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郊野的夜里温度很低,凉风嗖嗖的。
游乐场废弃良久,这一带也没有照明的灯光,只有远处城市的阑珊灯火和清冷的月光照耀着,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殷殷抱着膝盖坐在废弃摩天轮的舱房里,瑟瑟发抖。
“芹芹,你冷不冷,妈妈把衣服给你穿。”许春花脱下了外套,从舱房破窗里递了进去。
殷殷却没有接,用颤抖的哭腔道:“我想回家,我怕…”
“妈妈在,不怕,啊,不怕。”
“春花阿姨,你让我回家吧,求求你了。”
许春花也站在摩天轮外哭诉着:“芹芹,以前你最喜欢坐摩天轮,你说在摩天轮上能看到整个城市,这些城市的灯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是妈妈忙着工作,直到死都没能让你再坐一次摩天轮。”
“芹芹,现在妈妈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你,妈妈每天都陪你来坐摩天轮,你不开心吗?”
殷殷看着女人痛哭哽咽的样子,也渐渐收了声,平复了心绪:“春花阿姨,芹芹如果知道您这样难过,她也会很难过…”
“我要弥补这一切,芹芹,你让我弥补这一切吧。”
“可我不是芹芹啊,我是殷殷,我的妈妈是殷流苏。”
许春花听着女孩仍旧坚持的话语,终于颓唐地跌坐在了摩天轮下的阶梯边,捂面哭泣。
就在这时,殷殷忽然指着天际道:“春花阿姨,您看。”
许春花抬起头,看到那群星璀璨的天空中,竟有一颗流星划过。
那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看到流星。
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转瞬即逝,在她的眼底留下了最美的一瞬间。
“春花阿姨,以前在孤儿院有个和我要好的姐姐生病去世了,我很难过。锅锅说,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许,芹芹姐已经变成了星星,每当夜空群星璀璨时,都是她在向你眨眼睛呢。”
许春花绷不住,捂着嘴,低哑地嚎啕了起来:“芹芹,芹芹…你看到妈妈了吗,妈妈好想你啊。”
“春花阿姨,芹芹姐会一直守护着你,一直陪着你的,你要是想她了,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她…会吗?”
“会的!”殷殷想了想,说道:“我不是芹芹姐,因为我已经有了要守护和陪伴的妈妈,但是春花阿姨,你还年轻,你未来一定会收获幸福…”
许春花躬着身子、嚎啕着哭了好一阵子,终于将这么多年的郁结通通发泄了出来。
其实她真的没想伤害殷殷,更没想要带她离开,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好想好想再当一次妈妈啊。
最后,许春花全身乏力地站起来,转身打开了束缚舱门的铁链。
“殷殷,不哭了,不要怕。”
话音未落,忽然间丛林里有手电闪烁,隐隐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这里!这里有人!”?
“殷殷,你在吗?”
殷殷听到刘穗花的声音,连忙回应道:“穗花阿姨,我在这里!”
“殷殷!”刘穗花从树林里扑了出来,朝殷殷跌跌撞撞跑来:“你吓死我了!”
她推开了许春花,一把抱住了殷殷:“你要是丢了,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啊我…呜,你吓死我了。”
小刘警官也跑了过来,看到边上失魂落魄的许春花,又望见了她手上的锁链,于是果断从包里摸出手铐,上前铐住她的手,准备带她回警局。
殷殷和刘穗花拥抱了一阵,蓦然回头,看到小刘警官要带走许春花,她连忙喊道:“小刘叔叔,你要带走春花阿姨吗?”
“嗯,她已经涉嫌绑架儿童了。”
殷殷知道,这是很严重的罪名。
她咬了咬牙,说道:“其实…是我自愿和春花阿姨来游乐场玩的,我们一起荡秋千,然后还一起坐了摩天轮,虽然摩天轮已经坏了。”
刘穗花听殷殷这样说,皱眉道:“殷殷,你别怕,跟小刘警官实话实说。”
“我就是实话是说的。”殷殷自问并没有说谎,她的确是出于信任,才跟着许春花来了这个游乐场,许春花并没有强迫她。
只是后来的发展,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但……
殷殷很简略地概括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春花阿姨有些不开心,很想念她的女儿,也把我当成了芹芹姐,我安慰了她,我们聊了好久。其实…她已经准备带我回家了。”
许春花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她没有想到,她对她做了这样的事情,她竟还愿意帮她说话。
“殷殷啊...阿姨...阿姨...”
她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阿姨对不起你。”
刘穗花皱眉,望着身边的小姑娘。
有时候觉得殷殷是个天真浪漫、不谙世事的小朋友,有时候又觉得…她比成年人还要更懂得将心比心的人情世故。
刘穗花见小刘警官也还犹疑,也终于道:“小刘警官,我刚刚在电话里也是急疯了,其实流苏走的时候,是把殷殷托付给许春花的,所以她接她放学也在情理之中,也怪我,太着急了没说清楚。”
小刘警官听刘穗花这样说,也只当自己误会了,解开了许春花的手铐:“今晚可以先回去,但明天还是要来局里做个笔录。”
他用警告的语气告诫道:“以后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这荒郊野岭的,带别人家的小孩来这儿,出了危险怎么办。”
听到“别人家的小孩”几个字,许春花心头悲恸,却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回到葫芦巷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刘穗花跟送他们回来的小刘警官道了别。
待他一走,她回头狠狠甩了许春花一个响亮的嘴巴。
“这一把掌,不是因为那天你打我的那一下,而是今天你对殷殷做的事!”
许春花一贯逞强,此刻却也无可辩驳,只能站在墙边,默默地领受了。
“殷流苏对你比对我还好,你怎么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有没有良心!”
