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聿番外1

--开头补在上章--

苏长安的寝宫离皇帝的延福宫不远,步在宫道中,她尽力稳住步伐,不让别人看出她内心的着急。

现下离她皇叔贤王起兵造反不过二月有余,现下这宫里,怕是遍布了他安插的眼线。

不多时,苏长安便到了福宁殿前。

殿门外的宫人见是她,并未阻拦她往里走的脚步,大声通报,“常乐公主到。”

这边刚通报完,还不等皇帝召她,苏长安就已经绕过屏风,径直步入内殿。

殿内的奴仆对此见怪不怪,福宁殿对于别人来说那是乱闯就要被杀头的地方,可对常乐公主而言,跟她自己的寝宫没两样。

苏长安刚想抬手掀起珠帘,内殿里的蔡总管却先她一步将珠帘掀起。

刚得了皇上旨意喊苏长安进去的他笑意盈盈道,“参见公主,皇上在里面候着您呢。”

苏长安朝他笑了笑,缓步入内。

进入内殿,苏长安看见了自己的父皇苏睿,他一身明黄龙袍,儒雅却不失威严。

与她脑海最近记忆里的孟云飞有些出入。

苏睿被权势浸润多年,一身非凡气度和威压,便是他与孟云飞最大的差别。

可除了这点外,他与孟云飞几乎完全一样。

都是她的父皇。

殿内不只他一人,自己的皇兄苏鸿渐也在。

二人见她,招呼她过来坐下。

只是此二人招手的姿势,怎么如此随意?

苏长安眯了眯眼,敏锐觉出二人有些不同。

她款款坐下,提起玉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忽地吐出一句,“奇变偶不变!”

苏鸿渐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符号看象限!”

苏睿微愣,而后试探地喊了她一声,“晓晓?”

苏长安放下杯子,长吁一口气,本就随意的坐姿变得更加懒散,笑着挽起皇帝的手,“爸!你们也穿回来了?”

苏睿轻拍她的手臂,笑得慈祥,“对。”

苏鸿渐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我刚还跟父皇说起你呢。”

苏长安站起来,环视了殿内一圈,喃喃道:“我都快要忘记这里的景象了。”

她边说,边伸出手指抚摸,细白的手指跟泛着金光的装饰相映,到龙椅前时,苏长安丝毫没有避讳,直接往龙椅上一趟,笑着对苏睿说,“我以前就想躺这。”

以前皇帝是很宠她,可她也不敢拿天子的龙椅开玩笑。

皇帝起身,背手笑了笑,“那是你忘了,你小时候就经常躺上面睡觉。”

苏鸿渐酸溜溜地说,“可不,小时候就爱缠着父皇,他在殿外议事,你在内殿玩。玩着玩着困了,往龙椅上一躺就睡着了。”

苏长安微睁双目,“我还真忘了。”

经他一说,苏长安在脑中极力搜寻相关记忆,倒真让她想起来了一些,“你那么一说,我就有点记忆了,有一回还是皇叔进来抱我走的。”

几人刚光顾着叙旧,险些忘记贤王的事情。

现在苏长安提起他,三人原本轻松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

苏睿周身的气势骤然改变,那股掌权者的威严肆意散发着,沉眸厉声道:“他不会得逞的。”

三人思考片刻,都将自己之前与贤王造反相关的记忆说了出来,共享了和对了下信息后,苏长安便离开了。

国家大事交给父兄就好。

而她……

当然是去找陆沉渊。

哦不,现在应该是靖王,陆景纯。

方才苏长安问过皇帝了,自己母后并不像他们一样,是穿越回来的。

又或者说,是拥有了全部记忆的。

那陆景纯呢?

*

晌午。

靖王府的下人看见常乐公主到访,皆非常惊讶。

自家王爷跟常乐公主,可以说是一点交集都没有。

门外的下人片刻不敢耽误,可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招待公主,只好赶紧把管家喊了出来。

很快,管家出来了。

他显然是小跑出来的,现在仍喘着粗气。

站到公主面前后,管家稍稍平复了气息,手叠在腰腹恭敬地给苏长安请安,“不知常乐公主到访,所谓何事?”

苏长安开门见山,“我来找你们王爷。”

管家压下心中惊讶,语带遗憾道:“不巧,王爷前几日刚离开了府内,归期不定。”

苏长安:“他可说他去哪了?”

据管家所知,自己王爷跟常乐公主丝毫没有交集,这个被整个皇室捧在手心的公主突然来找自家王爷,还要究根问底他去哪了,一副不找到人不罢休的样子,该不会是王爷哪里惹到她了吧?

思及此处,管家额角沁出细汗,摇头,“并未告知。”

苏长安闻言,倒也没有为难他,转身上轿,打算过几日再来一次。

坐回轿中,霜时给她递了一杯茶。

苏长安品了口茶,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

想曾经大聿的事情,更多想的是关于现代的事情。

今晨她脑海那道声音,想必就是主神了。

他说,她就是苏长安本人,只是拥有了记忆。

也就是说,苏晓仍在那边。

可最近的记忆全部都是有关现代的记忆,她一时间还有点难接受自己又变回了苏长安。

说起来,她的经历真的恍如梦一般。

春风吹起轿窗的帘幔,路边一株含苞待放的樱树闯入她的视线。

看见樱花的刹那,苏长安一下子就想到了陆景纯会在哪里。

她撩开轿帘,吩咐道,“去樱林行宫。”

在现代,父皇恢复记忆后就跟她说过,樱林行宫都是靖王在管理,每年她到行宫小住前,都是靖王在布置相关事物。

算算往年出发的时间,约莫七日后,她就会动身前往行宫。

而此时靖王不在府内,十有八九是在行宫。

对于她现在就要去行宫,霜时惊讶得又询问了她一遍,“公主现在就要去行宫吗?”

