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有的东西一旦咬下就再也无法收回

第七十二章有的东西一旦咬下就再也无法收回

“小姐……”

“小姐?小姐?”

她再次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

双腿发软,后背淌汗。

“怎么?”

安娜贝尔·斯威特冷冷地说:“今天似乎是周六吧。”

候在床帘之外的助理顿了顿。

不管周一周六,小姐往常都会在她走进卧室之前醒来,甚至都可能已经泡过澡、坐在梳妆台前揩头发了。

助理永远都猜不透她究竟几点起床:从她服侍这位大小姐开始,对方就永远比仆人起得还早。当初还特地对她说明了这个情况,表示“不用紧张”。

可今天……

“我以为您生病了。”

助理委婉道:“今天比往常晚很多,而且您一直躺在床上……流汗。”

流汗、喘息、即便隔着床帘都能听见动静——真无法分辨那是痛苦的噩梦,还是小姐发了高烧。

是吗。

“劳你费心了。”

床帐里传出小姐冷淡的吩咐,一阵衣料摩挲声,她似乎是坐了起来:“去浴室替我放热水。”

“……好的,小姐。”

自几天前开始,大小姐的心情似乎就一直不怎么好,神色冰冷恐怖,举手投足泄露出来的气质,甚至越来越靠近可怕的夫人了。

作为由夫人指派给小姐的仆人,她其实说不出夫人具体可怕的点在哪,但一直觉得小姐和夫人之间,有微妙的不同……可似乎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是同一份血脉的亲生母女。

重合的神态,重合的气质,重合的、可怕的某个东西。

……助理之前还以为,那只是考前焦虑的一种表现方式,自家大小姐是过于紧张,比赛结束之后就会好转——可事实上,在赛场上继续披荆斩棘,直接拿到了复赛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后——小姐的分数甚至甩开第二名整整106分——

小姐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恰恰相反,那天公布了复赛成绩后,助理注意到拿着高分考卷小姐朝赛场外的某个摊位瞥了一眼——发现那个摊位里空空荡荡后,她收回目光,脸色更差劲了。

即便她刚刚正刷新了全球青年法师学徒交流赛的复赛分数历史记录,得到了整个赛场的欢呼。

唉。

希望两天后比完决赛,小姐能恢复原样……现在这副架势,真有些瘆人。

说起来,小姐究竟为什么那么紧张?初赛与复赛都证明了她的水平,难道还能在决赛拉胯吗?

交流赛的冠军已经是小姐的囊中之物了吧?

助理暗自摇着头走进浴室,她决定今天给小姐准备点能放松神经的药浴……又是做噩梦又是无故起晚,小姐的精神状态……加点薰衣草精油吧。

听着助理走出卧室的脚步声,床上,神色阴沉的安娜贝尔拂过颊边汗湿的红发,草草将杂乱而潮湿的它们拨到脑后。

浑身上下都黏黏糊糊的,她生理上很难受,却一点都不想动弹,只想坐在被窝里,和心里疯狂翻涌的黑暗物质斗个你死我活。

烦躁。

厌恨。

怨怼。

耻辱。

……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可以涌上这么多的黑暗阴沉的玩意儿。

那与隐隐在宿敌侧脸上看到的太阳不同,也与家徽上皎洁高贵的下弦月不同——她心里翻滚的这东西,低俗卑鄙,恶毒肮脏。

它更像是……她最讨厌的雨水,浇在火焰烧灼之后的焦痕后,那些疤痕里渗出来的黑泥。

这很奇怪。

斯威特家族的血脉里,不该有这样卑劣的东西。

“小姐,水放好了。”

“……嗯,我待会儿就去。你先出去准备早餐,今天很晚了,早餐就放在浴室的茶点台上吧。准备好了再来叫我,不用着急。”

接到命令的助理顿了顿,似乎是打算再说什么。

“去吧,帮我把门掩上。”

