝——他又不是布朗尼,也没有绿眼睛,你明明可以坚定拒绝!学·会·拒·绝!
但现实是她依旧没有拒绝的能力——甚至移动手脚的能力。
安娜贝尔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坐姿端庄到了极点,此时的她就像是帘幕后准备上场的芭蕾舞演员。
无名氏把盛放着点心的茶碟放在茶几上,然后给她倒茶。
他用的是家里最好的骨瓷茶具——连卡拉都没用过几次,因为“离我的茶具远点,白痴肯定会毛手毛脚地打碎它,你已经毛手毛脚地击碎了我三只咖啡杯了,再击碎它,我就击碎你”。
但,嗯,无名氏检索了一下自己那模糊的记忆。
法师界的斯威特家族……非常显赫,拿出在这个世界算得上高奢的餐具,或许只能做到符合他们眼界的“得体”。
无名氏从不觉得精灵族能与“富裕”“奢侈”沾上边,他眼中的精灵族因为封闭而落后、愚昧,无名氏更不可能通晓法师的知识、用研究魔法的眼光来衡量森林给予精灵的资源。
毕竟,在精灵眼中,他们随意佩在耳朵上的金属坠饰,只是“没价值的鹅卵石”而已。
即便圣女相当于“精灵王室”,无名氏也只能依照着精灵一贯的审美,穿白色长袍,吃蔬菜水果,生活极端朴素。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很穷,自己的族群也很穷,比起典籍里那个传承了数百年的法师贵族……
应该,特别特别穷酸,吧。
以那个世界的眼光来衡量,他那以精灵身份成为法师的儿子肯定不是主流,而这样的他能得到斯威特姓的女孩的青睐……
应该算,攀上了大豪门,吧。
想到这里,无名氏的目光不禁顿了顿,脑子里划过了一连串的“灰姑娘嫁入豪门惨遭贵妇□□”。
……果然不应该松口陪着那个白痴一起刷剧的。她看的都是什么精神糟粕。
无名氏轻咳一声,删去了这些乱七八糟,把吃布丁用的小银勺递给安娜贝尔。
“你可以用这……”
他的手靠近了。
极度紧张的安娜贝尔,脑中有根弦“啪”地断裂。
她立刻弹起:“我已经成年了!我没有带坏那只精灵早恋!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在您的概念与《精灵生长古事录》里,三十岁的精灵还在发育期,但我发誓我和他早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精灵,我没有居心叵测、道德败坏——”
无名氏:“……”
原来是这样的小姑娘。
嗯,怪不得能被他轻易骗到手。
无名氏把布丁递进她颤抖的左手里,又把布丁勺递进她颤抖的右手里:“没关系,吃点甜品。”
安娜贝尔还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名氏:“没关系,精灵的概念里没有早恋,我也不在乎这个,卡拉23岁时就有洛森了。”
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的紧张情绪瞬间被噎了回去。
……卡拉怀洛森时才23岁吗!精灵族的23岁吗!如果她没记错,布朗尼说这男人是“任职了数百年的圣女”吧!
……无耻。
各种意义上的无耻。
而能以这么平静的态度告诉我,也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很厉害啊。
她觉得这个话题怎么都接不下去,只能干巴巴地应道:“哦……原来这样……”
无名氏大概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但他也没有解释的想法——那个白痴为了生(玩)崽干出的种种白痴操作,包括但不限于偷偷抱着酒瓶吨吨吨——这种白痴行为,还是只有他知道就好。
“吃点布丁吧。”
如果她就是隔壁的小安娜,应该能被甜食冷静下来。
安娜贝尔:“嗯,好的,谢谢您……”
她低头举起布丁杯,一眼就看到了布丁杯杯盖上粘贴的纸条。
【卡拉的布丁】
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这下连眼睛都不敢乱看了。
而且她立刻联想到了某布朗宁在便利店买来的特价炸鸡便当盒上贴【洛森的炸鸡】纸条、在她发现把便当扔进垃圾桶后又找过来跟她吵架的小学鸡行为。
【你没看到我贴好的字条吗?蠢宝宝,那是我存起来准备今晚吃的——】
【你吃个球,已经过期两天了!!】
【那是便利店的限时特价炸鸡——】
【过期两天!的!劣质垃圾便当!】
【……我不管!我贴字条了!我贴字条了你就不能乱丢!贴了字条的就是——】
【吵死了混蛋,你要吃我下厨给你现炸行吗!】
【你是不是蠢,生理期不能——】
【生理期可·以·炸·鸡!】
……一言难尽。
简直一言难尽。
“那个,字条……”
对面的男人“噢”了一声,镇定自若地撕掉了那张小纸条,然后把它团吧团吧扔进了垃圾桶。
“抱歉。吃吧。”
“……这是您妻子的……”
“这不是。”
“她会生气吧……”
“没关系。”
“卡拉她……”
“我和她不是很熟。”
安娜贝尔:“……”
你都跟她姓了,你还和她不熟。
卡拉喜欢芒果味吗。
安娜贝尔轻咳一声,放下了手里的甜品。