东西什么的还没准备妥当呢,本来还打算过两日先将她要用的东西先送过去的。

苏长安点头,“现在就要去。”

得到回复后,霜时朝轿内另一名侍女吩咐了些事情,随后让那名侍女中途下车,回皇宫收拾苏长安的东西,即刻送到行宫里去。

对于苏长安突发奇想要去行宫,霜时虽惊讶,可并不觉得奇怪。

自家公主一时兴起做的事,那多了去了。

*

苏长安一行人自午后出发,赶路到傍晚时分,离樱林还有一段距离,考虑到公主的安全,便决定今夜先宿在了附近的镇上。

次日天未亮又再次出发,终于在晨光落地,为漫山樱花染上金色光芒时,抵达了行宫。

樱林种植的樱花虽品种不一,可花期已至,超过半数都已经开花,满山的绿多了大片浅粉点缀。

若苏长安按原计划,七日后再来,那时约莫漫山的樱花都全部绽放了。

行宫里本就安排了宫人伺候,苏长安现下只带了霜时一人。

其他侍女则在宫中清点行装,与她要带过来的东西一起出发,想来这两日便也会抵达。

苏长安二人在行宫内沿着最大的宫道走了一会,抵达主殿。

许是她还未来,宫内几乎看不见下人。

直到走到主殿门前,才看见人烟。

主殿院前的人见她来了,惊讶过后马上向她请安。

苏长安制止了他想通报的声音,抬脚踏入主殿,绣花鞋上的流苏随着她轻巧的步伐,发出悦耳的声音。

入院门后,才走两步,苏长安的目光便被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走了。

即便衣着打扮与陆沉渊相差甚远,苏长安仍只需轻轻一瞥,就将他认了出来。

晨曦的光将他笼着,身形修长挺拔,着一身玄色锦袍,衣角用金线勾绣了精致纹路,流光浮动,冷淡又矜贵。

陆景纯专注于眼前的事物,加上是在樱林,没什么防备心,因此对她来了并无察觉,还是旁边的奴仆瞧见了那边走进来一个穿着月白色流仙裙,貌若天仙的人,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陆景纯才回身。

两人隔着晨光相望,苏长安鞋尖流苏轻颤,停住了步伐。

陆景纯束着玉冠,日影在上面流淌而过,更显材质昂贵细腻。

他的面容仍是苏长安熟悉的样子,是她记忆力最为深刻的模样,也是那副世人看见会忍不住夸赞的天人之姿。

只是相较于现代而言,他身上的不仅仅是疏离感。

多年征战沙场,让他身上还弥漫着一股散不开的肃杀之意,让人不免心生恐惧。

再次亲眼看见他后,苏长安终于明白为何曾经的自己会害怕到不敢正眼看他了。

以前的自己确实是会这身森罗气质吓到。

陆景纯自然没料到她会现在过来,怔在了原地。

待苏长安重新迈步走近,站到他眼前时,陆景纯才回神,朝苏长安颔首,“公主。”

苏长安微微欠身,对他行礼。

靖王是皇帝亲封的异性亲王,按大聿礼节和辈分来说,公主须向亲王行礼。

不过陆景纯也并非她的长辈,故二人索性将对方当成平辈,礼节上颇为随意。

反正二人一年到头可能也就除夕宫宴上可能会同时出现,就算同时出现,宫宴上人数众多,两人也未必会碰面,而别的时候基本见不到。

打过招呼后,苏晓环视四周工人忙碌的身影和他刚放在地上的一株待栽种的花苗,笑意盈盈,“我竟不知,行宫原是靖王在布置。”

陆景纯眼底掠过一丝不自然,解释道:“是陛下吩咐。”

苏长安目光灼灼,“可父皇为何吩咐王爷来布置我的行宫?”

陆景纯眉目平静,开始胡编乱造,“初次只是下棋输了,后来许是见我能猜中公主所喜,布置的讨公主欢心,便将此重任交予我。”

苏长安作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脚下的步子却往前了一步,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与陆景纯对视,“可为何靖王能猜中我的喜好?我们平日素无交集。”

说素无交集都有些勉强了,算上今天,两人碰面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还大多都是宫宴,一大堆人。

料不到她会如此究根问底,陆景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间再无声响。

周边奴仆的脚步声,说话声,清扫声,陡然放大数倍窜入两人耳中。

光在两人脚边来回跳跃,苏长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靖王脸上,缓声开口,“让我猜猜,靖王是……”

此话出口,陆景纯滚了滚喉结,有些紧张。

苏长安惊讶的发现,凭借对陆沉渊的熟悉,她现在能轻易从陆景纯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懂他的情感。

那些紧张分毫不缺地落进了她的眼里。

苏长安戏谑心起,故意拖长音调,“我猜,靖王是……”

陆景纯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收紧了下。

他细微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已经对他了若指掌的苏长安的眼睛,她话锋一转,把话说全,“我猜靖王是想陪我用早膳。”

*

苏长安的话伴着晨间微风飘入耳中,陆景纯暗吁一口气,藏于袖下的手放松下来,顺着她的话答应了下来,吩咐厨房准备早点。

他完全没想到,若是平常,苏长安喊他陪同吃早膳,他怕是不会答应。

于礼不合,于情,他不敢。

按往年作参照,正常情况下,此时的苏长安也快要来樱林了,厨房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

公主的吃食自然不能马虎,厨房需要一点时间。

等待厨房准备好早膳期间,苏长安并没有进殿,就在前院找了处地方坐下。

坐下后,苏长安便打量起主殿前的这一方天地来。

主殿自然是整座行宫最大的寝殿,就殿前的这块地方,也比许多官员家的后花园大了。

不过也只有主殿华丽些,实际上其他各殿,除去稍远些的一处偏殿用作供下人居住外,连床铺都没有铺设。

行宫虽大,可主人只有苏长安一人。

加上此处宁静,苏长安不愿它染上尘嚣,故除了身边亲近之人外,其余人都不允许来。

而亲近之人若来了,住主殿即可,主殿房间也不少。

苏长安用手撑着下巴,环视四周。

与记忆深处的景色一模一样。

她的眼珠在四周的景物间晃了一圈后,又落到了陆景纯身上。

方才是毫无防备,此时已经知晓苏长安来了,敏锐如他,几乎立刻就感受到背后落下了一道目光。

本还从容的陆景纯,蓦地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他下意识挺背,却发现背早已直挺到极致。

手里随意做了几个动作后,陆景纯佯装无意地侧了侧头,余光飘向苏长安的方向。

又在她捕捉到那抹余光前,迅速收回目光。

她果然在看自己。

一贯专注的陆景纯,心神开始有些发散。

今晨起床时,他并未料到苏长安会来,只像往常一样束冠。

想到这,陆景纯不由自主地望了眼地上的影子,看见头上玉冠始终端正后,他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而他刚刚吩咐佣人做事的语气总是肯定又不容置疑,现下却总是会微微透出些犹豫来。

