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更天,林子已有微弱的光亮。
沈峋,也就是曾化名为云霄的沈堂主,在火堆中添了枯枝后,看了眼靠着树干坐在火堆旁的华音,她双眼呆滞,不言不语,没有丝毫表情的静坐了许久。
他从云侧妃,也就是流夭口中得知鬼医早在他寄信回血楼之前就到了南诏,鬼医也早已经想要利用华音了。
他前几日去寻鬼医,发现鬼医已不在王城,而且早已被血楼控制了的南北杂货铺掌柜也不在。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当即追出了南诏。
找到鬼医的时候,华音已不见踪影,他约莫知道鬼医的打算,可在若是搅坏了鬼医的打算,他与华音都活不成。
所以他才暗中精密部署救华音,在鬼医发难后,立即行动。
思绪回笼,再三斟酌后,沈峋与华音道:“锦衣卫虽不熟南诏地形,但快天亮了,我们再歇息一会便立刻出发。”
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他收回目光,折断了树枝放入了火堆中,望着那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堆缓声道:“你与裴季本就注定是对立,全然没有可能的。若是你执意与他在一起,血楼为了震慑其他人,必定会不计一切也要除掉你,裴季这一次都没能护住你,往后又护你?”
华音闻言,睁开了通红的双目,看向云霄,声音带着隐忍:“鬼医又给我下了蛊,是不是?”
沈峋一愣,想起鬼医所言,她的记忆会出现偏差,沉默了一瞬,他道:“这都不重要。”
华音嘲讽一笑,笑意里皆是悲戚:“不重要?可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痛得像有人拿着坚刃在凿我的心……”
华音说到这,眼泪不知不觉便从眼眶落下,她抬起手摸了摸,随而放到眼前看那湿濡的指腹,喃喃自语:“记忆里,我是假装失忆与裴季逢场作戏,屡屡被他羞辱,巴不得杀了他,可只要我一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就会头疼得厉害,阻止我继续想下去,而且身体也不受我的控制,直接刺了……裴季。”
裴季二字从她口中出来得很艰难,心头更像被刀子扎。
眼泪已经快控制不住的决堤,她抬起手,以手臂遮挡着双目,眼泪哗啦啦的流下。
哪怕再崩溃,她也知道肯定哪里不对劲。
哪怕她刺裴季的时候,她已经尽所能的避开了致命的地方,可她现在回想,她也莫名其妙的很害怕,害怕他死了。
思及裴季有可能被她杀死了,她的眼泪再次决堤,不再忍耐,顿时放声痛哭。
一瞬间,林中周围竟是她凄惨的哭声。
“啊……不对,我不想杀他的,我不想……”
华音哭得肩头颤抖,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源源不断的滑落。她哭得肝肠寸断,哭声让人极其心痛。
沈峋看着她如此痛苦难过,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后悔,后悔让鬼医帮她恢复记忆。
可若没有恢复记忆,她依旧与裴季在一起,血楼便会对她赶尽杀绝。
华音捂着那心口,不停的拍打着,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好受一些,可依旧是心疼得好像要死了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不想杀裴季的,不想看到他死的。
可在她脑海里,与裴季的记忆都很模糊,且脑子里边都是让她杀了裴季的声音。
她听说过鬼医擅蛊,能控制人心,不用怀疑,她便是被鬼医所控制。
许久之后,沈峋开口劝道:“华音你随我回去吧,回血楼去。楼主已经应下,往后你只需打探消息,不需再冒险。”
这话语落入华音耳中,许久后她抹了一把泪才把手放下,她的双眼被泪水浸泡,已然通红一片。
她似听了笑话一般,哭中浮起一抹嗤笑,嘴唇颤抖的道:“你比我更了解血楼的凶残,你都能毫不犹豫的要杀我,更何况哪一些人。若裴季大难不死,或是再有更难刺杀的人,那些承诺不过比草都贱,他们会一直一直的利用我,我若不顺他们,还会再次像现在这样控制我去杀裴……”
说到这,她捂住了眼泪潺潺不断落下的双眼,几乎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记忆里,自己是假装失忆,再而寻准机会杀裴季。而在两日前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受了伤,然后潜回南诏,脑海里的目的皆是杀了裴季。
华音抹着脸颊上的眼泪,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片刻后,华音依旧落在累,但脸色已然冷漠:“就只是为了活着,甘愿被利用,如被关在笼中,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如此,我宁死也不会再回血楼!”
话到最后,华音稍恢复了冷静,泪眼直直盯着沈峋:“若你还把我当做妹妹,便告诉我,我被鬼医下了什么蛊?”
