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阖上后程歌就回去了。
雨滴如豆,像石子砸下来,她怕疼,走得飞快。
见她这样,吴建华也加快了脚步。
宿舍楼前的这块地是学校操场,后来改造成了花园和停车场。
停车场在前,花园在后,车位的白线被跳动的水花遮得略显模糊,花园里萧条破败,唯有几张贴了碎花瓷砖的圆桌有些颜色。
程歌抄近道,走的鹅卵石铺成的甬道。
快走出花园时,忽然听到吴建华跟她说话。
“园长,你是不是讨厌我?”
莫名奇妙的。
她又不是臭熏熏的鸡屎牛粪,自己为何讨厌她?
“没有啊?”
身后没了音,程歌也没回头,大步进了活动室。
“阿姨,待会我们把其他宿舍收拾一下...”
仓库的物资已经清点过了,剩下就是宿舍。那些住过人的宿舍,老人们的生活用品还在,能回收的尽量回收,不能回收的尽量放到一起。
吴建华已经坐下,正在剥鸡蛋,不是很赞成,“反正那些宿舍也没人,收拾也是白收拾。”
宿舍门一关,什么都看不到,何苦没事找事做?
程歌走向沙发,脱了雨靴穿自己的运动鞋,理所应当道,“里面有钱呢。”
说啊,说不定有钱呢?
在场的没人不喜欢钱,李春梅跃跃欲试,“啥时候开始?”
“等我换了鞋。”说着,她抬头找吴建英的身影,“阿姨,养老院有编织袋吗?”
“装肥料的塑胶袋行不?”
物品需要分类,只要是大袋子就行,程歌说,“行,在哪儿?”
“在我以前宿舍。”说吴建英朝外面走,“要多少,我给你拿。”
“有多少拿多少。”程歌绑好鞋带,走向墙边的灰皮铁柜,打开柜子,拿了几副橡胶手套出来。
一副手套给李春梅,一副手套给李淑芬,“阿姨,宿舍的物品分类收,食物,药品,纸巾,衣服尽量收进不同的袋子了。”
李春梅忙不迭点头,“好。”
桌边吃鸡蛋的吴建华插话,“钱呢?”
程歌戴手套的动作滞了下,笑容灿烂的说,“给我呀。”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买东西。”
养老院什么物资没有?还需要买?吴建华心下计较,“买什么?”
程歌提了提手套,“姨妈巾。”
“......”
吴建华五十了,从前年起,月经就不像以前规律,常常三五个月来一次,量还少,而李春梅和李淑芬已经停经了,用不着那玩意。
所以听到‘姨妈巾’时,三人互相看了眼。
李春梅和李淑芬是笑,吴建华则有点黑脸了。
但她没发火,语气反倒比平时说话轻,“拿我们的钱?”
程歌抬起头,一副‘不然呢’的语气望着她。
她今日穿了件白色高龄毛衣,配一身长款红色羽绒服,艳得像冬日里的红梅。
吴建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半晌,才说,“凭什么?”
程歌笑看着她,“你说凭什么?”
“......”
用大家伙的钱买她的私人物品还有理了?
想说点什么,李淑芬抢话道,“买就买吧,谁不喜欢用软绵绵香喷喷的卫生巾呢?”
“......”
吴建华暗想,没用你的钱,你当然支持了?
闷闷地把鸡蛋塞嘴里,背过身去。
程歌放了副手套在桌上,等吴建英抱着袋子回来,就领着她们上楼去了。
到拐角时,程歌才扭着脖子喊,“阿姨,你吃了饭就上来啊,跟建英阿姨一间宿舍。”
吴建华背影僵住。
程歌看了眼,笑眯眯上楼了。
宿舍没几包卫生巾,后续肯定得买,但她自己有钱,来养老院之前,她在地图搜临泉镇,发现连家奶茶店都没有,火锅烧烤串串更是奢侈,如此落后的地方,恐怕也不支持网络支付,于是她取了十万现金出来。
出去买车票那天,大家伙也看到了,她根本不差钱。
至于吴建华想什么,随便她!
“阿姨,记得物品分类啊,没过期的面包饼干留着我们吃...”她再次提醒。
“晓得的。”
几天过去,宿舍落了灰尘,程歌受不了那个味儿,上楼拿口罩戴上,再下来,听到202宿舍有人说话。
“我又不是她爹,又不是她妈,凭啥给她钱花啊?”