每下一个决定,都会害怕身后那人不喜欢。

也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那边走出来一排端着碟子的宫女,自青砖走道步入殿内。

很快,一名穿着略有不同的宫女,快步走来,自队伍末端出现不久后,便超到最前,前来通报,“公主,早膳好了。”

陆景纯绷紧的后背,在听见这话的同时总算稍稍松懈。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接水将手清洗干净。

苏长安朝宫女点头,起身朝殿内走去。

月白刺金的裙摆逶迤在地,行走间,裙摆不经意地抚起地上的落花。

待她经过后,花瓣重新落下,

行至靖王身旁时,两人结伴前行。

走动时,两人衣袂飘动,轻盈的月白裙摆时常偷偷掩入玄色锦袍中,不仔细看,便会以为是玄色锦袍绣上了月白装饰,融为了一体。

片刻,两人回到殿内。

陆景纯侧身,让苏长安走到主位上落座。

在霜时拿来金盆,给苏长安净手时,靖王不动声色地挪动了菜品的摆放位置,将她偏爱的那几道,放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垂眸间,借着长长睫羽的掩饰,苏长安一直偷偷注意陆景纯的动作。

那些被挪到她近前的菜,每个都是她爱吃的。

苏长安其实很好奇,他们明明毫无交集,陆景纯到底是怎么,又是什么时候把她的喜好摸得如此清楚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究竟都做了多少?

待陆景纯摆好菜品后,苏长安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的下颚线流畅又清晰,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

苏长安未动筷,他也没动筷,坐得如往常般端正,目不斜视。

待手被霜时用帕子细心擦拭过后,两人方才动筷。

今日前,二人可以说是毫无交集,显得没有什么话题聊,进食有礼。

实则是苏长安有意克制,将自己对他那些近乎刻入骨子的亲昵压下。

苏长安被宠着长大,鲜少受限制,那些她在心里给自己加上的克制,作用更小,在吃了一会后,便逐渐被忘记,她开始随口跟陆景纯聊些有的没的。

神奇的是,陆景纯全部都接上了。

平素毫无交集的二人,就那样自然地聊着些很日常的话题,简直就像二人平常也每日一起吃饭般。

现在的两人间,似乎有种无形的熟悉感。

站在一旁的下人面露讶色,低下头偷偷交换眼神。

不仅站在一旁的下人发现了,连陆景纯本人也发现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动作微顿,没吃两口便停下了筷子。

在苏长安面前,他会无意识地放下所有警惕和防备。

他害怕聊得越多,越容易被她看穿。

陆景纯无心再吃,将筷子放下,借口樱林里有事离开了。

*

苏长安没有留他。

急不来。

主神说的她就是苏长安,可她脑子和记忆都习惯了现代生活和饮食习惯,一下子又回到大聿,苏长安生出了不少不习惯来。

早膳撤走后,苏长安吩咐霜时,喊她去厨房交代,以后私下三餐从简,早膳尽量清淡。

刚刚的一大桌子,撤走的时候还剩许多。

苏长安每顿饭并不需要那么多菜。

她一向不喜浪费,宫内厨房早早就吩咐过。

用过早膳后,苏长安便带着霜时,在行宫附近的樱林溜达了一圈。

樱林里许多樱花已经绽放,自上飘落而下的花瓣铺满了行宫周边。

下人并未打扫,任由花瓣堆积起来,倒成了不错的景色。

行宫很大,光是在周边溜达,就花去不少时间。

在樱林溜达回去后,已近晌午。

厨房已经将她的午膳准备妥当。

苏长安甫一坐下,便有宫女端着菜肴罗贯而入。

即便苏长安已经吩咐过从简,可这边的厨房似乎不清楚该简到什么程度,午膳的菜肴依旧放满了半张桌子。

动筷前,苏长安的眼神飘出殿外,并未见陆景纯的身影。

她未差人去寻,独自用膳。

用过午膳后,一直有午睡习惯的苏长安的困意便袭了上来,她绕过主殿屏风,爬了上塌,不一会便睡着了。

醒来后,苏长安没有再出去,在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殿前,伴着清风和花香,悠然看书。

许是因为她来早了,下午行宫里的下人很是忙碌,在殿门前经过的频率很高。

所幸,她的寝殿是最早收拾出来的,今晚宿在行宫也可以。

夕阳彻底掩于山后,残留的最后一丝昏黄也消失后,行宫陷入黑暗,灯烛亮起。

樱林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此处有个天然温泉。

苏长饭后歇息了会,无事做便去泡温泉,顺便沐浴了。

自温泉沐浴出来后,终于看见消失了一天的陆景纯。

也是,行宫除主殿外都没有安排休息的地方,想来他这几日应该也宿在主殿的厢房里。

刚回来的陆景纯,和同样刚回来的苏长安迎面撞上。

女子沐浴后的清香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闯进了陆景纯的鼻腔,而后香气很快将他包裹了起来。

清冷的月光洒在苏长安裸露的胸前肌肤上,映得她肌肤流露出如玉般光泽。

未全干的发丝披散在一侧,发尾没入胸前。

陆景纯只一眼,便慌乱地收回目光,对她颔首示意后,匆匆步入自己房内。

苏长安还未来得及回应,陆景纯的身影没带停留,自她身边走过。

愣了一瞬,苏长安抬眼望去。

恰好捕捉到他经过身侧时最后的侧脸和那微红的耳廓。

意识到什么后,苏长安轻声笑了出来。

陆沉渊虽未有过恋爱经验,可活了30多年的他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纯情少男。

要说,也只能说是高岭之花。

而陆景纯,今年年底才满22。

光是今天短短的接触,苏长安就见了不止一次他害羞紧张的模样了。

苏长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

在民风开放的大聿来说其实很平常,此时裸露出来的肌肤,穿平日的罗裙时也会露出来。

大抵是因为刚沐浴完,头发又全部堆在胸前,才格外引人注目。

再往前望去,还能看见陆景纯的步伐也有些慌乱。

想到陆景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冷面少言,甚至有活阎王之称,苏长安的笑意便越来越深。

就,反差萌还挺大。

*

夜深。

忙碌吵闹了一整日的行宫归于安静。

陆景纯躺在床上,原本闭着的双目缓缓睁开。

现在的他只要闭眼,眼前就会不断重复出现苏长安的面容。

在过去三年里,他与她接触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

也从未与她距离得如此之近过。

遥想起过去三年的时光里,自己与她最近的一次,便是前年除夕宫宴。

那时太子与几位皇子拌嘴,吵着要比试投壶。

皇帝对于他们兄弟间的拌嘴并未责怪,大手一挥,吩咐宫人去准备。

宴席结束后,众人来到院里,看皇子们比试投壶。

苏长安站在皇帝和皇后中间,在人墙中的第一排。

他注视着苏长安时,太子投中挂耳,众人喝彩鼓掌。

而他,便在这人声鼎沸中,偷偷迈开步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那是他们之间离得最近的一次。

