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见完陈映澄,便又被拉回去干活。
他们要在落日前将宴客的庭院收拾好,宴席开始前便要全部离开,只有徐总管指定的人才能进来侍奉。
他选的多是在府中待了五年以上,心思细腻稳重的人,其他人便回到各自院中做事,无事不能靠近,以免扰到客人。
小雀自然是不能留下的,更不能随便待在陈映澄的身边。
他跟着摆放碗筷,那桌椅几乎和他一般高,他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
徐总管在一旁看着他,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他亲自带出去的人,又自己回到了这里,让人琢磨不透。
去时面无表情,回来后也是面无表情,但徐总管观察入微,发现小雀回来后神情比去时多了一分低落。
这孩子在府中的地位着实有些尴尬,他们很少招不满十岁的孩子来做工,来了也是安排在厨房马厩做些简单的活计。
而小雀一来便去了两位少爷院里,本以为会留在书房做个书童,可又被四小姐看上,去做了小姐的陪玩。
四小姐院里的人都是沈婧亲自安排的,但小雀还留在兰苑,平时也做些洒扫的杂活。
他也不知道该将小雀归在哪一类,主家贴身的侍从和后院里下人毕竟不同,徐总管去找沈婧问过一次,对方也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只让他自己安排。
他便按照厨房洗菜的月钱给小雀发放,总担心自己处理不周,薄待了未来四小姐的亲信。
看着这干巴小孩奋力踮脚干活的模样,徐总管默默叹了口气。
兀自感叹之时,陈元覆身边的侍卫过来,在他耳边交代几句,徐总管再次看向小雀,神色微变:
以后还真不能按末等下人的月钱给他了。
能跟在小姐身边参加宴会,整个映月山庄都找不出第二个。
陈映澄头一次参加这种宴席,原本沈婧让芹娘和梦姑一起在她身侧侍候,听闻陈元覆应允了让小雀跟着,便撤下芹娘,换了小雀。
陈元覆本以为沈婧会责怪他的决定,但沈婧并没说什么,反倒让他觉得奇怪。
“你现在能接受那孩子待在澄澄身边了?”陈元覆问。
沈婧道:“我接不接受不重要,只要澄澄喜欢。”
陈元覆点点头,又突然咬牙切齿,“不行,我不能接受!”
沈婧:“嗯?”
“以后澄澄读书,定要再寻个女孩当陪读,决不许他们单独接触!”
沈婧噗嗤一笑,“不是你重金把人买来的吗?”
陈元覆:“我怎能想到澄澄如此喜欢他!”
沈婧:“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澄澄离不开他。我倒也好奇,为何澄澄再见到他之后,便渐渐好转了,是不是和他曾经试过的药有关?”
“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好。”
夫妻二人心有灵犀,在外人面前,统一称陈映澄是吃了隐世神医给的药,而小雀不过是他们买来的陪读。
即使如此,一个下人,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能待在陈家四小姐身边照料,免不了引来异样的目光。
毕竟主桌之上除去陈家人,坐的是冷相七和水兴城城主这样的大人物,他们平日拜帖都难求见,而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孩子竟能享此殊荣,侍奉在侧。
那些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善,审视、揣测、猜忌、艳羡,一道道像是尖利的刺扎进小雀的后背,几欲压弯他的脊梁。
他隐在正厅的暗处,却又好似站在光下,供人观赏。
小雀眉峰微皱,心生不适,却仍挺起腰板,直挺挺地站着,视线所及便是陈映澄的圆滚滚的后脑勺。
陈映澄坐在沈婧和陈元覆中间,众星捧月,宾客献上的青玉明珠将她的脸照得柔嫩可爱,圆黑的瞳孔也蒙上一层光芒。
她轻轻笑了一下,低下头把玩着那颗明珠,两侧的长辈在与宾客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间,陈映澄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松口气的动作。
小雀心底的不适荡然无存,那一瞬陈映澄微撇的嘴角重新扬起,使得那些目光全都不重要了。
他是被小姐叫来的,那便只需要在乎小姐一个人。
陈映澄只参加过家宴,节日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说笑,轻松和睦,没有那么多的礼节。
她现如今好转了,便被带过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作为今天的主角,陈映澄并没有感受到开心,以往的生日她多在昏睡,一家人陪她从早到晚,在她清醒时喂两口长寿面,给她展示各种别出心裁的礼物,抱着她安详睡去。
虽然清醒的时候不多,但是一睁眼就能感受到来自家人的爱。
今日来给她庆生的有几十号人,口中说着各种辞藻华丽的祝福,甚至有人专门为她作诗写文,句句围绕着她,其最终目的却还是讨好她的父母。
文绉绉的奉承之语让陈映澄昏昏欲睡,她抓着沈婧的手腕,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抬头,对上一脸嘲讽的冷成光。
陈映澄猛地将嘴巴闭上,狠狠皱眉,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冷成光撇嘴,似是轻嗤一声,又扭过头去。
而陈映澄又打了个哈欠,熟悉的疲倦感袭来,大脑不受控制地急着去休眠。
小雀小雀,她的闹钟呢!
