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湖面倒映的柳枝新绿,被层层涟漪惹得模糊不清。

宋烟烟出神望着,忽闻一道娇细女声传来:“人说冤家路窄,如今看来颇有其理。”

是怀德县主!

宋烟烟当下回神,下意识转身,将两手背负于身后。垂眸望着谢妍淇纱裙下摆,她福了身子:“问县主安。”

“贪官之女,低俗匠人,有何资格出入我表哥院中?”谢妍淇讥嘲着,跨前一步,愈加靠近了宋烟烟。

宋烟烟本能后退,欲躲开谢妍淇。可她离湖已近,后跨那一步,半脚悬空,险些后仰而去。

她勉力稳住身形,定了定神,尽力平复着内心因谢妍淇污蔑爹爹而起的不忿。告诫自己,当吸取前次教训,无论如何忍着、避着。

谢妍淇再跨半步,宋烟烟后退无路,本能往旁侧挪去,却被谢妍淇随侍的丫环拦了去路。

“我倒要看看,今日还会不会有人来管你的死活!”谢妍淇尖厉道。

那丫环迅速欺近,宋烟烟方抬首,便被她用力推了肩膀,失去重心,往湖中倒去。

“宋烟烟擅闯我表哥院落,被我表哥斥责,心伤之下失足落水!”谢妍淇不急不缓地说着,“可惜我等都不会水,也无法搭救,那便去唤人来‘捞’吧!”

言罢,面湖轻笑一声,领着丫环款款离去。

宋烟烟不谙水性,惊恐地于春日冰凉的湖水中挣扎。方才泛着波光、涟漪的湖水,此刻如同猛兽侵袭于她口鼻,拽着她双脚不断往下沉去。

“救……救……”她本能地张口唤着,但那微弱声响却被灌入口中的湖水彻底淹没。

因无助扑腾而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她视线。耳中,也只剩下周遭凌乱哗然的水声。

几近力竭,终于沉落,她双眸圆睁着,脑海中不断忆起江柚凝雨夜重病之貌。

绝望之瞬,身子突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举。口鼻复又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在她剧烈的呛咳中重新袭入胸腹。

到得岸边,她紧闭双眼蜷躺于草地之上,浑身因湿冷和惊惧,不住颤着。

而后,她身上被一件宽大的袍衫覆了,耳畔响起周辙熟悉的粗砺嗓音:“宋姑娘,没事了,莫怕。”

宋烟烟睁眼欲向声音来处望去,却觉眼眸因浸了湖水而涩痛不已,不觉伸手去擦揉。

一方绢帕被递至她手中。

擦净睁眼,宋烟烟双眸却似血染般殷红。

见着面前半蹲的宽阔身影,濒死的惊怖再一次涌起,宋烟烟冻得僵直的五指,本能地抓了他衣袖,低泣出声。

“周……周大哥……”宋烟烟嗓音因呛咳而显了碎裂嘶哑。

“推你落水的是何人?”距离稍远,方才情急之下未及看清。

“我遇……”到口之言终是被咽下,宋烟烟心知,说了亦是无用。

她今日便是指认了怀德县主,县主也未必会因此遭甚责罚。

倒是她自己……可能又会因此被嫉恨。

周辙见她欲言又止,未再追问,只半蹲着,握拳将小臂展于她身前:“起得了身吗?”

宋烟烟会意,双手攀了他小臂,借着他力,颤着身子勉力站起。惊惧与寒意未散,她手中捏着绢帕,下意识拢紧了身上衣物。

“世子!”

本就惊魂未定,元叶突来的一声惊呼,令宋烟烟浑身又震颤了下,手中绢帕飘然落地。

而后,她抬眸望去,见小径旁萧京墨身形笔直,肃颜沉目,直直望来。而他身旁元叶,正弯腰关切着他又被鲜血染红了绷带的手。

方才萧京墨于书房中的训斥,言犹在耳。宋烟烟目光只触及了他面容一瞬,便垂眸避开,下意识往周辙身后站去,只望周辙宽阔身板挡了萧京墨的视线。

“宋烟,今日起于别院禁足,未得准许,不得擅出!”

萧京墨语气森寒无比,宋烟烟突觉心上因此冻寒,甚于方才湖水的冰凉。

他见她落水,一句客套的关怀也无。

甚至……未曾想过要相问一句,缘何落水。

禁足?

他半月前便已派侍卫围了别院,她早就被困于其间了不是吗?又何须在此时此境,再提醒她一遍?