可那时,他能一直盯着看的也只是她的背影而已。

像今日这般距离极近的面对面交流,从未有过。

陆景纯忍不住开始回想自己今日的表现。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很快便想到她清晨询问自己的问题。

为何能猜中她的喜好……

烛光摇曳,为他冷漠的神情添上柔和。

因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都在偷偷观察她。

一如他用兵那般细致和谨慎。

观察,再猜测她的喜好,而后再观察,再验证猜测。

乐此不疲。

每每猜中一个,陆景纯的内心都会忍不住雀跃,心底隐藏至深的情绪里剥出了丝丝甜蜜,他一个人的甜蜜。

也只有面对与苏长安有关的事情上时,他才会出现跟年龄相符的情绪,那冷清的面容,也才会有裂痕。

思及此处,陆景纯又赶紧在脑海里回想今日苏长安的神情。

按后面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没发现什么。

陆景纯渐渐放下心来。

苏长安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多了去了。

自己跟她素无交集,怎可能如此轻易猜到?

胡乱思考了一会,陆景纯再次闭上双眼。

片刻后,他又睁开了双眼。

此前他从未想过苏长安会提前来,故他为自己安排的厢房,离苏长安休息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是他故意为之。

陆景纯侧身,面对着里侧那面墙。

墙后,便是苏长安的床帏。

她现下,是否已经歇息?

若已歇下,那与他,便是仅有这一墙距离……

陆景纯翻身下床,打算去吹吹冷风。

他推门而出,却发现苏长安就坐在院里。

听见响声,苏长安侧目,带着笑意望他,“靖王也睡不着么?”

陆景纯应她:“嗯。”

苏长安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那一起坐坐,今夜的星空很美。”

陆景纯闻言抬头。

长空如墨,星海浩瀚。

确实很美。

陆景纯深知坐到她旁边不是一个好选择,可身体似乎更快做出了决定,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到了她身侧。

坐下后,苏长安看着中间还能塞下一个人的空位,调侃他,“本公主是会吃人么?”

陆景纯摇头,“男女授受……”

不亲二字,因着苏长安的主动坐近,彻底消散在风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仰望星空。

夜色静谧,月华在二人身上流转。

春末的风依旧裹挟着些许寒意袭来,夜深了,寒意更甚。

苏长安的头仰累了,低头缓和间,恰好与陆景纯的视线对视。

他将早早拿在手里的披肩递给苏长安,“夜深了,当心着凉。”

苏长安望了眼披肩,又望了眼不知何时站到了二人身后的霜时,她看得入神,竟丝毫未察觉出霜时拿了披肩过来。

察觉到苏长安的目光,霜时低垂的头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眼里是还未褪去的恐惧,又夹杂着疑惑和好奇。

冷淡的人身上有生人勿近的气息属实正常,可靖王身上的气质,便不是生人勿近,简直是活人勿近。

刚刚递披肩给陆景纯时,霜时就止不住颤抖,想到靖王那些赫赫战功和流传在外的威名,简直害怕他把自己的手腕给掰断。

她是真的很好奇,为何公主能淡定地坐在王爷身旁的。

若是换她,腿软地恐怕坐着都能滑到地上去。

又疑惑,公主此前明明也害怕靖王,为何现在忽然变了。

更可怕的是,公主从靖王手里接过披肩的动作,如此自然。

霜时再次将头垂低。

不敢看了。

苏长安接过披肩后,给自己披上。

春末的夜晚,确实还有些寒意,披上披肩后,那些寒意才被驱散。

系好披肩带子后,苏长安用余光看陆景纯。

他望着空了的手出神,隔了会才将手垂落,放在身侧。

垂在身侧后,陆景纯才望了别处一小会,又像控制不住般,盯着自己刚刚递披肩给苏长安那只手。

苏长安重新面向天空,唇边漾起笑意。

她刚刚接过披肩时,状似无意地碰了碰陆景纯的手。

*

子夜时分,苏长安生出困意,两人各自回房。

关闭房门将外面的空气隔绝的刹那,残留在陆景纯身上的樱花馨香,忽地明显了起来,不由分地钻入他的鼻腔,将他整个人笼了起来。

他立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空气中那抹馨香。

*

次日上午,陆景纯已经离开了行宫。

听宫人报告,说是皇帝召回,五更天便匆忙动身了。

苏长安伸了伸懒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贤王造反的日子将近,大聿现在很需要他。

她就先在行宫待一阵子好了。

宫里人多眼杂,她还未重新习惯现在的生活,难免露出破绽。

在行宫这段时间,苏长安收到了很多京城差人送来的东西。

有父皇母后的,有各位皇兄叔伯的,后宫各妃送来的也不少。

往年也是这样,京城若有什么新鲜玩意,或是新来了什么好的贡品,她哪怕在行宫也能很快收到。

只是往年不仅是礼物,母后她们也会不时来看看她。

可今年一个都没来。

京城怕是已经乱起来了。

在行宫待了月余,樱花花期将过之时,苏长安正式回宫。

挑在今日回宫,是因她昨日收到太子皇兄来信,陆景纯将于明日午时出征。

近一月来,父皇和陆景纯联手,在背后瓦解了不少贤王的势力。

贤王讶异他藏得如此深,竟也会被发现的同时,并没有悬崖勒马。

也不知他又许诺和哄骗了北狄什么,现下自身明明处于劣势,却喊动了北狄王出兵。

战争一触即发。

大聿一时间遭受内外夹击,而征讨北狄最有经验,也最能稳定军心的将军,非陆景纯莫属。

*

未到午时,训练有素的军队已经全部整顿完毕,在城门口整齐地站着,等候命令。

苏长安下了马车,走至城楼上眺望远处,一眼便看见军队最前方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高坐于骏马之上,腰带佩剑。铁蹄阵阵,尘土飞扬间,银甲折射出耀眼光芒。

不时,日光高悬于顶,午时到。

临行前,陆景纯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风声猎猎,旌旗摇晃,两人的视线隔着茫茫人海,遥遥相接。

铁蹄声和风声逐渐远去,天地万物此刻都安静了下来。

良久,陆景纯不舍回头,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大军跟着他的身影,正式出发。

苏长安望着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人,苏鸿渐漫不经心开口,“你怎么不跟着去?”