“对不起…”
殷殷拉住了刘穗花的手,解释道:“春花阿姨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反正你以后离她远点!不要再搭理她了!”刘穗花满腹的火气,牵着殷殷的手、气冲冲地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许春花失措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那一瞬间,漫无边际的孤独宛如黑夜一般,吞噬了她的心。
她的眼眶又模糊了。
却没想到,殷殷回过头,对她指了指天空,然后微微笑。
许春花抬头,却见璀璨星辰布满深蓝的夜空。
眼泪顺着她眼眶滑落,宛如那颗划破天际的流星。
谢谢你,殷殷。
……
次日下午,刘穗花去学校接了殷殷,顺道打车去了火车北站,掐着时间接殷流苏和谢闻声回家。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殷殷趴着出站口的栏杆、着急地向内张望。
刘穗花则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拉长调子道:“还早着呢。”
殷殷是急不可耐想要见到阔别大半年的哥哥了:“刚刚广播已近提醒火车到站了。”
“出站还得有一会儿,别像个鸭子似的伸长脖子往里望。”
她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过来坐。”
殷殷走过去,似想起什么,叮嘱她道:“对了,春花阿姨的事,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哦。”
“为什么?”
“其实我一点也没怪春花阿姨。”殷殷低头想了想,叹气道:“因为以前在孤儿院,我特别想要有一个妈妈…春花阿姨她想当我的妈妈,我其实很感激。”
本来刘穗花不想答应殷殷,她都迫不及待想跟殷流苏告状了,尤其自己脸上白挨这一巴掌,必须让她知道自己为了保护她女儿承受了什么。
然而听殷殷这样说,刘穗花也动了恻隐之心,理解了殷殷对那女人的保护。
虽然她如此极端和偏执,但终究是出于对逝去女儿的爱和不能忘怀。
殷殷也是很缺爱的小孩,所以更能够理解罢了。
刘穗花打消了告状的想法,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诶?殷殷,昨天在游乐园你叫我什么来着。”
殷殷眨巴着眼睛:“穗花姐姐呀。”
“不!你昨天不是这么叫的!”
殷殷恍然想起,昨天情急之下,她叫她“穗花阿姨”!
“呃。”
刘穗花抱着手臂,摆出了秋后算账的意思:“叫的什么?再叫一声听听。”
殷殷尴尬地挠挠头:“口、口误。”
“臭丫头,我很老吗!”
“不是不是!穗花阿姨超年轻!”
“还叫阿姨!”
“唔…”
殷殷都要哭了。
这时候,广播传来“叮”的一声信息音,从广城到南市的列车乘客已经出站了。
殷殷远远看见了殷流苏和谢闻声,使劲儿朝他们挥舞着手臂:“妈妈,锅锅!”
刘穗花懒懒地倚在栏杆边上,望着这俩人。
殷流苏这些年气质是越发清爽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的事业女性的味道。
而高大挺拔又年轻英俊的谢闻声站在她身边,就像是性感女总裁和她的肌肉男保镖似的,让人分分钟脑子里浮现3000字小h文。
刘穗花心里还挺吃味,毕竟当初是她先看上谢闻声的。
不过算了,让给殷流苏吧。
毕竟这女人比自己老十多岁,也没多少年青春了。
这样一想,刘穗花心里就舒坦了。
……
谢闻声提着行李箱跟在殷流苏身后,刘穗花上前和殷流苏拥抱了一下,然后又面向谢闻声。
谢闻声见状,立刻矜持地躲开,呆在了殷流苏身后。
“谁要抱你啊。”刘穗花翻了个白眼。
殷殷却并没有如谢闻声所想的那样扑上来、拥抱他。
不知怎的,分开了大半年,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害羞地躲在了殷流苏身边,攥着她的手,偷偷打量谢闻声。
谢闻声的皮肤被晒得越发黝黑,五官轮廓却更显锋利,手臂肌肉也比之前要壮了一圈,越发显得体态高大健壮,宛如悬崖边风吹日晒的顽石。
而谢闻声却丝毫没有任何疏离感,俯身捏了捏殷殷的小脸蛋,熟稔地说:“智障星人,你长高了!”
这一句“智障星人”,立刻将殷殷拉回到了曾经相处的熟悉氛围中。
殷殷伸出手臂,用力地抱住了谢闻声的肩膀:“锅锅,我好想你呀。”
“肉麻,要吐了。”
“哼!”她看了看殷流苏,笑着对他耳朵道:“以后我是不是要改口叫你爸爸了?”
“可以,但别当着她的面,背后偷偷叫。”
“人家认新爸爸的时候,都有礼物,你有给我带礼物吗?”
谢闻声神秘一笑,从行李箱里取出了一盒芭比娃娃:“我跟人打听了好久,确定是正版的,不会再让你被同学嘲笑了。”
殷殷看着盒子里金发碧眼的芭比小公主,心情忽然很复杂。
当初和公主团闹矛盾的事,在殷殷这里早就已经过去了。
现在她都不和莫梓莹她们说话,更不会在意芭比娃娃是不是正版。
但她没想到,谢闻声竟还耿耿于怀地惦记着,还千里迢迢到广城去给她买正版娃娃。
殷殷心里感动极了,却说道:“我已经不是学前班了,我是一年级了,哼,我不玩娃娃了。”
“不要算了,我送给隔壁的丽丽。”
“丽丽都已经搬走啦!”殷殷一把抱住了娃娃,护在怀里。
殷流苏又问刘穗花:“怎么是你带殷殷过来,许春花呢?”
“你还说她,哼…”
刘穗花话还没说完,殷殷望了她一眼,她顿了顿,终于将话咽了下去:“没事,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