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蓉五月十八出嫁,殷家的宴席则从十七这日就开始了。
殷蕙特意挑了十八一早过去,如此她既能见到迎亲的蒋维帧,又避开了殷家忙于待客的时候,至少十九那日殷家会很安静。
衡哥儿留在家里,殷蕙跟着魏曕一块儿出了东华门,她上车,魏曕骑马。
马车出发后,殷蕙听到旁边有哒哒的马蹄声跟着,挑开半边帘子,就看到了魏曕迎着晨光的身影,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的脸好像又恢复了日晒前的白皙。
“您不急着去卫所吗?”殷蕙诧异地问,刚刚还以为他上马就会先行离开。
魏曕看她一眼,吩咐身后的长风:“这两日你跟着夫人。”
说完,他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殷蕙看看长风,国字脸坚毅沉稳,身形高大魁梧,确实叫人放心。
金盏跪坐在车厢内,笑着猜测道:“三爷是想多陪您一会儿吧?被您一催,只好走了。”
殷蕙并不这么以为,两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又不说话,魏曕能有这份闲心?他连亲个脸都觉得多余。
等马车停到殷宅门前,时候也还早,宾客们都还没登门。
德叔穿着一身崭新的细布袍子,背着手出来检查小厮们有没有打扫干净,正好撞见金盏扶着殷蕙下车。
“夫人来了!”德叔惊喜地道,昨日大小姐添妆宴夫人都没来,老爷还很失望,觉得二小姐怕是不好出王府。
殷蕙笑道:“姐姐出嫁,我怎能不来观礼。”
车夫帮着将车上的礼物搬下来,长风接到了怀里。
德叔引着殷蕙往里走。
殷宅里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匆匆忙忙路过的小厮丫鬟们也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
二太太赵氏在新娘子殷蓉那边照看,殷墉、殷景善、殷闻、殷阆坐在厅堂,才吃过早饭没多久,正商量着今日待客的事。
“阿蕙!”看到小孙女,殷墉高兴地站了起来。
殷景善摸摸胡子,看殷蕙的眼神还算满意,无论如何,侄女现在是王府里的贵人,回来给女儿送嫁,于殷家都是份体面,女婿见了,也会觉得姐妹俩感情好,对女儿会更加敬重呵护。
“昨日怎么没来?”殷墉将小孙女迎进来,关心地问道。
殷蕙:“有点小事耽搁了,不过今晚可以在家里住一晚,祖父,家里忙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殷墉笑道:“都安排好了,你姐姐正在梳妆,你去瞧瞧吧。”
既然今晚小孙女可以留宿,祖孙俩就不缺时间聊天。
殷蕙点头,再朝殷景善、殷闻打招呼,笑意融融,好像两房之间没出过过继的不快。
最后,殷蕙才看向殷阆。
殷阆今年十五了,这年纪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正月里见面时殷阆还跟殷蕙差不多个头,此刻站到一起,殷阆竟然比殷蕙高出了一截,殷蕙得微微仰头看他了。
殷蕙不禁感慨:“阿阆长得可真快。”
高了,也结实了,不再瘦得像根不起眼的竹竿。
殷阆也因为身高差距的变化导致的俯视姐姐而不太习惯,回避了下,然后再看着姐姐,笑道:“最近有在练武。”
与殷蕙一样,殷闻身边也有好几位先生,但凡殷闻对什么感兴趣,老爷子马上就会聘来名师教导,教得殷闻文武双全,是平城有名的玉面公子。
殷阆来到殷家后,赵氏只安排他读书,绝口不提让他练武的事,用这种方式告诉殷阆,他是个庶子,不要妄想与嫡出兄长拥有同等待遇。
不过,殷阆过继到大房后,老爷子便也给殷阆添了一位武师傅、一位教他经商之道的先生。
“嗯,今天忙,明早姐姐再看看你功夫练得如何。”说着,殷蕙又去捏少年郎的胳膊,实在是年初捏到的瘦骨嶙峋太叫人揪心。
然而她的手才要施力,少年郎突然绷紧了手臂,用这种方式向姐姐展示他的强壮与力量。
殷蕙惊讶地抬头。