苏长安提起裙摆,走下城楼,“我跟着去干嘛?”

苏鸿渐搭上她的肩膀,“跟着去上演轰轰烈烈的荒漠爱情啊。”

苏长安将他的手拍掉,举起纤细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这细胳膊细腿,去了除了碍事外,没有任何作用。”

白皙的手腕在日光下有些晃眼,苏鸿渐笑了笑,“那你就不担心他?”

苏长安稍怔,旋即笑开,“我相信他。”

她举起宽大的袖子,遮挡住自己的脸打了个哈欠。

说不担心是假的。

苏长安昨晚近乎一夜未眠。

可她更愿意相信她。

朱红色衣袖落下,那张灿如日月的容颜再次出现,苏长安摆弄了下垂落在地的裙摆,朝巍峨皇宫的方向转身,“回宫!”

近月来,因为贤王造反,宫中发生了不少事。

不过除了与战事相关的事情以外,最为稀奇的事情便是,皇帝整整一月都宿在皇后殿内。

宫中众说纷纭,猜测君心。

其中广为流传的说法是,皇帝有心想要提携皇后一族,以制衡朝内顾丞相的势力。

连皇后都书信了几封,向苏长安提起此事。

她自己也有些困惑。

苏长安倒是明白。

并不是众人猜测的种种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在现代生活过的父皇,对她的感情和对婚姻的观念早已不同。

苏长安得赶紧回宫去宽慰一下自己母后,让她不要过多地担心。

临行前,苏鸿渐拉住她,低声道,“你也要小心一些,皇叔现在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来都难以预料。”

他和皇帝,还有陆景纯,早早就都加派了人手保护她。

可苏鸿渐还是放心不下来,又提醒了她一下。

苏长安点头,神情变得认真,“好。”

自家这位心眼加起来比头发还多的皇叔,她还是明白的。

可万万没想到,她这头刚答应了苏鸿渐,那头才进去寝宫更衣,打算换一身宫装去皇后殿内,转瞬就失去了意识。

更没想到,她会比大军更快到草原。

还是直接到了北狄军营里。

*

蒙在头上的黑布被拿下来后,苏长安看见了北狄王。

连夜的奔波也并未让苏长安绝美的容颜蒙尘,有些凌乱的发丝和略显苍白的唇瓣,倒给她平添了份破碎美。

与那双剪水长眸对上的瞬间,北狄王险些控制不住心神。

他用刀柄抬起苏长安的下巴,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若大聿皇帝愿意将你献出来求和,本王倒是可以考虑下。”

镶嵌了宝石的刀柄嗑得苏长安下巴有些疼,她微微偏头,躲开了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冷笑道,“也不知你这份自信从何而来,有这做梦的功夫不如先考虑下战败后该割让哪几座城池作赔礼吧。”

北狄王目露寒光,握着刀柄的手更用力抵着她的下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要杀了你轻而易举。”

苏长安对上他的目光,丝毫不见畏惧,声音反而有几分嘲讽的笑意,“正因为轻而易举,可我却活到了现在。不就意味着你根本不敢杀我,反而要仰仗我作为谈判的条件么?”

她不屑地扫了营内一圈,“若真如你说那般必胜,还需要用抓我一个弱女子回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苏长安话音一落,站在北狄王身旁的几位将领目光微动。

站在左边的将领险些就要开口说些什么,被身侧的人拉住,这才又忍了下去。

北狄王没料到她一介女流,对战况竟看得透彻。

更没料到她能说出如此动摇军心的话。

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北狄王收回匕首,掀开帐帘,“来人,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

*

大聿的变动,不仅达官贵人感受到了,连京城的普通平民,也都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

即便日常生活并没有受影响,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根紧绷的弦和笼罩在京城上空的压抑气氛。

他们不知的是,那根紧绷的弦,在福宁殿已经断了一回。

皇后的眼眶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场。

苏睿气压极低,一边安慰妻子,一边吩咐人压住消息。

苏长安被抓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

福宁殿一批人离开后,苏睿喊了声同样唇线紧抿,神情严肃的苏鸿渐,“太子。”

苏鸿渐起身,“儿臣在。”

苏睿:“你秘密带两队精英轻骑,即刻出发,务必将长安救出来。”

苏鸿渐领命,离开了福宁殿。

他走后,皇帝拿过纸墨,亲自手书,让人传信给陆景纯。

又手书一封给镇守西北边陲的将军,让他随时待命,配合太子。

必要时,不择一切手段,不顾一切后果,先将公主救出来。

做完这些,皇帝将皇后揽入怀中,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喃喃道,“长安不会有事的。”

现下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留守京城的兵力,一分都不能少。

贤王显然是知道他们对苏长安的重视,才会精心部署,不惜用献祭的办法,在陆景纯出征当日,将她掳走。

若不是自己重活一世,知道他的底细,自己必定会出兵营救,届时镇守京城的兵力便会薄弱,他好趁虚而入。

苏睿儒雅的面容,现下冷得像浓得化不开的雪。

*

陆景纯和大军还未到西北,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加急密信。

彼时,大军经历了连续的日夜赶路,正原地扎营休息。

而陆景纯则跟几位将领议事。

忽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交到了陆景纯手中。

他一目十行地将信件内容看完,原本沉静的面容似覆上了一层寒冰,指尖捏着信件,将纸张置于火上燃烧。

待信件全部变成灰烬后,陆景纯也将该交代的都对副将交代完了。

而后大家便看见这位年少成名,战功赫赫的将军,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陆景纯年岁不大,可他一贯老成。

众将望着他的背影,在脑海搜刮记忆,发现相识多年,也仅有此刻,在他身上看见了些属于年少轻狂的急切。

陆景纯一人一马,将西北的漫天风沙撕扯开,在黄土地上疾驰而过。

两日多些,他便到达了北狄军队驻扎处。

陆景纯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前方营地的火光,眼底掠过一丝厉色。

今日是北狄人一年一度的迎夏节,酒香伴着肉香飘到空中,营内尽是将士爽朗的笑声。

在厨房炊烟彻底落下的一瞬,陆景纯一夹马腹,如离弦的箭般只身闯入北狄军营。

他明明是孤身一人,却无人能阻,出入北狄军营如入无人之境,在北狄士兵后知后觉集结拿起武器之时,陆景纯已经到了主营,将剑放到了对方主将,呼和将军的脖颈上。

脖颈上的寒光刺眼,稍有不慎,便会割破皮肉,呼和将军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反应过来的北狄士兵迅速将主将营帐团团围起,可望见此景,也都不敢动作。

陆景纯征战多次,呼和将军自然认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靖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陆景纯不想与他们废话,想到自小金娇玉贵的苏长安被关押在军营里,多一刻钟他都觉得心疼。

思及此处,陆景纯手下用力,锋利的剑忍划入皮肉,溅出血珠,他的声音如剑上寒光一般冷,“公主呢?”