布朗宁夫妇原本的关系看上去就(过分)糟糕了,她可不想成为又一场争执的导火索。
“坦诚地说,”一番插科打诨后,安娜贝尔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但她用词依旧非常谨慎,生怕自己在哪里冒犯到他,“没见面前,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您这样的。”
很有趣。
很亲和。
几乎……没什么距离。
无名氏坐到她对面,端起了茶杯。
“那该是什么样?”他说,“你是我的孩子选择的爱人。而他的选择肯定是最好的。”
安娜贝尔蜷了蜷手指。
她吞吞吐吐:“您谬赞了,我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好……”
“或许你不相信我,但你总该相信他的选择。”无名氏低头喝茶,“他是超出我想象的优秀……而你,应该也比我想象中优秀许多,许多吧。总这么‘你’似乎很没礼貌,小姑娘,我能称呼你‘安娜’吗?”
安娜。
……莉莉也是这么叫她的。
他的身份、他敏锐的判断力真的很容易让我紧张……但,他的态度,却是出乎意料的柔和。
给她端甜品,陪她聊天……莉莉也是这么做的。
像,朋友一样。
安娜贝尔深吸一口气:“……我很意外。”
“意外什么?”
“……”
意外,你对我,是这样的态度。
……不过,也对,他也是个布朗宁。
无名氏突然说:“难道,是‘父亲’这个身份让你紧张?”
安娜贝尔心里一跳。
他实在太敏锐了。
“……虽然我很想说,‘你可以不把我当成谁的父亲,仅仅作为朋友聊聊天’……你肯定也不会相信。但是,我的本意的确如此。那孩子自己……也不会觉得我是他的什么长辈、要求你尊敬对待我的。你大可以再放松些,安娜。”
好吧,放松。
放松。
“我会尽量……”安娜贝尔再次蜷了蜷手指,察觉到掌心已经汗湿后,她又急忙松开,掩饰般的去吃茶碟里的芝士蛋糕。
口感绵密的芝士很快起到了镇定情绪的作用。
“……那么,您想和我聊些什么?只要不是特别敏感的,我会尽量告诉您……咳,我目前任职法师塔,身高……”
无名氏笑了笑。
“安娜,我不会检索你的个人条件,放心,只是聊点小事。你们订婚了,对吧?”
安娜贝尔像被红茶烫到一样,飞快抖了抖自己戴着戒指的中指。
……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笑意后,她又飞快地挖了一大勺芝士蛋糕放进嘴里。
“对,没错,我们……订婚了。”
“真好。”
“我已经登报……向全法师界公布……我肯定会对他好……”安娜贝尔清清嗓子,继续磕磕巴巴地向下汇报:“我将来肯定不会三心二意……我也不会再亲近其他任何异性……”
无名氏:啊,这。
我又不是在嫁女儿。
难道这孩子是把自己放在了“娶”的主导地位吗……还是说她忽视了一些女孩本该在乎的东西,比起谨慎维护自己的利益、更习惯保护未婚夫的利益呢……殚精竭虑地为对方考虑婚后利益,这女孩实在是有点傻傻的,不太像是利益至上的贵族。
让无名氏想起自己婚前的时候,一系列财产分割协议都是他压着卡拉那白痴签的,甚至更改房产证名字、冠上妻子姓氏时、还是他生拉硬拽才把那白痴弄去办手续。
……唉,白痴。
什么叫“反正你这么聪明,离婚后的财产分割你来操心就好啊,我懒得办手续嘛”,白痴倒是动脑想想,为什么离婚后他还要操心前妻的财产分割问题啊。
卡拉那种白痴,他动动指头就能卷走她所有的财产让她净身出户好吗,就这样还死活不肯签协议保护自己,她能不能有点警惕心。
↑布朗宁式的恨铁不成钢、永远勒令对象对自己保持警惕
“……我还想签婚前协议……但,嗯,他不同意,目前我们还在就这点吵架……不、不,我们感情很好,不会吵架,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种关系破裂的吵架……”
难怪他听这些汇报,会感觉自己在嫁女儿。
……嫁女儿啊。
他女儿还那么那么小呢。
扎着漂亮的小头绳,喜欢收集漂亮的小发卡。
笑起来和那个白痴一样甜丝丝的。
应该也会很容易被男人骗。
应该会有很多男人想骗吧。
毕竟和那个白痴真的很像很像啊。
无名氏:“……”
无名氏整个人萦绕的空气猛地一沉,对面安娜贝尔语无伦次的汇报猛地一顿。
这一刻,对方的气场再次把安娜贝兔吓进地洞了。
无名氏微笑:“……抱歉,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很有趣的事情。安娜,你继续。”
莉莉,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呢。
安娜贝兔:“……”
骗人。
你刚刚的表情和洛森提及“莉莉如果交男朋友”话题时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什么?男朋友?当然可以,我又不是什么封建家长。总之他先想办法战胜我的荆棘,再破解我的梦境魔法,然后想办法从我的机车车轮下存活……什么?没有这种能力他还想交女朋友?哈。】
【废·物还交什么女朋友啊。】
……莉莉将来如果交上男朋友该怎么办啊,无论哪个世界的莉莉交男朋友好像都很危险!