殷阆看着她笑,短短几个月,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有任何自卑拘谨,变得大大方方,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是大房的孩子。
殷蕙彻底放心了,相由心生,殷阆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走出身世的阴霾,只要好好栽培,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他那小胳膊虽然结实了一些,与魏曕比还嫩得很,居然还敢给她显摆。
这种稚气让殷蕙觉得很可爱。
与祖孙三代告辞,殷蕙去看殷蓉了。
“呦,阿蕙来了啊,我还以为你嫁了高枝,就忘了家里的姐妹了。”
见到殷蕙,赵氏阴阳怪气地道,心里仍是怨恨殷蕙不肯帮女儿撮合一位名门子弟,导致女儿只能嫁一个七品知县。知县这个官,三年一调任,明年还不知道会调到哪里,就算女婿高升,离得远也难帮上殷家,根本比不上平城本地的一些名门子弟,譬如将族郭家,譬如燕王府三大护卫所里的年轻将领。
总体来说,赵氏选择蒋维帧做女婿只是无奈之举,并没有多满意。
“娘,王府规矩多,妹妹出行不易,您别那么说。”坐在梳妆台前的殷蓉回头,轻声责备道,那神色与语气,并非假意客套。
赵氏哼了声,闭上嘴巴。
殷蓉朝殷蕙笑笑,目光真诚:“阿蕙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殷蕙却并不信殷蓉真就把她当好姐妹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改的。
“姐姐不怪我来迟就好,快先梳头吧,等会儿亲戚们都该过来了。”殷蕙笑着道,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梳头娘子继续忙碌起来。
殷蕙看着殷蓉的侧脸。平心而论,殷蓉长得也很漂亮,赵氏娘家家境普通,当年二叔偏偏相中赵氏,看上的便是赵氏的姿色。
打扮完毕,趁客人还没到,殷蓉叫其他人都出去,她想单独与殷蕙说话。
赵氏觉得女儿怪怪的,难道还真要与殷蕙亲近不成?
疑惑归疑惑,她还是出去了,金盏也退了出来,就守在内室外面。
殷蕙好奇地看着殷蓉。
殷蓉走到她身边坐下,拉起殷蕙一只手放到自己腿上,目光复杂地道:“阿蕙,姐姐以前做了不少错事,就不一一提了,总之姐姐已经知错了,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殷蕙刚要开口,殷蓉摇摇头,嘘了一声:“时间有限,你听姐姐说就好。你肯定奇怪我怎么突然变了吧,其实是咱们家商量过继阆哥儿的时候,我爹我娘明明很生气,可哥哥不知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立即不气了,也不再反对这事。偏偏,哥哥开口前,将我撵了出去,我察觉后追问他们,他们一个都肯不告诉我。”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阿蕙,咱们姐妹是一样的,别看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但我同样也是外人,一个要嫁出去的外人,一个没资格掺和殷家家产之争的外人。”
说到这里,殷蓉眼角流下泪来。
殷蕙听呆了,也看呆了。
殷蓉及时擦掉眼泪,免得坏了自己的妆容,她垂着眼,拍拍殷蕙的手道:“我也不恨他们,只恨先前太傻,天天与你攀比计较。阿蕙,你住在王府,我这一嫁恐怕也再难回趟平城,你我姐妹今日一别,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姐姐希望你看在咱们同命相连的份上,摒弃前嫌,好歹与我书信来往,别真断了姐妹间的情分。”
殷蕙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
殷蓉看似真挚的悔过与道别里,其实还是带着目的,也就是与她保持书信往来。一旦殷蕙真的认可了姐妹感情,再轻信殷蓉在信里展现出的虚情假意,将来殷蓉若有所求,她能拒绝?更甚者,凭借这些书信,殷蓉就能在夫家站稳脚跟,耀武扬威。
