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六十六
【数日前,深夜,某条寂静的街道】
“这是你所说的人民币。……我只是之前忘了递出去,但来这里之前兑换过。
戴着棒球帽的陌生男人说,他一手提着散发着甜香味的披萨盒,神情被帽檐与路灯光线的阴影共同遮挡得严严实实,另一只手则递过几张纸片。
“还给你。”
他对面,白发的男人站在灯下的光中,而陌生人一直站在灯外的阴影里。
所以,此时,那只递来纸钞的手是陌生人此时唯一暴露在光线中的身体部位。
深夜路灯略显昏黄的光,依旧映出了那只手上深浅不一的疤痕。
深刻的,斑驳的,比岁月造成的皱纹更加无情,几乎铺满了这只年轻的手。
这不是一只好看的手。
这本是一只好看的手。
手上的疤痕……来自哪里……又是何时留下呢?
无名氏轻轻眨了眨睫毛。
在路灯的光下,他眨睫毛的动作让苍白的颜色窸窣闪了闪,像极了某只精灵在深冬从树枝掉下、轻轻抖落脸上的雪花。
“无妨。只是几十块,就当我请……”
“不想欠你。”
陌生人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尖锐的东西。
“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也不会为你解答任何问题……我不欠你。也不欠你们。”
无名氏顿了顿,接过那只手递来的纸币。
他想,他根本就不想问这些。
他只是,看着这只手,忍不住想问问……
【有多疼?】
“我是个雕塑家。”陌生人突然说,“这只是刻刀与矬子的痕迹。”
无名氏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和陌生人的语气一样寡淡。
他知道刻刀与矬子从不会在精灵美丽的双手上留下痕迹,他记得妻子曾经的手如何白皙。
陌生人收回了自己的手,插进口袋。
异兽从来把自己的伤疤当作耀武扬威的勋章,所以,即便如今能让胃病、酒精过敏、魔法灼伤体质尽数消除,他依旧保留了自己手上的疤痕。
但今天,他突然有点狼狈。
……一点罢了,反正不会再见,被看到也没什么。
“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陌生人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外卖袋,“我要走了,否则披萨会凉。”
无名氏正用很慢的速度打开钱夹,把那几张纸钞细细叠进夹层。
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好像那不是几张纸钞,而是珍贵无比的金券。
和灯外的阴影不同,站在灯下的无名氏既没有戴棒球帽,也没有用口罩掩住口鼻,但神情依旧晦暗不明。
“好。急着回家?”
“对。”
……话刚出口,陌生人就有点后悔。他不想让面前这个人接触任何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个世界,是他的。
这个世界,才是他的。
但想到了什么,陌生人又慢慢放松下来。
“家里……有人等我。所以,我才要尽快回去。”
绝不是什么落荒而逃。
无名氏很安静地弯起嘴角。
这个笑容从听到他不假思索说出“回家”这个词开始,就逐渐变得真实鲜活,击碎了空气里什么尖锐的无形之物。
“那就好。”
他轻声说:“和女朋友在同居?”
陌生人:“……”
陌生人:“我的‘家’也可以指和莉莉住在一起的公寓。”
无名氏没说话,他也举起自己手上的外卖袋,桃胶山竹羹的甜香味从袋子里漫出来。
“你不会深更半夜为了莉莉跑出来买甜品。”他说,“我也不会为了老婆以外的雌性跑出来买甜品。”
陌生人:“……”
戴棒球帽的陌生人再开口时,平静的语气添上了几分气恼:“是未婚妻,同居也是合法同居。”
无名氏结合自己世界的情况猜了猜:“那个小姑娘,叫安娜贝尔吗?”
“……”
“果然。”
“……”
“斯威特……这个姓氏……在法师界的相关书籍里,我似乎读到过。是个很有名的法师贵族?”