正当呼和想要开口时,一个士兵连滚带爬闯进了主营,瞧见营内场景时,又将马上要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陆景纯给呼和使了个眼色。

呼和只得命那名士兵开口,“怎么了?”

那士兵看了眼呼和,又看了眼陆景纯,战战兢兢开口,“大聿公主,不见了……”

今日过节,有人也给他们守卫的人送了酒肉来。

不料就让那大聿公主得了一点空隙逃跑了。

陆景纯沉眸,手下动作极快,鲜血随着剑锋喷涌,转瞬间呼和便没了气息。

他收回佩剑,灵敏地突破重围,重新跃上马背。

他来时,北狄士兵毫无准备,让他安然无恙地闯了进来,现在不同了,他们人人手持武器,早已进入了备战状态。

可让他们绝望的是,即便做好准备,他们也无法拦住陆景纯。

他宛如来时一般,轻松地离开了军营,疾驰的马蹄掀起阵阵尘土,将他的身影掩盖。

待尘嚣散尽,那抹身影也早已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

出了军营后,陆景纯没有一丝犹豫,往中原的方向奔去。

苏长安聪慧,她懂得如何分辨方向。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陆景纯放慢了速度,打算沿路寻找。

长安逃出去不久,她没有马匹,大抵走不远。

夜色浓重,他借着月华,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寸土地,细细地找寻苏长安的踪迹。

寂寥的夜,荒漠里只有马蹄踏在黄土上的声音。

不知找了多久,久到陆景纯牵着缰绳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心也在一点点下坠。

他无法想象,若他找不回苏长安,该怎么办。

陆景纯仰头望天,云层将月亮的光芒蒙住,似将他心底的希望也一并蒙住。

若找不回苏长安……

他想,自己依旧会回到军队里,帮助大聿打赢这场仗,而后与她一起,长眠于这片土地。

低头收回目光时,那些悲伤又被他掩藏了起来。

他会找到苏长安的,无论找到何时,无论是她的人,抑或是她的尸首。

他都会找到她。

忽地,一阵狂风刮过,掀起浓浓沙尘。

陆景纯迅速伸手捂住口鼻,可依旧吸入了不少沙尘,咳嗽了两声。

风过后,正当陆景纯打算继续找的时候,一丝微弱的咳嗽声随着将逝的风一起,飘入他的耳中。

陆景纯屏息,仔细听,发现确实有咳嗽声。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了一颗枯木上,脚步极轻地往声音来源走去。

很快,他又听到了几声咳嗽声。

咳嗽的人似乎隐忍了很久,到再也无法忍住,这才剧烈地咳嗽了出来。

陆景纯加快了脚步,终于在一株枯草后,发现了将自己藏起来的苏长安的身影。

她蜷缩在地,捡了不少枯枝堆在自己身上,加上夜色的掩盖,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有个人。

若不是刚刚的风沙入鼻,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怕是连陆景纯也发现不了。

陆景纯心中惊喜,大步上前,不料才刚走近,脚边便刺过来一把匕首,幸而他反应敏捷,才堪堪躲过。

苏长安收回匕首,抬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来人是陆景纯。

看见是他,刚刚紧紧攥着匕首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匕首掉落在地。

铺在身上作掩盖的树枝散落一地,苏长安站起来,扑进了陆景纯怀里。

陆景纯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感受到怀中人在颤抖时,陆景纯脑海里那根刻着理智,刻着男女之礼的弦,彻底断裂。

他伸出手臂,将苏长安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贴在她的耳畔,柔声哄她,“不怕,没事了。”

当铺天盖地都是他熟悉又清冽的气息时,苏长安心下的恐惧逐渐被驱散。

她很早便听见了马蹄声,初时她以为是北狄人,可仔细听了会,发现似乎来人只有一人。

苏长安不免更担心,攥紧了刚刚逃跑时顺走的匕首。

若是北狄军,顶多就是又把她捉回去罢了,现在的战况,他们不敢轻易伤害她。

可若是别人……就难说了。

遇上好人或许能将她带到附近的城池,可若遇上坏人,那她可能就真交代在这了。

原本苏长安藏得好好的,谁料一阵风沙刮过,她不敢做大动作,加上又仰躺着,吸入了不少,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当听见脚步声靠近时,苏长安便知道自己暴露了。

越是危险,她的头脑就无比冷静,右手攥紧匕首,左手抓了一把沙尘,回想起前不久,陆沉渊特地差人教她的防身术,打算等人来时用力刺进他的脚,再将沙尘洒入他的眼中逃跑。

她确实不清楚对方是好是坏。

可无论如何,她都赌不起。

陆景纯的怀抱,才让苏长安将那身防备尽数卸下,心中恐惧消散。

转念,她又想起连日来的遭遇,委屈逐渐漫上心头。

她从陆景纯的怀里挣脱出来,“你怎么才来。”

苏长安知道他已经来得很快了,从京城快马传书,再到他赶过来,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

可萦绕在心头的委屈无处纾解,她便控制不住地朝陆景纯撒气。

话一出口,眼泪也夺眶而出。

月光映在苏长安如玉的肌肤上,她眼眶通红,带着哭腔的那句质问绵软无力。

楚楚可怜。

陆景纯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抬手为苏长安抚去泪珠,“对不起。”,又将她再次搂进怀里。

直到感受到苏长安的情绪稳定下来后,陆景纯才松开她,“回去吧。”

苏长安扁了扁嘴,“走不动了。”

陆景纯不假思索地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

苏长安毫不扭捏,熟练地攀上了他宽厚的背。

她的重量对于陆景纯来说不值一提,轻松稳当地背着她往回走。

伏在他的背上,苏长安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苏长安循着气味找寻,发现他的颈边还沾了血。

