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顿时头大如斗。
午前,顾太监(总管太监顾问行)上造办处传旨去了,只他一个跟着万岁爷。他可没有顾问行三言两语消火气的本事,只得硬着头皮赔笑脸,弓身撩开门前的毡帘:“万岁爷, 嘿嘿,您请。”
康熙都懒得搭理那副狗腿样儿。
抬脚进了暖阁,就瞥见胤礽正腻在皇后怀中,撒娇小狗似的来回蹭着脑壳。
赫舍里氏面朝槅扇坐着,打眼瞧见一袭明黄色的夏朝服。她倒是不惊讶皇上这时候会过来,正要起身,康熙连忙抬手示意噤声,看样子是想吓唬小家伙。
赫舍里氏只得无奈轻笑。
胤礽对背后毫无知觉,搂着他额娘的脖子,还在掰指头盘算:“哄阿玛开心一点儿都不难,保成最会啦!可是,汗阿玛穷得丁铃当啷响,昨日去乾清宫,有个老爷子都被阿玛穷哭了呢……”
康熙今春刚满二十三岁,正是好面子的时候,自然不愿幼子提这茬。他上前使劲揉搓一番小脑瓜:“小兔崽子,还敢编排你汗阿玛。”
又对皇后解释:“德勒浑果真是老了,容不得汉臣,为给陈敳永使绊子,哭穷都哭到朕跟前了。”
赫舍里氏心下了然——
父子俩说的是营造行宫“静宜园”之事。
万岁爷登基十五载,惯来节俭,这还是头一次提出修建行宫,就在西郊的香山寺边上,也不算远。朝臣们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再者,这事儿归工部出力,户部出银子,与他们何干。
于是,大家伙儿乐呵呵坐观山虎斗。
工部尚书陈敳永跟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为着银子斗嘴皮子,那叫一个好看。
满汉朝臣之间剑拔弩张,前头又有吴三桂三藩之乱未平,康熙被闹得头疼,只得将修园子的事按下,改明年再议。
赫舍里氏心思通透,须臾就想明白了。
她摆摆手挥退逢春几个,起身给康熙让出主位:“皇上是君,何必跟德勒浑这些个臣子置气。如今抚远大将军图海入平凉讨伐王辅臣,再过个把月,也该有好消息传回来了。您就消消气,尝尝这龙井酥,取的是今岁明前龙井嫩芽儿,不腻口,反倒有股清香呢。”
赫舍里记得,前世陕西提督王辅臣反叛响应吴三桂后,是图海率军一举攻下平凉,招降关陇地区叛军。这场胜仗使得大清局势逆转,进而平定三藩。
三藩之乱,可算皇上近年来最大的心病了。
康熙果然听得舒坦,顺势坐在南窗下,垂眸瞧见粉彩盘里掐芽嫩绿的酥皮糕点,便知道又是哪个小馋鬼的主意。他笑着勾了一下胤礽的鼻子,随手掐一块尝起来。
“嗯,倒真不错,唇齿留茶香,清新有余。”
一块龙井酥配着春茶用完,康熙那点火气烟消云散,便捏着胤礽的脸颊扯回话题:“方才,朕听保成说起坤宁宫不宜居住之事……”
赫舍里笑着:“一句童言罢了,万岁不必当真。”
“正因保成年幼,如此爱母之心才难得可贵,倒显得朕疏忽了。你身子一向不好,也该寻个僻静宜居处养着。”康熙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图海前线吃紧,此时加盖新殿不合时宜。这几年且先委屈舒舒,住在东六宫的景仁宫如何?”
景仁宫曾是孝康章皇后(康熙生母)的居所,万岁爷在此出生后,阖宫上下也曾大修过一次,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帝王的安置里含着几分真情,赫舍里氏便不再推辞,温声谢了恩。
胤礽在旁边却听得着急了。
他趴在炕桌前吃得一脸糕点渣,此时抬起头,浅褐色的眉毛扬起来,鼓着包子脸迷茫问:“汗阿玛,那我呢?”
“额凉都搬走了,保成住哪里?”
康熙故意拉下脸:“背后编排朕,还想住的舒坦?”
帝王威严,日常板起脸来,能唬的其他阿哥公主们不敢吱声,唯独胤礽却不怎么畏惧。
他手脚并用慢悠悠爬起来,露出个小鹌鹑似的甜甜笑容,伸开手臂扑向康熙:“阿玛,阿玛抱抱。”
康熙可不吃他这套,哼笑:“惯会用这二两招数哄骗朕,也不知是底下哪个奴才带坏的?”