安娜贝兔再次哆嗦着挖了一大勺芝士蛋糕:“嗯,就,不知道您还有什么想听的,我,我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紧张。那,既然你们订婚,安娜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安娜贝尔一顿。
芝士蛋糕在她的叉子上晃了晃。
……哦,问这个。
这是洛森的父亲,所以,自己必须诚实回答才行……
安娜贝尔把那块芝士蛋糕放进嘴里,绵软甜蜜的芝士香气在她口中再次化开,与此同时,她也露出了非常绵软、甜蜜的笑容。
“没关系,请您放心。”
斯威特法师笑着说:“我的父母,不会有任何意见。”
我不会允许他们……允许他,有意见。
——德里克·斯威特,绝不会有任何意见。
……咦,真奇怪。
安娜贝尔很久没想起这么个人了……处理过海伦娜后,她几乎把还在关押中的德里克抛之脑后……毕竟,她很忙碌,她如今的生活中有许多她在乎的事,在乎的人。
而当她坐在这里,由梦境、空间、魔法的链接与一个本该死去的灵魂对话,捧着温热的红茶,口中全是芝士蛋糕的甜味……
安娜贝尔·斯威特在这样温暖的环境,回想起“德里克·斯威特”这个名字。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对他的、无比汹涌、炽热的……杀意。
【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当着我的面烧死了我的狗。】
【我承认他的教导很正确。但这不妨碍我恨他。】
【二十四年后,我杀了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杀了我的狗。】
【当我六岁,在心里下定决心要杀了我的父亲,为我的狗报仇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镜子度过了一天一夜。】
【镜子里的我呈现出的表情,就是你刚刚的表情,安娜贝尔·斯威特。】
——当然,父亲。
祖父杀了你的狗。
你烧了我的布朗尼。
你决心杀了祖父。
——那我当然,也下定决心,要杀了你。
一刀,一刀,又一刀……
像你杀死祖父那样。
像你一直教导我的那样。
睚眦必报、扭曲残忍……
我们是斯威特,不是吗?
我们……也是父女,不是吗?
哦,或者,有句幽默的话……
这就是,血脉传承呀。
斯威特法师如今每夜都枕在她最心仪的抱抱里,她几乎再也想不起那个夜晚了。
那个,满是焦油味道,恨不得掏出自己心脏捏碎的夜晚。
nbsp;……她的法杖深深捅入他的心脏,火焰剧烈在他身体里炸开,而她亲眼看着他化为灰烬……
那一幕,那一幕,那一幕……啊。
而所谓的父亲,从她身后走出来,冷淡地夸奖说,“你做得很好”。
八年,有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跌跌撞撞地扑向酒架,耳边只有那句“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做得很好——
面前是一捧灰烬,法杖是他的血,而她甚至不能跪地痛哭,只能笔直地看向那个男人,微笑说,“是的,谢谢夸奖”。
酒精。
斯威特学徒没有抱抱,斯威特学徒是全世界最残忍、最恶毒、最扭曲的坏女人。
唯有酒精,才能抵消焦油的味道。
“做得很好”。
“是的,谢谢夸奖”。
她有多想杀死德里克。
杀死他,一刀,一刀,再一刀……
为什么不呢?