二叔二婶的所作所为可能真的寒了殷蓉的心,殷蓉意识到她出嫁后就再也指望不上娘家帮衬她什么,便来拉拢自己。
“好,姐姐若想我,随时写信就是。”殷蕙笑着应道。
手长在殷蓉身上,她要给自己写信,殷蕙拦也拦不住,至于回不回,那就看她的心情了。
真把自己当亲戚的人,遇到难处,殷蕙能帮就帮,像二叔这一家只想利用她的,殷蕙也没那么傻,割肉喂狼。
外面传来喧哗,第一波亲戚到了。
殷蕙抽回自己的手,示意殷蓉快坐到床上去。
来人乃殷家同族的女眷,殷蕙也认得的,见面便笑着聊了起来。
她做殷家二小姐时就受族人追捧,此时成了燕王的儿媳,族人对她越发恭敬奉承起来,这就导致,后面到来的女眷,明明是来替殷蓉送嫁的,却都围着殷蕙打起转来,贺喜只成了附带。
殷蓉坐在床上,将这人情冷暖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嫉恨,却也庆幸自己走对了一步。
祖父给她的嫁妆虽然没有给殷蕙的多,却足够她穿金戴银一辈子,所以她不缺钱,只缺贵戚靠山。
爹娘要她嫁给官员,为的是靠她,能让她靠的,只有殷蕙与燕王府。
只希望自己今日的表现能挽回殷蕙对她的姐妹情,将来她才好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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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已到,新郎来迎亲了。
殷蕙与几位族里的老太太们一起待在新房,等着新郎官过来请人。
官户人家成亲有一番规矩,平民百姓家里,新郎官得连闯三关,最后亲自来新房,接新娘子出去。
新房外面,年轻的姑娘们娇笑着出题刁难蒋维帧。
殷蕙坐在客座主位,听到一道清润的男声,文质彬彬的。
过了会儿,少女们放了新郎官进来。
殷家的门顶不低,但新郎官还是低头进来的,这个头,竟不输魏曕,等蒋维帧抬起头露出正脸,殷蕙身边的几个老太太都赞许地点起头来,夸赞不止。
殷蕙也觉得蒋维帧长得不错,气度自然不能跟皇子龙孙比,但如果将殷闻叫过来,寒门出身的蒋维帧反而要胜出一筹,好似一根笔挺的绿竹,自有文人傲骨。
按照正常的步骤,蒋维帧可以直接迎走新娘子了。
不过,屋里还坐着殷蕙这个贵客。
有个族人老太太便对蒋维帧道:“大姑爷过来,这位是咱们殷家的二小姐、燕王府的三夫人,等你跟蓉丫头回门时,三夫人没空再过来,你先见个礼吧。”
蒋维帧飞快地看眼殷蕙,再守礼地垂下,靠近一步,微笑着朝殷蕙行礼:“方礼见过夫人。”
方礼是他的字。
殷蕙客气道:“姐夫不必多礼,我只这一位姐姐,还望你照顾好她。”
蒋维帧郑重道是。
族人老太太看殷蕙的眼色,叫他去接殷蓉。
自此之后,蒋维帧再也没有往殷蕙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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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殷家这边还有一场晚宴,热热闹闹的。
燕王府澄心堂,少了殷蕙,饭桌上冷清了不少。
衡哥儿被乳母放到餐椅上,看看爹爹,脑袋瓜便往内室那边望,觉得娘亲就在里面。
魏曕默默看着。
乳母柔声哄道:“娘亲去曾外祖父家喝喜酒了,明天才回来呢。”
衡哥儿仍然对着屋里喊娘。
乳母赶紧把小家伙的饭端上来,这招好使,终于转移了衡哥儿的注意力。
然而吃完晚饭,衡哥儿就又要找娘,一副随时都要哭闹的模样。
魏曕叫乳母退下,他抱着衡哥儿去澄心堂的小花园散步。
衡哥儿以前最喜欢这样了,今晚却兴致不高,蔫蔫地趴在爹爹肩头。
突然,小家伙高兴地喊了声娘。
魏曕猛地转身,却见银盏拿着一只香囊从树影后走了出来,紧张道:“三爷,晚上蚊虫多,乳母叫我送这个过来。”
不是娘亲,衡哥儿嘟起嘴。
魏曕亦脸色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