陌生人粗暴打断他:“她是谁,和你无关。”
无名氏叹息一声。
“我知道。我只是想当面谢谢她。……她肯定保护了你很多。”
一个失去父母的精灵,成为法师。
要经过怎样疼痛、漫长的一段……
“我说了,和你无关。”
这次陌生人说话时的语气近乎烦躁了:“我是个蹩脚的雕塑家,身上的伤疤只来源于刻刀与矬子……这是第二遍重复这废话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为了平静的对话,假装没有识破谎言,尽管它显而易见。
……这感觉真是似曾相识,想必也曾发生在他遗失记忆中的某个角落里吧。
无名氏的睫毛再次垂下,他从钱夹的另一个夹层里取出了一张纸片。
“既然你希望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我想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几个人影在路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不要。”
陌生人嗤笑一声,后退一步,退去了更深的阴影:“这是你的世界,照片上的也不是我的家。”
无名氏拿着照片的手抖了抖。
陌生人扭过头去,更低地压下帽檐。
“……我知道,但,如果你,偶尔想看一看……”
“没必要。”
无名氏便顿了一会儿,静静把照片放回钱夹。
陌生人转身离去,前往阴影最深处,或另一个世界。
死亡毕竟隔开了许多东西,而他们共同默认,有些东西就那样消失了,不可能、也没必要被挽回。
小小的、背着绿色小书包的人类幼崽需要一对爸爸妈妈,法师界里成熟、奸猾、不择手段的精灵法师,是真的不需要了。
对于这个始终站在灯光外的陌生人,多说半句话都没必要,多分出半点关心都……没资格。
尽管,他永远不会承认。
他只会说,自己是个被锉刀弄伤了手的普通雕塑家。
无名氏想知道的东西很多、很多,想问的问题也有太多太多——
但他同样清楚地明白,陌生人不会给他第二次窥探的机会。
陌生人想把自己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彻底划开,泾渭分明,哪怕他付出了不知怎样的代价挽救了他们的灵魂……
他只想假装,这是一笔结清的金钱交易。
当然可以。
无名氏太能理解,毕竟他们流淌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姓氏,骨子里还带着同样尖锐的傲慢。
……不,经历过不知怎样的疼痛,他的傲慢会比自己的更加尖锐吧。
这是……陌生的孩子,不愿走进这个世界、不愿知晓无名氏真正姓名的陌生孩子,有这样的权利。
所以,白发的男人此时站在这里,依旧是位和陌生人对话的无名氏而已。
“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可以……”
阴影中的陌生人顿住了脚步。
没有说话,漆黑的棒球帽微微倾斜过来,似乎表明自己在听。
“……卡拉·布朗宁。她的记忆……为什么……全部都……?”
全部都被你封印了,没有半点想起的痕迹?
陌生人嗤笑一声。
“我没有特殊化对待你的意思。”他说,“但你曾经作为圣女掌握的祈祷力量太深,本就没法被完全封印记忆……”
“这不一样。”
无名氏沉声说:“卡拉的情况,和我不一样。她连关于曾经的梦都没有被唤起,对精灵相关的一切,没有半点印象。你……不仅下了封印,还死死加固了那个封印。为什么?卡拉的记忆,和我的记忆,有什么不同吗?”
陌生人沉默了。
片刻后,他转过身,幽绿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无名氏。
“你死以后,卡拉独自生下了莉莉。”
无名氏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那时,她身边,只有我。我见到了许多。尽管当时还不懂。”
“……”
“还要听吗?你不会想听的,她也不会渴望想起那段记忆……”
陌生人从无名氏的神情中确定了什么,他勾起的唇角缓缓放平,重新转过身去,移动脚步。
这毕竟真的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他也从未恨过他们,哪怕是森林最冷最冷的冬天都没有恨过。
“她不是个好妈妈……但她是一位母亲。”
小精灵就站在那里。
一直站在那里。
当她呕吐、咳血、幽绿色的晶体爬上小腿,又为了护住胎儿不得不下刀割除时……
小精灵一直、一直站在那里。
他是奇迹般的小精灵,出生时就有记忆。
他记得,一岁前的世界,是柔和的白色,与明亮的绿色。
他记得,一岁后的世界,只有鲜血和酒混在一起的味道。
……那只女精灵很爱很爱喝酒,但怀着莉莉时她从未碰过酒瓶,不管露出多么空旷的、渴望烂醉如泥的表情。
而且,她一点都不爱哭,一点都不吵闹,那天把自己反锁在产房里,没有半点声音。
没有哭喊,没有痛吟,没有尖叫,什么都没有。
是鲜血与酒满溢的味道让小精灵冲进了房间,是小精灵亲手把刀片浸满酒精,是小精灵亲手剪断了脐带,亲手抱过满是鲜血的小妹妹,再把满是鲜血的妈妈唤醒。
他记得太清晰。
不管是她从昏迷后醒来时看到莉莉的表情,还是数日后她爬下产床、如愿倒进自己渴盼了一年的酒瓶里,喝到烂醉如泥。
小精灵不知道难产大出血后的第三天疯狂酗酒会导致什么,他连话都不会说,只能抱着妹妹站在旁边。
……顶多,就是在她醉倒之后,给她披上一条毛毯。
他记得太清晰。
所以,数年后,当安娜贝尔问起——
【我从未恨过卡拉·布朗宁。】
这是实话。
爸爸永远是病床上的虚影,那段时光里的小精灵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妈妈是很高的、拿着匕首的帅气背影,但同时也是深夜里无比脆弱的颤抖。
如果不是那时他太过幼小、她又太渴望死亡,小精灵会倾尽全力把她宠成小女孩,就像他长大后照顾妹妹那样。
……就像爸爸还活着时做到的那样。
卡拉不是个好妈妈,但她是一位母亲。
洛森永远不会憎恨一位母亲,所以陌生人永远不会让卡拉想起那段记忆。
陌生人的话淡淡在深夜中飘散:“那段记忆,或许是她经历过的最疼痛、最艰难的事……这个世界的她幼稚、任性又快乐,还是个小女孩。那就继续下去吧,让她继续做个小女孩。别让她回忆起来。别让她记起任何东西。你能做到,对吧?别告诉我你不擅长隐瞒秘密。”
无名氏苍白地笑起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
陌生人举起披萨盒晃了晃,像是无声的挥别,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在闪动着幽绿色的黑暗里。
深夜的街道,只余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