——可又畏惧于主人冰冷的口气,她什么都没说。

助理一言不发地合上卧室门。

床上的安娜贝尔握紧双手,恼火地低咒一声,对自己刚刚对待助理的态度感到后悔。

……其实主人对仆人的态度就该是这样,母亲父亲都是这么做的,但她冥冥之中总想做点不同来——

对方不仅仅是她的仆人,也被她偷偷当作自己的朋友。

可……收不住。

完全收不住。

何止助理,她正深深厌恨她自己。

她不该这样的。

父亲是个骄傲而冰冷的人,漠视一切无法带给斯威特家利益的生物,以斯威特家荣耀为毕生宿命——这是安娜贝尔从他那儿传承下来的东西。

她很明白,父亲永远不会产生自己心里正翻涌的恶臭东西,他会对此投以鄙夷的目光,视作斯威特的耻辱。

而母亲是个优雅而强大的人,一切都要做得完美无缺,一切都必须得体,面对跳梁小丑也保持仪态——这是安娜贝尔从她那儿传承下来的东西。

……她本以为,只有这么些东西。

安娜贝尔缓缓收紧拳头,放在胸口。

她其实……一直都隐隐知道,母亲的某些做法,有些“极端”,不符合斯威特的作风。

她一边教导自己,说那些庶子女不过是“你不该给予眼神的虫子”——却又一边,记下他们的每一次细小的冒犯或忤逆,再于某个正当的场合正当的理由,施以“惩罚”。

安娜贝尔一直觉得,那没必要。

既然弟弟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虫子,那何必大动肝火去惩罚虫子。

不停冒犯自己的卡尔,直接操作一下送出去联姻,左右他比起学习魔法也更喜欢女人——吃到教训后,自然会老实,也无需为了童年那些幼稚无耻的小事记恨报复,她可没有空闲去记恨一只不长进的虫子;

暗暗看低自己的欧文,既然他不打算做出任何实质性行动,那就一直无视着吧。既然他一直吵着要脱离家族,就让他脱离家族,安娜贝尔不觉得那位少爷脱离家族后能适应平民生活,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爬回斯威特家,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敲打。

……可母亲,永远不是这么想的。

她下令把卡尔烧成了废人,将欧文关进了她曾待过的那个可怕房间。

海伦娜的天性里,似乎就存在着这么残忍偏执的东西。

小的时候,安娜贝尔还会为她的行为开脱——就算她隐隐明白,是母亲对待弟弟们的残忍手段才让她被弟弟们报复欺负——

母亲这么针对仆人、针对弟弟们、针对弟弟们的母亲、针对这个宅子里的闲杂人等……肯定是,太爱父亲了,所以忘了分寸,疯狂嫉妒着他的其他女人与其他小孩吧?

【……喂,泥巴脑袋,我是觉得,有时候,母亲不太喜欢我,对其他人也……她会不会真的讨厌我呢?她会不会……恨我?因为我很笨,做不好她布置的任务?】

森林里,听她描述的小精灵紧紧皱起眉。

他很想直接说“她听上去就是个冷血恶毒的混蛋,竟然还打你”,但小女孩那忐忑、不安、又隐隐含着憧憬的表情堵回了这句话。

初次见面时,就是因为诋毁她父母,才遭到了“泥巴脑袋”的针对,他记得清清楚楚。

她最讨厌自己,最喜欢父母。

【啊,就是那个什么吧。】

第一次对她说谎的布朗宁撇开视线,因为不熟悉还有些磕磕绊绊:【那个……嫉妒啊。因为你妈妈很喜欢你爸爸,所以她才会那么嫉妒,面对你的弟弟和你家里的其他人都做得很过分……互相喜欢之后,是会产生嫉妒,然后因为嫉妒而做出有点丑陋的事情啦。那个很正常。】

【你不要担心,你妈妈肯定还是很爱你的,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

未婚妻的眼睛亮了亮。

【真的吗!】

【……真的。】

——现在想想,那时她这份天真幼稚的认知,真不知道为什么持续了那么多年。

长大后的安娜贝尔已不会相信“相爱”这种童话里才有的破烂玩意儿,她的母亲海伦娜就是天性里藏着残忍恶毒的东西——她清清楚楚地明白。

要问为什么如何笃定?