陈映澄努力睁大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视线正好与小雀撞了个满怀。
咚——
钟声一响,陈映澄顿时清醒许多,她朝着小雀露出感激的笑容。
又听了几人的溢美之词,陈映澄有些坐不住了,拉着沈婧的衣袖,小声道:“我吃饱了。”
沈婧俯下身来摸摸她的耳朵,道:“让梦姑带着你去后院玩会儿。”
说罢她便给梦姑使了个眼色,梦姑上前将陈映澄领走,小雀也随着她们一同离开。
宴席依旧,主人公离开,并不妨碍他们继续绕着她展开话题。
在她走后没多久,冷相七在冷成光背后拍了下,道:“你不是有礼物要送给陈小姐,去吧。”
他声音不大,足够主桌上的人听到,陈元覆闻言笑道:“冷兄的礼物不是昨日便送到了吗?”
“是成光自己准备的。”冷相七笑道,“几日前便神秘兮兮地准备,连我都不知是什么东西。”
陈元覆嗯了一声,眼眸微眯,别有意味地笑看冷成光:“成光有心了。”
第一次见面时还对他们澄澄冷眼嘲讽,现在怎么又提前准备了礼物?
陈元覆看透这是冷相七想借通过个孩子拉近两家关系的借口,他并没拆穿,只是让陈正澈亲自带着冷成光去找陈映澄。
冷成光走时板着脸,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反观冷相七还是面带慈父的微笑,冲他轻轻摆手,示意他离开。
冷相七道:“这孩子从小便这样,越是喜欢的,反而会装出讨厌的模样。”
陈元覆笑笑,举杯敬酒,没有拆穿他拙劣的借口。
纳海厅通向桃苑的路上,有处小池塘,建在厨房的外面。
宴席未完,厨房里忙忙碌碌,进出不止,陈映澄领着小雀从后门绕进厨房,趁他们不备拿了盘点心,又带他来到池塘旁。
“一晚上光顾着说话,他们说一句祝福我便要回一句谢谢,都没有吃上东西。”
陈映澄说着,把糕点放到石桌上,示意小雀来吃。
小雀垂眸看她一眼,眼神无奈:不论何时他看向小姐,她嘴里总是塞得满满当当。
见他不动,陈映澄又催促道:“这西瓜条糕甜甜的,你尝尝。”
小雀这才在她对面坐下,捏起一块红中透绿的西瓜条放在口中,嗯,确实是甜的。
他的眼神亮了一下,陈映澄把胳膊撑在桌上,嘿嘿一笑,“我就说很好吃。”
小雀将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陈映澄眉毛一皱,连连摆手:“我不饿。”
“……”
“真的,我虽然没机会吃饭,但是我……喝了好多水!”
她拙劣的借口连梦姑都听不下去,上前来把盘子端到小雀面前,道:“你快些吃吧!小姐心疼你,站了这么一会儿便怕你饿着。”
陈映澄脸上一热,道:“我也有心疼你,刚才给你拿了两块肉烧饼!”
“奴婢多谢小姐垂爱。”
梦姑朝她欠身,她和芹娘是沈婧从小便带在身边的,对她而言更像家人,所以在陈映澄总是称“我”,只在阴阳打趣她时才称“奴婢”。
而在她认识了小雀后,两人便常常这样。
从前她们认为陈映澄是先天痴钝,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但这嗜睡症状好转后,她们发现陈映澄竟比普通的孩子更聪慧些,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陈映澄记得比她们自己都清楚。
而且心智上也要成熟许多,有时她们打趣陈映澄,她便会脸红,偶尔还会伶牙俐齿地反过来打趣她们。
用芹娘的话说:看来小姐也不是整日昏睡,是在梦里长见识呢。
梦姑打量着陈映澄气鼓鼓的脸,又瞥一眼小雀,他虽低着头吃东西,但耳尖也泛着一层薄红。
梦姑道:“今日小雀这么一露脸,以后小姐怕是想赶他都赶不走了。”
陈映澄闻言抬起拳头,捶在她胳膊上,“我才不会赶他走,也不许你们这么做!”
梦姑把她的小拳头攥在掌心,轻笑道:“奴婢可不敢。”
小雀动作一顿,将头垂得更低,嘴角忍不住扬起。
“什么敢不敢的?”
话语间,陈正澈踏着轻快的步子从暗处走来,瞧见桌上有糕点,便伸手去抓。
“快给我尝尝,大哥坐我旁边,我多一口菜都不敢。”
小雀将盘子往中间推了推,陈正澈捏了一条,又要去捏下一条,被陈映澄拦住:“就剩这几条了。”
“小妹……”陈正澈看着剩下的大半盘,“我是你哥啊!”
陈映澄点头:“二哥。”
陈正澈面容扭曲,“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不让你哥吃东西?”
“这是……我给小雀拿的,你若想吃,我再去厨房给你拿一盘。”
小雀摇摇头,把盘子往陈正澈面前推:不用,给你。
“我才不要。”陈正澈把手里那条往嘴里一塞,转头朝身后喊道,“冷公子,你怎么不过来?”
“……”
几人皆沉默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道墨绿色身影从暗处走出来,动作缓慢忸怩,带着满满的不情愿。
他仰着脑袋,压着唇角,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活像个来讨债的。
陈映澄的脸耷拉着,“你来做什么。”
冷成光咬牙,齿缝中迸出两个字,“路过。”
“诶?”陈正澈上前去,不顾冷成光的抗拒,把他推过来,“你爹不是说你有精心准备的礼物要送给我小妹吗?快拿出来瞧瞧。”
“……”
冷成光脸颊涨得通红,在昏暗夜色中都瞧得真切。
陈正澈笑了两声,道:“别害羞。”
“我才没有精心准备!”
冷成光从袖中扯出一个布袋,狠狠砸在桌子上,扭头飞快地跑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