声音压得低,但太过愤怒,气音粗重得很。
门关着,靠走廊这面墙的窗户在学校改成养老院时就封了,因此里面的人看不到她。
吴建华还在说,“一个人前后变化不可能这么大,她以前肯定是装的。”
可惜没有网络,没办法曝光程歌的劣迹。
欺骗老人钱财,太可恶了。
吴建华连衣架带衣服扔进袋,往床上一坐,看吴建英任劳任怨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舍得?”
“舍得什么?”
“钱啊...”吴建华不忿,“你不是说雷子急需用钱吗?怎么还把钱给她?”
几个月前,她还打电话向自己借钱,谁知道程歌一说交钱,她毫无保留的把钱给程歌了。
脑子进水了啊?
吴建英蹲身,拿走衣服里裹着的衣架,然后提着衣服,摸衣兜有没有东西,叹道,“养老院什么都有,我们拿钱也没地花,园长需要钱,给她便是。”
“你倒是大方,对我怎么不这样?”吴建华嗤鼻。
吴建英哭笑不得,“我啥时候对你吝啬了?”
反正没有对程歌大方。
程歌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听出吴建华的声音就径直进了203宿舍。
“阿姨,灰大,戴口罩...”她把口罩给衣柜前的李淑芬。
李淑芬摘掉手套,下巴朝凌乱的床单,“你掀开床单瞧瞧...”
“怎么了?”
“你打开就知道了。”
程歌算是明白了,养老院的人喜欢卖关子,张大爷是这样,李淑芬也是这样。
但李淑芬的语气和表情要可爱得多。
她绕过快装满的塑料袋,抓住粉底红花的床单,往上一掀,几张纸币飘了起来。
而白色床垫铺满了纸币。
百元的,五十元的,二十元的,两元的,一元的,五角的...
李淑芬说,“唐八妹侄子侄女多,每次来看她都会给她钱,你一说找钱,我就想到她了。”
唐八妹是家里的老幺,女儿生孩子难产没保住,几年前丈夫得了癌症,是村里的五保户,照理说不来养老院也不会饿死,但她就是喜欢这儿。
来的那天可风光了,一辆辆轿车,把停车场都占满了。
李淑芬艳羡,“整个养老院,就她最有钱了!”
程歌记得唐八妹。
话不多,爱坐在花园里看人下象棋,是个非常有故事感的背景板。
好多镜头都有她。
她不讨厌出境,但谁要跟她说话,她就会表现出非常抗拒的表情。
程歌拿起陈旧但平整的纸币,轻问,“我怎么没见她侄子侄女来过?”
“平时要上班,年底才会来。”
两千六百四十五块八,程歌掏出小本子,“唐阿姨原名叫什么呀?”
“不知道,大家都喊她唐八妹。”李淑芬说,“找身份证看看就知道了。”
床头柜的抽屉拉开,里面是厚厚的相册。
九十年代的透明相册,有些边角坏了,用透明胶粘起来的。
但照片保存得很好。
凉席上蹬着腿的小婴儿...背篓里啃手指的小娃娃...红薯地抹泪的小女孩...红底蓝衣的初中生到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孩都有。
“园长,这些照片怎么处理呀?”
“照片就放抽屉里吧。”程歌把相册放回去,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去了202。
吴建英搬到这间宿舍后简单整理过,进度要比隔壁快,程歌把口罩给她们,“要是看到照片之类的就放抽屉里。”
“好。”
程歌捏着本子走了。
吴建华心虚,等程歌进了204,嘟哝,“也不知道她听到没?”
“应该没有。”
也是,以程歌的脾气,早踹门抡凳子打她了,不可能这么平静。
吴建英劝她,“往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和和气气的过吧。”
“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而已。”
在程歌面前,她气都没吭一声。
养老院的门只有程歌能打开,得罪她,哪天自己出去回来她不给开门怎么办?
吴建华还没蠢到那个份上。
程歌在204宿舍也找到钱了,两块四,全是硬币,放折千纸鹤的塑料罐里,另外,她还有个发现,老人们的身份证和电子设备没了,莫不是没有跟过来?
左右没啥用,没有就没有吧。
她从书桌开始收拾的,想到张大爷他们随时会回来,隔几分钟她就得出去看看。
这两天雾气不重,在走廊上就看得到大门的情形。
不过从她看到人再下楼穿雨衣雨靴出去开门需要时间。
她到大门口时,张大爷扒着铁门前后晃,老脸成了猪肝色。
沈星宇怕他气出病,轻轻顺着他胸口,“呼吸,大爷,深呼吸...”
张大爷张着嘴,雨水流了一嘴。
而他们身后,站着一群骨瘦嶙峋的人。
程歌没有开门,“咋回事?”
张大爷鼓起眼,眼里怒火熊熊燃烧。
程歌踹门,“问你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