【哎呀,是小小姐。】

从母亲卧房里走出的、不是父亲的男人。

笑容轻浮,衣着凌乱,暴露在外的皮肤上痕迹多得令人皱眉头。

一边穿着衬衫,一边弯腰,似乎是要伸手摸摸她的脸——

被重重打开。

【拖下去。】年幼的继承人冰冷地看着他,还嫌弃地挪开小皮鞋,像是生怕沾到污水,【钱给够,痕迹抹干净。】

身边的仆人说:【是的,小姐。】

脸蛋俊俏的男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到他胸口的少女就掠过他,推开了卧房的门。

【母亲,您当然有排遣寂寞的权利,但以后可不可以去会所或酒店里玩,别在老宅里召这些不三不四的脏东西?】

【您该注重身体洁净。】

——而那其实,才是安娜贝尔记忆中,第一次忤逆母亲。

可也许是当时不可言说的行为稍稍混乱了海伦娜的脑子,也许是不可言说的行为后让她餍足而疲惫,又也许是一向乖顺的女儿即便表达不满也会用上恭敬委婉的口气。

【知道了,多事。五分钟后来找我检查功课,现在出去。】

【是的,母亲。】

安娜贝尔走出去,不声不响,某个不知由谁建立的“相爱”幻象在心里清脆破碎。

——从那以后,她就默默接下了母亲玩乐时的善后工作。

挑选场所,挑选对象,资料,处理干净,扫掉尾巴。

薇薇安总笑她太过保守,可安娜贝尔知道,自己只是厌恶。

她拒绝去了解一切有关性的知识,有意无意把自己塑造成连小黄书都没看过的白纸。

她拒绝去想象那一切的相关画面,因为那会毁掉她对母亲的敬爱,因为她害怕、害怕、害怕——

自己将来,也会沉溺其中,变成与母亲相同的模样。

不能变成那个模样。

不能拥有偏执的残忍,不能直接烧穿冒犯自己的生命,不能像母亲像薇薇安像她认识的每个上流女人那样耽于肉|欲,在肮脏的人身上留下肮脏的痕迹,让对方衣着凌乱地走出自己的卧室——

为什么不能?

记不清了,不知道了,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绝对、绝对不——

【……你问我,我将来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哎,这个问题谁知道,我怎么可能喜欢……呃,非要说的话,纯洁天真的女孩吧?因为不被杂质污染的女孩很可爱啊,说不定还会有甜甜的酒窝……嗯嗯,我喜欢酒窝!】

“不能。”

安娜贝尔闭闭眼,用力删除那梦境的最后一丝残留。

她还有很多事,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比赛,要调查那份特制的玫瑰香水,要找到影像里的白手套的主人——

“喂,洛森,这边这边!哈哈哈,你怎么最近总走神……我们餐桌在这边!”

可梦境删除了,现实里的存在无法删除。

傍晚的食堂,安娜贝尔坐在二楼,面前的食物分毫未动,手边是一杯放了冰块的威士忌。

助理担忧的视线再次被她忽视——过去的安娜贝尔从不会在食堂喝酒。

大小姐的目光,只紧紧追踪着楼下的人。

正在和他的朋友吃晚饭,表情动作都没什么异常,只是一点点的睡眠不足。

明明没有出现在复赛赛场,明明也没再出现在她身旁,竟然还一如既往。

……是啊,是啊,伟大狡猾的布朗宁,总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忙,总有一些令他劳心劳力的神秘小事情要瞒着她……

安娜贝尔捏紧玻璃杯。

楼下的洛森对着朋友爽朗笑笑,转身拿过自己之前放错位置的餐盘,走向他们占好的桌子。

“又是蔬菜沙拉……”

“最近减肥嘛。”

“也真亏你能吃这么久的沙拉啊。怎么样,下午有场球赛,去吗?”

“害,最近不了,我有打工……”

男生们零零碎碎的闲聊飘不进安娜贝尔的耳朵。

她的目光只追随着某个家伙的背影。

……不,不仅仅是背影,是更详细的,更细节的,更隐秘的——

“啊,帮我拿下胡椒瓶,谢啦。”

楼下的背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撑起手臂,微微歪着头接过桌子另一头递来的胡椒瓶。