每个斯威特都这样,对吧?
家主藏书室里,她的祖父是这样,她的曾祖父也是这样,她……
追溯整个家族,自上上上上个世纪一路传承下的,伟大的斯威特家族——整张族谱都流淌着鲜血与肉泥——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
多厉害!
多强大!
而不是、而不是……像那个……“懦弱得惊人的继承人”,一样。
【天呐,她竟然在哭。算什么继承人?】
每个斯威特都这么做!
【太弱了吧,为什么没报复回去?看得心累。】
她从小就被教导这么做!
【真恶心,卡尔只是个畜生,她却连烧死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这么做才是成长!
我应该杀了海伦娜,再杀了德里克——没人会反对,没人会觉得这是错误的,就像我曾在母亲的指令下生生点燃卡尔,退缩、放弃才会被那些人不耻呢——我被嘲笑太久、我被轻视太久太久了,母亲总叫我废物,只有杀了她才不能证明自己废物——
对吧?
对吧?
她,可是要成为一个,最优秀的斯威特啊。
她要成长。
她要强大。
她……可不能那么懦弱了,是不是?
父亲的血……母亲的血……
世界上最扭曲、恶毒、冰冷的怪物的血,一起在她的血管中流淌呢。
妈妈的头发,爸爸的眼睛,她肯定能变成最恶毒的怪物。
血·脉·传·承,人们都这么说,是不是?
呵呵。
她早就该杀了他们。
如果她下手,那么,一定会……天赋异禀。
安娜贝尔甚至可以构建出折磨的全过程,她挑挑拣拣地选择那些手段,从小浸淫其中,没谁比她知道,哪些更痛苦。
杀了海伦娜。
揪住她的头发,烧毁她的脸颊,用最钝的小刀一根根切掉她的手指,再把她扔进那间禁闭室。
杀了德里克。
杀了德里克,砍断他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剥走他施法的天赋,掘出他那条宠物狗的坟墓再让他吞下那只狗的骨灰,一刀一刀一刀地让他也体会到化作灰烬的痛苦——
而没人会有意见。
法师界第一的斯威特家族里,没人会对这样的杀戮产生意见。
所有人只会大笑、互相碰撞酒杯,向她投来满是崇敬的眼神,赞赏说——
“这才是,实至名归的,斯威特的家主。”
……嘲笑,谄笑,在她的脑子里嗡嗡回荡。
最深最深的夜晚,斯威特学徒跌跌撞撞地冲到酒架边,一遍又一遍的,用酒精灌醉自己。
灭下悔恨,思念。
更是灭下那日渐扭曲的、无比旺盛的杀意。
她可不是独自研究的那几年,才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从那一夜开始,从跟在父亲身边修行开始……
她啊,就沉溺其中了。
而父亲?父亲是否闻到过她身上的酒精味道?父亲命令她去完成那些艰深复杂的法师任务、命令她露出继承人的完美姿态时,是否察觉出她酗酒后颤抖的手?
噢。
她那时还无法遮掩得那么完美。
他当然察觉过。
但,德里克·斯威特……他说……
“耽于享乐,不能令你成为法师。别让我失望,安娜贝尔。”
嗯,就这一句而已。
而他完美的继承人、最优秀的女儿当然会执行。
停不下摄入酒精。
但可以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做事更加谨慎完美……
所以,那之后,德里克再也没嗅到过酒精的味道,瞥见她失控的端倪。
安娜贝尔从不是天才,她只是一直在努力而已。
不管是努力学习,还是努力维持醉酒后的清醒,清除酒精的痕迹。
……努力着努力着,她就成了最完美的天才,最优秀的斯威特了,不是吗?
父亲毫不怀疑她会成为法师。
他笃定且满意的表情真让安娜贝尔在心里笑声连连啊。
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能成为法师呢——她每天、每天、每天都害怕着,如果被撕下天才的假面,如果被揭露那平平的魔法天赋——
哈。
但他们都笃定自己能做到。
……那就,拼尽全力,去做到啊。
她没有退路。
“还不错。”
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个通宵。
“可以。”
你不知道我翻烂了多少本典籍。
“这个理论……有些拙劣,再去改进。”
你不知道,这是改进后的第四十七版理论了。
父亲,你对我,实在是一无所知。
什么叫“指导我展开法师修行”?
从头到尾,只有我自己在帮助我自己。
……哦,你这么笃定我是个天才?
那你笃定我会成功杀死你吗?