她与沈峋并无血缘,而是因出自同一个村的,自小便相识。
她五岁便被那称不上父亲的禽兽卖入了风月阁,在血楼中再相遇那年,她七岁,他十二岁。
再遇之时,他告诉她,洪水连下多日,山洪掩埋了村子,她的父亲也死在了山洪之中。而他的双亲亦是,他只能靠着乞讨为生,却不想最后被拐子买入了血楼之中。
二人在那惨无人道的训练中相互扶持了三年,他一直护着她。每次抢到吃的,他都会分她一半,每次在打斗中,他总会暗中帮助她。
后来他们被分去了不同的分堂中,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时候她还不叫华音,他也还不叫沈峋,改了名字后,很难找到对方,而且血楼不允杀手相互往来,所以他们已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而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胸口这一箭,似乎是因沈峋为了让裴季消除对她的怀疑而出的手。
可她感觉得出来,若非是裴季出手搭救,这箭定然会要了她的命。
脑海的记忆里,处处都是漏洞。但因潜回王城的那两日,总有一道若应若无的铃铛声追随,以至于她的想法像是被控制住了一样,根本无法去细想。
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鬼医对她动了手脚。
沈峋沉默了半晌,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从流夭那处得知是惑心蛊,能乱其记忆,惑其心的蛊。因鬼医只喂养了数日,那惑心蛊在你体内最多只能撑五日便会枯竭而亡。”
惑心蛊……
华音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随而再度抹了抹脸颊上泪痕,吸了一口气后遂拿起一旁的刀起了身,朝着马匹而去。
沈峋也立马起身拦下他:“你要去哪?”
华音看向她,暗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不会再回血楼了,哪怕血楼对我下诛杀令,我也不会妥协。”
说罢便去解开马的缰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肃然一变,反握着未入鞘的刀蓦然回身,刀刃倏忽对准了已然抬起手欲打晕她的沈峋。
四目相对,沈峋已然在她眼中看不到她年幼时对自己的那一份依赖了。
她现在的眼神之中除却悲戚,还有便是冷静与沉着,她已然能独当一面了。
但他依旧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在受惑心蛊控制之际,也要为了那个不过才认识不到一年的裴季,竟要冒着将会被血腥追杀的风险叛出血楼。
华音冷凝着沈峋。那红肿起来的双眼却很是锐利,她逐渐冷静,一字一字的道:“别试图打晕我,你就是把我回到血楼,也会想尽办法逃跑。”
话到最后,她道:“在血楼中,你是唯一对我还有一丝人性的人,若是你真是想为我好,就让我离开。”
沈峋把她的刀推开,面色肃严:“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这么一走,血楼会布下天罗追杀你,更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把你诛杀。而且裴季也不会轻易的放过你。”
华音自嘲一笑:“哪又如何?起码不用像皮影戏里面的皮影一样,从成皮影的那一天起也只能成为他人手中的把戏,一举一动皆要受制于人。只要离开了血楼,我能多活一日,也好过在血楼中度过的三个春秋。”
话到最后,她果决的道:“我绝不后悔!”
说罢,抬起刀,一刀砍断了拴着马的绳子,随即利落翻身上马。
正要驱马离去,身后的沈峋忽然喊了她:“珠儿。”
珠儿,是华音未入血楼时的称呼。
华音在马背上转身看向他。
沈峋道:“在南诏密林中刺杀裴季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你。”
华音知晓他说的是她胸口的箭伤一事,她现在记忆压根不可靠,只沉默的点了点头。
沈峋继而给她扔了一个地图和一个香囊,华音单手相继接住。
“这是出南诏的地图和能避开毒物的香囊,如今你体内已无血毒蛊,得避着些那些毒物。”
华音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还是道了声“多谢。”
沈峋叹息了一口气,嘱咐:“一路保重,莫要被血楼的人发现,也不要再去找裴季。”
华音沉默了一瞬后,抬眼看向他,把东西放怀中,拉着缰绳:“再见。”
她转身,拉起缰绳策马入了密林中。
直至离得远了,她才放慢了速度,她转身往南诏王城的方向望去,静静的望了许久,抬起手随意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那么多人都杀不了裴季,他定然还活着。
她迫切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可她现在也知道自己还是个危险的存在,再者她也不知回去后会不会被裴季杀了,所以如今只能等。
等沈峋所言的惑心蛊解了,等她确定记忆是正确的,再决定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
一个月后,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有一个戴着兜帽的女子,背着包袱排在进城的行伍之中。
轮到她时,她把路引递给了城门的守卫。
守卫看了眼路引,道:“把帷帽摘下。”
女子便也就把帷帽的轻纱掀开。
轻纱掀开,露出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妇人五官精致,但就是太黑了。
女子道:“前段时间晒伤了,现在还未好,大夫让我不要见阳光。”
守卫点了点头,问:“来金都做什么?”
女子道:“我夫君早些时候来金都做买卖,许久不见回来,听回乡的人说他在金都娶了个富家姑娘,我不信,便来金都看是不是真的。”
许是人皆是爱听八卦的,守卫闻言,蓦地嗤笑了一声,随即忍笑把路引还了回去:“进去吧。”
女子把轻纱放下,复而入了城中。
入了城中后,女子停驻了脚步,站在街道上望着人流人物的金都城,有种阔别已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