生活在和平年代久了,再次面对这些东西,苏长安心里的恐惧和抗拒更甚。

她身上的衣裙还是那天在城楼为他送别那套,苏长安从里面抽出帕子,一点点帮陆景纯把沾染上的血擦掉。

冷风扑面,陆景纯刚刚消失的理智回笼不少。

帕子一下下擦拭着,苏长安指尖的温度,透过丝绸帕子传到他的皮肤上。

而此时他背上的全部温度,都来自苏长安。

近日的遭遇让她看上去稍显狼狈,可身上的樱花馨香更像是沁入了她的骨子里,仍旧微微散发着香气,不由分地包裹着陆景纯。

明知苏长安在他背上,无法看见,可陆景纯仍然下意识地把头垂得更低。

生怕红得不正常的脸被发现。

*

很快,两人走回大道上,训练有素的马匹始终乖乖地在那等着它的主人。

陆景纯将苏长安抱上马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冷风将他脸上不正常的热度驱散,他的脸色恢复如常。

陆景纯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大聿的军队约明日才会到达。

那今晚,先到最近的城池找处旅馆住一晚。

做好决定后,陆景纯拉着缰绳,朝记忆中的方向奔去。

不久,两人抵达大聿的西北边境城市,找了一间城中旅馆住下。

简单清洗过后,苏长安脱掉鞋袜上床。

近日的劳累和提心吊胆,苏长安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躺下后,她扯了扯陆景纯的衣摆,示意他不要走。

陆景纯站在床边,为她放下帷幔,“我不走,我就在房里守着你。”

帷幔应声落下。

很快,烛光也被吹灭。

眼睛习惯了黑暗后,苏长安透过帷幔,看见了陆景纯趴在桌上的身影。

他可以治愈苏长安的一切不安。

望着他的身影,苏长安陷入沉睡。

一觉睡到了近晌午。

阳光将屋内照得明亮,苏长安挡住眼睛,花了好一会才习惯有些刺目的光线。

她起身掀开帷幔,陆景纯依旧坐在桌边。

见她醒了,陆景纯抬头,“公主醒了,我喊人拿些吃食上来。”

苏长安点点头,下床简单梳洗。

很快,小二端着菜上来了。

吃饭间隙,陆景纯跟苏长安汇报,“大军今晨已经抵达,在城外30里地处驻扎,吃过后,公主先随我回营,待太子殿下来了后,再将你带回京城。”

苏长安小口喝着粥,“好。”

两人都不是食量大的人,很快便都吃好了。

陆景纯将准备好的幕离递给苏长安,“公主还是带上为妙。”

苏长安接过,将幕离带好,把引人瞩目的容貌藏于飘扬的轻纱之下后,两人离开旅馆,朝城外的大军营地奔去。

*

那边,苏鸿渐快马奔波,离边境已经不远时收到了陆景纯的传信。

看了信后,得知苏长安已经被救出来,苏鸿渐压低声音,把要对陆景纯说的话转告信使,随后调转马头,“回京!”

陆景纯在信中喊他去把苏长安接回京城,可现在的情况,苏长安还是留在军营里好。

留在他身边比留在京城安全多了。

自家皇叔心眼有800个多,京城里多的是他的爪牙,稍有不慎苏长安就可能陷入危险。

苏鸿渐领着一队轻骑,才往回走了一会,便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往这边疾驰而来。

她穿着翠色骑装,青丝翻飞在风中。

苏鸿渐停下,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叶紫勒马,发现苏鸿渐不知何时调转了马头,横在自己面前。

苏鸿渐唇角噙着笑意,“你来干嘛?”

叶紫避开他直勾勾的目光,“大聿那么大,我爱去哪去哪。”

苏鸿渐凑近,“是不是担心我?”

叶紫翻了个白眼,调转马头往京城方向奔去。

苏鸿渐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自一个多月前就变得不对劲。

也不跟她拌嘴了,天天没事就往她那凑。

呼啸的风声将她被戳穿心思的慌乱掩盖,也将话送到了苏鸿渐耳中,“滚。”

*

苏长安被安置在离主将营帐很近的一个营帐里。

安排了人手照顾和保护她后,陆景纯便和副将们议事及商量战术去了。

他离开后,苏长安撩开帘帐,戴着幕离在营帐外坐了会。

门外守着的士兵,虽穿着跟普通士兵一样,可苏长安能从他们衣领处隐约透露的标志认出,他们都是靖王最引以为傲的那队精兵战队,黑月骑的人。

大聿士兵扎营的这处地方,是西北边陲有名的大草原,景色辽阔壮丽。

可苏长安丝毫欣赏景色的心情都没有。

从此处往西走,便是昨夜苏长安回来时的那片荒漠。

穿过那片荒漠,便是北狄士兵扎营的草原,属北狄境内。

战事还未开始,紧绷的气氛已经萦绕在整个军营,无论是谁,面上都不轻松。

苏长安只坐了会,便重新步入营帐内。

那些气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每个人紧紧攥住,让人难以呼吸。

傍晚时分,帘帐被撩开,金光倾泻而进。

陆景纯来了。

在他身后,还带着一名侍女。

陆景纯将苏鸿渐转告他的话告诉了苏长安,随即让侍女上前与她打招呼,“此处生活条件不如宫内,委屈公主了。”

苏长安笑笑,“无事。”

放在以前,她肯定会跳起来闹着回京城,最后结局多半是皇兄半路折返将她带回京城。

可现在的苏长安,有了几世的经历,不仅心智成熟了不少,而且也更愿意待在陆景纯身边。

想罢,苏长安的目光又毫不掩饰地落在陆景纯身上。

这个闷葫芦什么时候会开窍呢?

苏长安落落大方地看着,倒是陆景纯被她看得不自在,还有些紧张,说完就退出了她的营帐。

夜空辽阔,陆景纯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心跳声依旧如擂鼓。

眼前的公文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在解读刚刚苏长安目光的意味。

她不会以为,她留下是他的意思吧……

毕竟太子是直接传话过来,也没留下手书什么的。

陆景纯不免又想起昨夜自己主动回抱了她的情景。

确实有些引人怀疑……

可若重来一次,陆景纯也清楚自己根本没办法冷静地将那样的她拉出怀抱。

他的一切冷静,在遇到跟苏长安相关的事情,都不复存在。

她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思来想去,陆景纯觉得还是得去找苏长安解释一下,确实是太子的意思。

陆景纯想着,便站了起来。

刚准备走出营帐,又停下了脚步。

若苏长安没有那么想,那他主动过去解释,是不是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短短时间内,他的心情忽上忽下了好几次。

陆景纯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书桌前。

自己平常那些冷静沉着,在面对跟她有关的事情时,竟是一点也不存在。

大战一触即发,陆景纯强迫自己整理了心绪,重新拿起公文。

当他静下心,真正专注下来后,那些有的没的的想法便渐渐被抛到了脑后。

直到后半夜,营帐的烛火才被吹灭。

*

烛火吹灭,陆景纯刚想休息时,帐帘却被一双素手掀开。

陆景纯下意识将手放到了佩剑上,剑微微出鞘。

清冷月华透过掀开的缝隙落入账内,而伴着月光一起进来的,还有苏长安。

见是她,佩剑重新入鞘,陆景纯上前询问,“公主怎么了?”