……呵。
你当然不相信,对不对,你想象不到,面前听话优秀的女儿比你的妻子还要擅于示弱、伪装,她甚至早就着手开始架空你的权力……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德里克·斯威特。
我要让伤害过他的人全都付出代价。
……按照我制订的死法……一个,接一个……一天,接一天……
很快,安娜贝尔便结束了在德里克身边长达六年的修行,她申请到了整理法师论文、独自闭关的机会,预计两年。
而第一天,她就披上漆黑的长袍,去了城中漆黑的小巷。
买刀。
要买一把可爱的、迟钝的、满是锈迹的小刀,以便切掉母亲的手指。
要买一根迷人的、尖锐的、寒光凛凛的长锥,以便磨断父亲的手腕。
傲慢、恶毒的魔女在巷中穿行,目标如此坚定。
可是,当她拐过小巷,向更深的黑暗走去时,几个女孩与她擦肩而过。
她们穿着漂亮的裙子,戴着可爱的头饰,身上是甜丝丝的香水味道。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交谈:“那家店的巧克力真好吃!”
“是呀是呀,尤其是布朗尼蛋糕……”
安娜贝尔在黑暗前顿住脚步,皮鞋鞋面离血腥味的污水只有1。
布朗尼。
……六年,整整六年,她没听过这个词了。
她在梦里唤过许多遍,但宁愿咬烂自己的嘴唇,也不愿意在清醒时听见。
因为,没资格啊。
她从不是个甜美的女孩。
当然没资格呼唤这么甜蜜的词汇。
布朗尼……布朗尼……
nbsp;嗯,这么算算,她也有整整六年,没吃过巧克力了。
那么甜的东西。
扭曲的怪物可不会吃那么甜的东西。
但安娜贝尔依旧转身,迈步,偏离目标,顺着女孩们来时的方向,走向那家巧克力店。
她没有进店。
她不允许自己进去。
……便只是,只是伫在店外,透过橱窗,看着温暖甜美的巧克力。
“安娜贝尔,你在做什么。”
不知多久后,耳边突然响起了这样冷漠的声音,“我批准了你两年的闭关学习,而不是两年无所事事的假期。”
……噢。
“您好,父亲。”
安娜贝尔同样冷漠地回复,“我并没有无所事事地游荡,正准备去购买一批炼金材料。”
德里克皱起眉,他下意识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
——六年来,这是第一次,他谦恭严谨的女儿和他对话时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她只是站在橱窗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里面的东西……她在盯着什么?那里只摆着没脑子的女人才会青睐的甜品。
当安娜贝尔盯着她最爱的巧克力时,没谁有资格让她转过头来对视谈话,浪费半点目光都是对巧克力的不尊重——当然,没有斯威特会知道她的小毛病。
德里克也不知道。
但他直接对安娜贝尔说:“如果你想买那所谓的巧克力,就去买,别告诉我你没钱买这种低级甜品。还是说,你把金币忘在了自己的独身公寓里?如果你两年的自我修行都这么粗心,我真的很怀疑,安娜贝尔,你是否拥有独自修行的能力……”
……低级甜品?
安娜贝尔心里的杀意再次上涌,她直接打断了他:“父亲,您日理万机,应该到时间离开了。”
“……”
德里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橱窗里的巧克力,冷漠的琥珀色眼睛动了动,流露出一丝不满。
可安娜贝尔没有理睬。
“再见,父亲,祝您一路顺风。”
“……再见。”
被下了这样的逐客令,德里克立刻转身离开。
他不满她的粗暴,当然——但,斯威特家主自己的观念是,强者可以不用过分拘泥于礼仪——他对她并没有海伦娜那样强烈的控制欲,更不屑于因为这种小事指责她,只会很不愉快地离开罢了。
安娜贝尔想,谁管你愉不愉快。
谁会理睬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情。
还有两年……最多还有两年……她会杀了他,一刀,一刀,又一刀……成为一个,彻底优秀的,斯威特家主……
“这家店的布朗尼蛋糕,真不错……”
店门再次被打开,巧克力的味道窜入她的鼻尖,叽叽喳喳的女孩们依旧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与她擦肩而过。
安娜贝尔依旧伫立在门外。
【布朗尼。】
她无声地说,仅仅开合嘴唇。
【布朗尼。】
没有唤出声,因为她不允许自己唤出声。
【布朗尼。】
她不允许……
她没资格……
【布朗尼。】
她要让曾伤害他的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她必须成长起来了,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斯威特。
顺应着血脉……她绝对、绝对会天赋异禀的……在残忍这方面,她绝对是个天才。
【布朗尼。】
但是。
她有多想杀死德里克。
……就有多想杀死自己。
【蜜糖宝宝,很少有人能真正伤害过我。】
安娜贝尔知道的。
她的宿敌,连伊娃·斯威特的折辱都没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真正让他疼痛、真正让他受伤的……
是她自己。
【布朗尼】
【布朗尼】
【布朗尼】
干净剔透的玻璃店门外,有一个傲慢又恶毒的魔女缓缓蹲下来。
对着橱窗里甜美的巧克力,她无声地开合着嘴唇,眼泪也无声地淌进黑袍下的阴影里。
不能……绝对不能……
不能成为,那么一个斯威特啊。
我不可以那么做。
不可以虐杀谁,不可以折磨谁。
不可以……对那两个人……不可以……让那些扭曲又残忍的笑声继续在脑子里嗡嗡乱响……
如果放任自己,她就不会这么痛苦,就能成为一个恶毒的天才,就能成为一个无比优秀的斯威特家主了吧?