话里头半是戏谑,半是猜疑。
他素来爱重赫舍里,对胤礽这孩子更是看得珍宝一般,容不得半点掌控之外的事情。
赫舍里太懂帝王心了。
她面色未变,只不赞同地瞧了康熙一眼,笑道:“皇上这话可是在怪臣妾了?当初保成身边伺候的乳母、嬷嬷都是臣妾经手,瞧着身家清白,再给您过目才定下的人选。便是成日追着保成跑的小豆子,也是皇上亲自挑的呢。”
帝王怎么会质疑自个儿。
索性乐呵呵一笑:“是朕说错话了,舒舒莫怪。”
赫舍里没再说下去,倒是胤礽爬到康熙跟前,拉着他的朝服下摆,一本正经道:“没人教坏保成,是保成自己想让阿玛开心的。”
“阿玛多笑笑,额娘也会欢喜。”
话说得委屈巴巴的,康熙垂眸一瞧,朝服已被揉皱得不像样子,罪魁祸首却扁着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心头一软,总算是伸手将人捞起来,抱在自个儿怀中:“是阿玛错怪了,保成不哭。”
“保成才不哭。”胤礽吸溜着鼻涕,倏地埋头在他汗阿玛衣襟前蹭了蹭,将清澈的涕水抹得十分均匀。
康熙瞪眼半晌,咬牙切齿地刮了刮胤礽的鼻梁,这才接过赫舍里递来的帕子,无奈地给小家伙擤鼻涕。
赫舍里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外头风大雨急,衬得暖阁里头愈发温馨。
胤礽的小身板精力有限,闹腾累了,撅着屁股就倒头睡在炕上,时不时还喷出个鼻涕泡。赫舍里氏瞧着这睡颜,满眼藏不住的爱意,掀开夹被给轻轻盖上。
康熙褪了鞋,盘腿坐上炕,拉家常一般开口:“这些日子,前朝因三番叛乱吵得不可开交,外头又有前明皇室煽动汉人作乱。朕只求图海在陕西能大败叛军,扭转战局,如此,大封后宫才算稳固人心,笼络满汉重臣。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清,皇后可能理解朕?”
赫舍里氏与康熙少年夫妻,一路相伴,走过朝局最艰难的时刻,当即猜到皇上的来意。
明年大封,后宫确实该许出个贵妃之位了。
这位子无论给了钮祜禄氏还是佟佳氏,势必会分去一部分中宫权力。皇上不愿与她生了嫌隙,才会在重赏钮祜禄氏之后,特意冒雨前来,提及前朝局势。
帝王心中有愧,赫舍里氏才愿意成人之美。
她温柔握住康熙的手:“臣妾与万岁夫妻同心,怎会不懂。前阵子,臣妾得了太皇太后一份恩赏,悄悄吩咐内务府各打八副金凤禽鸟簪,等到入夏,好赠与佟佳妹妹与钮祜禄妹妹呢,今儿反倒被皇上先知晓了。”
康熙闻言一扫阴霾,笑呵呵反手回握爱妻:“舒舒甚知朕心,朕定不辜负。”
赫舍里氏温柔一笑,眸光落在熟睡的小团子身上。
五十载孤魂,她自然深知帝心。
皇后迁宫可是件大事。
因着是从坤宁宫挪去景仁宫,无须大动干戈地修缮宫殿,内务府的差事便能松快不少。只不过,迁宫的到底是皇后娘娘,要用的宝座、香几、挂屏、落地罩等等都马虎不得,一一选定布陈下来,也着实费了番功夫。
等到康熙御笔的“虚极静笃”匾额挂上景仁宫正殿明间,赫舍里皇后总算是带着胤礽住进去了。
景仁宫是二进的院落,西南角设了座井亭,比起只剩半边的坤宁宫,着实宽敞舒适不少。
前院正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足够赫舍里氏日常的用膳茶歇了。她素来喜静,内务府便以花梨木透雕的落地罩分隔开东间和明间,西次间留出去,以便日后容纳妃嫔们请安;
后院正殿同样面阔五间,只是没那么深,用作阿哥起居倒合适。
这样一来,空出的十二间东西配殿,还能用作他途呢。
赫舍里琢磨着等孩子再大一些,就把后殿的耳房收拾收拾,给他做个书房。
搬了新居,方砖墁地,平棋天花,连碧纱橱的抹头都擦得透亮,赫舍里的心情别提多敞亮了。
小胤礽更是欢喜得不得了——
“额凉,院子好大,可以种树种花种菜菜啦!”
“额凉,有了小厨房,提膳太监就不用总跑御膳房了吧?”
“额凉,保成想养狗狗……”
阿哥爷的想法层出不穷,好在都是些围绕吃喝玩乐的小事儿,皇后娘娘关起门来乐意纵着,当奴才的自然要绞尽脑汁办妥了。
花花草草都好说,移栽便成;
景仁宫要添小厨房,缺个得力的掌勺太监,御膳房的杜庖长可进不来后宫,所幸他举荐了一位钱公公,手艺娴熟,正合娘娘阿哥的胃口。
至于养狗,对中宫来说也算不得难事。
东华门的鹰狗处专为皇家豢养爱宠,里头多是行围用的猎犬,也有专程为小主们豢养的哈巴犬、西施犬,却不大符合阿哥要的体型。
管事太监季明德挑来选去,最终抱回一条柯利犬(边牧)幼犬。
这只幼犬才三个月大,一身灰白相间的毛色,蓝色的眼睛清澈剔透,与宫里养过的狗很不一样。
胤礽好奇地蹲在院子里,分明从未见过这种犬,骨子里却觉得十分熟悉,伸出手就去摸小狗的脑袋。
赫舍里的心登时提起来,奴才们也吓出一身冷汗,那狗崽子却亲近地舔了舔胤礽的手心,小尾巴摆得欢快非常。
当额娘这才露出个笑脸,问:“这是什么狗,本宫从未见过呢。”
季明德打个千,回话道:“回娘娘,鹰狗处说是柯利犬,狗母子是英吉利传教士带来的,在船上就怀着孕,今春下了崽,官署的人正琢磨是丢了还是养着。奴才瞧着这狗崽生得好看,就给抱回来,请娘娘和阿哥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