苏长安伸手捏住他的衣袖,怯怯开口,“我害怕,我睡不着。”

说罢,苏长安抬眼,湿漉漉的眸子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害怕确实有点,睡不着倒不至于。

她虽看不见,可也知道,陆景纯派了不少人保护她。

明里暗里都有。

可她就是想来找陆景纯。

衣袖被她轻轻拉动,陆景纯几乎没有考虑,“那我去陪你,待你睡着再离开。”

苏长安低头掩住笑意,轻声应道,“嗯。”

她生怕他会说出什么,让侍女去陪她的话。

所幸,还不算太榆木脑袋。

夜色浓稠,两人一同回到了苏长安的营帐里。

苏长安重新躺回床上,陆景纯将灯烛吹灭,在她的床边坐下。

苏长安与他对望一眼,陆景纯笑意清浅,“睡吧。”

宽大的袖袍垂落在苏长安床上,她望了眼,便抓住袖袍一角,闭上双眼。

呼吸着他清冽的气息,苏长安很快便沉沉睡去。

待清楚听见苏长安平稳的呼吸后,陆景纯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离开。

他抬起手,在她脸颊上方停留了一会,终是将手掌覆在了她的脸上。

细嫩的触感于他而言很陌生,却让他止不住地迷恋。

他的指尖在苏长安的脸上摩挲,似在临摹她的样貌,将她所有五官都用指尖丈量了一遍后,指尖落到了她柔软的唇上。

比脸更柔软的触感让陆景纯的指尖微微瑟缩了下,而后再次轻轻地覆在上面。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他伸出双臂,将颤抖的苏长安揽于怀中时,那些隐忍多时的感情,就像是被屋顶压住无法往上生长的植物,终于冲破屋顶,迎着阳光自由疯长。

而那份恪守的礼节的心,也再无法回到从前。

阴沉无趣的他不配拥有这样明媚的人。

可他却在妄想。

*

破晓前,陆景纯才离开苏长安的营帐。

这日,两人只在午饭时分见了一面。

苏长安有侍女和黑月骑陪着,到附近走了走。

而陆景纯则在营帐里待了一日,与其他将领商量部署。

因着白日一直在处理公务,夜里倒是轻松了些。

今日的公务早早处理完,可陆景纯却没有离开桌前,曜石般的双眸定定地盯帘帐。

风声呼啸而过,烛火微微跳跃间,帘帐被挑开。

外面的风灌进来了一些,很快又随着苏长安将帘帐放下,被隔绝在外。

她的青丝因起风,被吹得些许凌乱,她似乎是睡到一半从床上下来的,身上披了件外衫,有些单薄。

苏长安一如昨夜那般,怯怯地向陆景纯开口,“我害怕。”

陆景纯刚走近,衣角便被她抓了起来。

他撇了眼,玄色衣衫与她葱白细嫩的手指,对比强烈。

陆景纯没有如昨夜般,与她一同回营帐,反倒带着她往营帐里走。

主将营帐由一大一小两个营帐相连,大的营帐用作议事办公,相连的小营帐用作休息。

陆景纯带着苏晓走的方向,正是他用作休息的小营帐。

掀开遮挡分隔的帘帐后,苏长安看见了里面的陈设。

贴壁放了一张床,床的斜对面有一张可供平日休息的小榻。

陆景纯带着她走到床边,“若是害怕,你往后便宿在这里。我睡那边的小榻”

苏长安与他对视,“可以吗?”

陆景纯别开脸,不敢与她对视,“嗯。”

此时,陆景纯无比感谢呼啸着砸过营帐的风声,将他如擂鼓般的心跳掩盖了下去。

他确实是因为苏长安害怕,今日特地喊人搬了张小榻过来。

可他也清楚,是他心底的妄念作祟。

陆景纯不敢看她,怕自己的心思会被她洞穿,而后被她厌恶,被她疏远。

可苏长安没有,她脱下外衫,躺在了床上。

盖好被子后,见陆景纯不动,“靖王不睡吗?”

陆景纯颇有些僵硬地点头,将烛火吹灭后,心中的紧张有了黑暗作掩饰,逐渐消退,到那边的小榻躺了下来。

呼啸的风不知何时停下,静谧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苏长安将自己闷在被里,糯糯开口,“靖王睡着了吗?”

陆景纯:“没有。”

苏长安将眼睛从被子里探出去,“靖王可以到我旁边来吗?”

见陆景纯没有回答,苏长安又颤颤开口,似在忍耐恐惧,“你离我近些,我还是有些害怕。”

话落,苏长安听见他下塌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别的椅子,陆景纯索性将小榻搬了过来,将镂空雕花围栏那边贴着床,以作隔档。

摆放好后,陆景纯方才重新上塌。

他刚躺下,一只小手便从镂空围栏里伸了过来,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袍。

黑暗里,陆景纯无声笑了。

躺下不久,苏长安开口,“若是传出去,有损我清白如何?”

陆景纯会这样做,苏长安丝毫没有料到。

她还以为,自己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让他慢慢一点点开窍。

说罢,苏长安侧身,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盯着他的侧脸。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陆景纯会怎么回答。

陆景纯侧身与她对视,“不会传出去的。”

苏长安:“若万一,传出去了呢?”

陆景纯的双眸闪过厉色,语气似淬了冰,“那便杀到他们不敢妄议为止。”

苏长安没有再追问下去,重新躺好。

倒也确实是陆景纯一贯的做法。

帐内再次恢复宁静,唯有二人的呼吸声始终清晰可闻。

陆景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苏长安问出那句话的刹那,陆景纯很想说,他会娶她。

可那是他心底的奢望。

他害怕,倘若说出口,便全盘暴露了。

他如何敢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