——但,绝对,绝对,不行啊。
“斯威特”。
是宿敌口中的,“蜜糖宝宝”。
她还想……她无比无比地想念……
重新成为那只,蜜糖宝宝。
巧克力脑袋的蜜糖蠢宝宝,才能得到他的抱抱。
而沾上了族谱里的鲜血与肉泥,一刀一刀放任自己扭曲掉的家伙……就再也不可能,成为他的蜜糖宝宝了。
太阳般的精灵。
绝不会青睐那么可怕的东西。
她……她……她不行……要忍住……要约束自己……拼命的、拼命的努力……
安娜贝尔·斯威特,要成长成一个真正可爱、甜美的蜜糖宝宝才行。
……不管那些噩梦,无视那些人的嘲笑,哪怕背离整个家族的宿命……
她绝对,不能变成,父母那样可怕的东西。
【布朗尼。】
共同距离肮脏恶意与干净橱窗的1外,很坏很坏的魔女无声地喃喃,【布朗尼】。
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守护咒语。
能让她变成糖果、远离扭曲、不管多么崩溃、阴沉、岌岌可危,都始终追在太阳后面的守护咒语。
……布朗尼。
不过,那搬入独身公寓的第一天,还有一道别的咒语。
那是很深很深的夜晚,安娜贝尔继续发着抖冲向酒架,把自己汹涌的杀意、恶意、扭曲感全部泡进酒精。
毕竟,抱抱、摸头、早安吻……那时的斯威特学徒一无所有,除了酒精。
除了酒精,她没有别的方法压制它们。
而那时,有仆人按响了她的门铃。
安娜贝尔从不烂醉如泥,在父亲冷漠的审视下长达六年的酗酒史让她早就失去了酩酊大醉、醺醺睡去的能力,听到门铃的第一刻,她就挥起法杖收拾了自己,散去酒精的味道,再消除那些空荡荡的酒瓶。
她走过去,开门,仪态端庄,没谁能看出内里意识模糊的灵魂。
门口的仆人当然也看不出,他只颤颤巍巍地递出了一个礼盒。
“家主寄来的,说要递交到小姐手上。”
安娜贝尔皱眉:“炼金材料?还是典籍?就让你这么拿在手里送来?”
仆人愈发害怕:“不,并不是,小姐……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也不包含魔法,是,是恭贺小姐开始独自修行的礼物……”
安娜贝尔听到“不包含魔法”就没耐心听下去了,她挥退了仆人,接过礼盒,然后关上家门。
德里克的下属曾察觉过一次她的小动作,他被安娜贝尔一番手段整治后不敢做什么,但从那时起就总做些无聊的事情,安上无聊的名头,所谓“缓和父女关系”。
安娜贝尔每次收到类似的礼物都想翻白眼,天知道,那个所谓的父亲连她生日在哪一天都记不清,怎么可能送来大大小小的“贺礼”。
她醉得不清,心里也实在烦躁,安娜贝尔转身就把礼盒扔进了垃圾桶里。
……德里克,离他越远越好,离他越近,安娜贝尔就越止不住自己的杀意。
他那个属下今天还破天荒大晚上送礼,连点基本的礼仪掩饰都没有,神经病。
——而垃圾桶里,礼盒中的巧克力蛋糕,就那样慢慢化开了。
没有卡片,没有言语,没有半点多余的字句提醒……
相较名为【布朗尼】的咒语,这实在是太微小、太微小、谁都察觉不到,只能丢进垃圾桶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