安娜贝尔屏住了呼吸,她的目光终于不由自主,找到了想找到的东西。

隐藏在碎发后,处于耳根之下,在颈窝的最侧边,衬衫翻领的最里面。

只有当事人对着全身穿衣镜,扒下衣领,拨开头发,用力扭头才能看见的东西。

一枚牙印。

她留下的牙印。

……还带着被吮红的色泽,还没有消退,甚至没经过任何处理,安娜贝尔猜当事人草草淋浴时察觉到痒意还随手抓了抓——他根本没有察觉。

标记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她。

她咬了一口,咬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她知道这如果被旁人看见了,会误会成什么东西。

她知道他们压根就不用误会——这就是她故意留下的吻痕,这就是与占有欲、与情|色、与对他的——

【太隐蔽了。这里没人知道他是你的。】

安娜贝尔被内心翻涌的东西吓了一跳。

她急忙举起酒杯,嘴唇掠过酒液,反而含进了杯中的冰块。

透明冰冷的晶体在口腔中滚动,隐隐刺痛了舌头。

那是非常干净的颈窝。

那是极其白皙的耳根。

那是比想象中纤细得多的血管……比想象中柔软得多的皮肤……比想象中,容易留下印记的身体。

如果,如果,咬下更多的痕迹……抓下更多的痕迹……

“砰!”

助理吓了一跳。

楼下的洛森也被这砸杯子的巨响惊动了。

他们纷纷向声音传来的位置递来视线,看到了神色恐怖、气势惊人的安娜贝尔。

“我吃饱了。”

她垂下眼睛,抹抹嘴巴,匆匆离席。

……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洛森莫名其妙地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沙拉上。

“咦,布朗宁,你耳朵后面好像有块红红的东西?”

“啊,那个。”

纯洁的精灵随手抓了抓,头都没抬:“懒得看,前几天起床时好像就有了……大概是蚊子咬的吧。”

“没事没事,不用涂药就会自然消下去。”

——“消不干净,小姐。”

深夜,停在床帐外的阴影低声报告:“有一股我们以外的势力在死咬着我们调查的尾巴……您想调查的对象,可能身份有些微妙。”

安娜贝尔冷笑:“那就直接切掉被他们抓住的尾巴,放弃香水与手套的线索,返回去咬下他们的肉。所属家族、成员结构……总能摸索到什么。实在不行,你去查清楚泽奥西斯附近所有会所的地下生意。”

“是的,小姐。需要上报夫人帮忙吗?”

——这是安娜贝尔现在最畏惧听到的对象。

不要,绝对不要,她为什么会变成母亲那样,她决不能——

“……母亲不需要理会这些小打小闹。做的时候避开母亲,如果父亲问起,就提一句。”

“家主从不过问琐事。”

“那就行动。”

“是的,小姐。”

黑影离开宿舍,斯威特家的继承人拉上被子,神色明灭不定。

那是她最讨厌的宿敌。

那是她最不该遐想的对象。

她决不、决不、决不、决不要因为心里翻涌的东西,变成肮脏恶心卑鄙阴沉的那个——

【嗨,蜜糖宝宝。】

可梦境再次如期而至。

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男生都俊俏的脸蛋,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男生都轻浮的笑容。

他的头发像是被什么人揉乱了,他的纽扣像是被什么人扯掉了,一边草草披挂着校服外套走出来,一边半跪下,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好啦,蠢宝宝就该去儿童乐园玩。】

安娜贝尔没动弹,看着他身上那从耳根往下蔓延的痕迹,看着他眉眼中从未有过的暧昧气息,看着他漩涡般的绿眼睛。

牙印,吻,红肿,抓挠的印记。

【……你为什么会从那扇门走出来?】

【哎,你问这个啊。】

对方歪歪头:【因为那位顾客出手宽绰,给了我不少金币啊。】

哈。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我也给你金币。很多很多金币。】

安娜贝尔说,伸手抚上他的衣领,再猛地抓紧。

【别再去其他地方,到我的卧室来。】

听到这话,宿敌笑了笑。

他依旧是闪闪发光的模样,绿眼睛好看得她双腿发软,肯定也轻易就能使任何一个女孩沉迷。

【没问题。那,从接吻开始?】

——卧室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破碎声。

助理猛地冲进去,发现那是只可怜的被砸碎的珐琅花瓶。

“……小姐?”

床帐后的主人似乎还余怒未消,抓着被子,喘息许久。

良久,她咬牙切齿地命令:“去给我放水,我要洗澡。”

“这套被子立刻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