“你最好还能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那日黄昏,他讥讽话语又于耳边响起。

是!她早该辨清的。

只是那年爹爹墓前的少年身影,还有熹微晨光中遥遥相伴的千余个日子,似灿阳般迷了她心,叫她辨不分明。

她垂眸无言,周遭一片冷寂。

萧京墨终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冷硬话语:“周辙回岗,元叶带她回别院。”

回至别院之时,江柚凝正于灶屋准备午膳。宋烟烟急急进了房,换下衣物,拭干头发,在被中紧紧捂了会儿。

待江柚凝端了午食,来唤她用膳时,她双手捂了会儿面,整了整神色,才出了房门。

“烟烟?”但那双透红的眼,到底没能瞒过江柚凝。

宋烟烟望着江柚凝关怀神色,勉力扬起唇角,低声应道:“书法习练未得其法,叫世子斥了句。”

江柚凝抚了抚她身后秀发,安慰着:“烟烟不急,尚有时间练习。若然真无法,娘亲去同王妃求情,看能否免了此事,另制他物。”

“娘亲,我可以的。”

那日午后,宋烟烟于案前枯坐许久,愣然注视着面前遍布了褶皱的宣纸。

那张被她揉团后又展开的,书就了他名的宣纸,被她仔仔细细地折叠,塞入案几与窗下墙壁的缝隙中。

她想,萧京墨,他并未有错。

他只是……不欢喜她。

便如他不欢喜这世间太过平凡、普通的其他一切事物。

午膳后,萧京墨带着元叶,返回至湖岸边。

自宋烟烟手中滑落的那块绢帕,因沾水透湿,被风吹动,粘附于一旁小小石块之上。

萧京墨弯腰将它拾起,手指于帕角绣着的“宋”字上,轻抚而过。

元叶眼尖,见着那字,疑惑道:“这不是周侍卫的帕子么,怎地绣的是……”

“你确定,你追着她过来时,见到的是谢妍淇?”萧京墨冷然打断了元叶。

他握着绢帕的手愈紧,那“宋”字被扭曲着,团进了他掌心。

“是!奴才看得真真切切的,是怀德县主同她的丫环。当时他们三人正于湖边僵持,奴才自知无法对抗县主,所以立时便跑回院中告知世子。”

萧京墨蹙眉沉思,未再言语。

元叶直想着,世子莫不是在怪罪他未及时相救,令宋姑娘陷于险境?毕竟,按世子此前所言,宋姑娘所习手艺,于王府及太子堪有大用。

“是奴才思虑不周!幸亏周侍卫在院外值守,能望着湖边情况,及时赶来相救,宋姑娘才免于大难。”

萧京墨闭眼沉然许久,将手中绢帕扔于元叶:“还予周辙。”

他前几日,于窗外望,便见了她以那平安扣相赠周辙。

一块绢帕相予,又有甚稀奇?

赵二公子、周辙……

她到底,是为求庇佑,刻意讨好于人,还是……

两日后,宋烟烟虽因落湖之事风寒未愈,却也强撑着,一刻未停了习练。

赵元欢入得她房时,见于案几前坐着的身影略显佝偻,上前关怀了几句。

初时,宋烟烟尚强撑着浅笑,轻应于她。

可当赵元欢亲昵靠近,与她分享起同周予衡的点滴进展,她终于丢下手中物什,转身将额头轻靠于赵元欢肩头,将酸涩心事一点一滴吐露。

赵元欢肩头衣衫被泪水濡湿,展臂轻抚着宋烟烟背脊,轻声念了句:“烟烟,他既不欢喜你,连你落水都未曾关怀一句,便忘了他吧。这世间好男儿何其多,烟烟他日,定能遇着与自个儿心意相投之人!”

宋烟烟自知元欢此话,在情在理,可她心中再为酸涩,却终究无法开口相应。

赵元欢见她如此,犹豫了会,接着劝道:“况你对他,也未必便是真心的欢喜,也或许……是被恩情左右了心念。”

“恩情?”宋烟烟带着哭腔复念了句。

“烟烟,”赵元欢轻推她肩头,执起手中丝帕,为她拭去满面泪痕,“我这人自小贪玩,在外见了不少世家官宦子弟,自然心知我欢喜的是谁,又是为何欢喜。你呢?”

宋烟烟蓦然抬首,清灵桃花眼中满是迷茫。

“你小时安静乖巧,稍大些便逢家中变故。这四年,又于燕王府别院深居简出,平日里接触的,除了侍卫、杂役便只有燕王府那几位公子。那萧京墨除了为人极为自负,确也是个才貌顶尖的,再加他曾有恩于你,你会对他起些心思,再正常不过了。”

“是吗?”宋烟烟嚅嗫了句。

“可那心思,未必便是真心欢喜。且你同他……”赵元欢嘴角抿了下,终究将那句“你同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吞了下去。

“我知道的。”宋烟烟垂眸,应了声。

她知道的,她同他,本就云泥之别。

“烟烟,如今我爹娘回京,对你和江姨也分外关心。如若你们愿意,我同我爹娘讲,接你们去我家里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