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60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两人在加州山景城落地。

他们都不是什么闲人,本次假期也不是请来玩的,所以出站后几乎没有歇息停留,直接驱车赶往靳泽父亲的家。

那是一幢美国中产阶级常见的住宅,装修风格质朴,家具和各类摆件价值不菲。因为家里有两位老年人,所以空间和设施都设计得便捷实用。

云娆简单参观一遍,发现这栋房子里,除了靳泽奶奶的东西,完全没有年轻一些的女性留下的痕迹。

联想到沅沅姐说靳诚是一个对感情很偏执的人,云娆不禁猜测,他和前妻分开,虽然伤透了心,但是从此以后很可能再也没有接触过其他女性。

靳泽和云娆在家里留下吃了一顿晚饭。

其间,云娆很努力地想给靳诚留下好印象,同时,又担心靳泽会不会不喜欢自己过分热情。

没想到,靳泽对父亲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不少,他很郑重地向靳诚介绍了云娆,并且表示这就是他将要共度余生的女人,希望父亲能够祝福他们。

看得出来,靳诚今天非常高兴。

他鬓边染了一片霜白,瞧着比云娆的父母要苍老一些,但是眉宇依旧英气逼人,能生出靳泽和简沅沅这样的孩子,父亲的基因一定非常出众。

他今天一直在笑,眼尾的褶子很深,和常人家中慈爱的父亲,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吃完饭,他们又陪靳泽的爷爷奶奶喝了点茶。

靳泽奶奶的身体不好,强撑着和小辈聊了一会天,就被护工搀扶去房间里歇息了。

午后时分,靳泽带着云娆进入这个家里属于他的那间卧室休息。

卧室很大,打扫得很干净,但是一点鲜活的气息都没有。

靳泽让云娆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

他自己弯腰打开旁边上锁的柜子,侧对着她,看不清眉目:

“我爸的公司在山景城,而我读书和工作都在洛杉矶,一直自己租房子住。这栋宅子是前几年才买的,我几乎没有住过。”

云娆点了点头,看见他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硕大的硬壳方形纸盒。

他将那个盒子放在书桌上。

今天一整天,靳泽的表情都淡淡的,教人捉摸不透。

然而此时,加州明媚的阳光斜照进房间,他站在纤尘飞舞的光柱中,眉宇终于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

云娆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靳泽笑着回握了下,拢着她的手,一起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纸盒。

里面是好几张卷起来的画,整齐地斜码着。

除了画卷之外,还有一封牛皮纸信封。

靳泽将信封拿出来,递给云娆。

云娆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将它打开。

看到里面的东西,她的瞳孔狠狠颤了颤,摇晃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之下滑出去,寻找靳泽的眼睛。

靳泽坐到她身旁,单手绕过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

“娆娆,我给你讲个一点也不好听的故事吧。”

-

十三四岁的少年,对于爱和恨有着强烈的分割。

曾经对母亲有多眷恋,一夕之间,遭遇母亲执意的抛弃,这份感情几乎成倍地转变为不解和怨恨。

仅仅少了一个人,偌大的别墅仿佛被挖成了空壳。

好几个夜不能寐的晚上,靳泽听到父亲偷偷给母亲打电话,从一开始的克制,到争吵,再到恳求,偶尔还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最后换来的,是两个孩子各选一方。

彼时,姐姐刚刚成年,却比任何人都冷静。她说,小泽选哪个,她就选另一个。

她的性格几乎是母亲简倪的翻版,甚至更为洒脱。

所以她完全理解母亲丧失了对父亲的爱之后,想要逃离婚姻,奔赴新一段感情的行为。

女人不应该被家庭和子女禁锢住。

原本温馨的四口之家就此分崩离析。

简倪并不打算和前夫及儿子一刀两断,尤其是靳泽,她一直试图维系着他们的母子关系。

但是靳诚不同意。

自从两人彻底分开后,靳诚的性格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曾经对妻子深入骨髓的爱渐渐摧毁了他,他变得偏执、阴郁、敏感,陷入了极端的憎恨和自我怀疑之中。

靳泽当时只是个孩子,他就算再怨母亲,心里总有怀恋和依赖。

然而,最亲近的父亲夜以继日地在他耳边灌输那些恨,斥责简倪冷血无情、抛夫弃子,渐渐的,也让靳泽陷入受害者情绪中,愈发排斥母亲。

直到高中的某一天,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心动,可是这份感情和他未来的人生规划产生冲突了。

那个女孩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想追她。

极度的纠结中,靳泽想到了母亲,他心中还有一份柔软,认为母亲可以分担解答他的心事。

那是他在父母分居之后第一次主动前往母亲的居所。

然后,他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之中,窥见母亲和陌生的男人在公寓楼下拥吻。

靳泽和父亲非常像,骨子里刻着专情二字,接受不了分离和变心。

其实当时简倪和靳诚已经离婚两年了。

可他还是感觉恶心,仿佛遭到了强烈的背叛。

一路狂奔回家后,靳泽控制不住地找到姐姐,问她,母亲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才和父亲分手。

姐姐说不知道。

靳泽当时在气头上,冲动之下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姐姐的回答异常冷酷:“爱上别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感情变了谁也没有办法。不论贫穷富有,不论是否生儿育女,不爱你的人,无论怎么强求都没用。”

她让靳泽把这些话转告给靳诚。

此前,沅沅因为和父亲大吵过几架,两人的关系跌破冰点,她甚至连姓都改了。

靳泽当时也是冲动易怒的年纪,一气之下就把母亲和姐姐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删除了。

其实世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然而观念不同的人,也是完全没办法互相理解的。

或许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他们的关系能够慢慢缓和。

可惜坏就坏在,靳诚的爱情失败之后,事业也跟着飞速崩塌,一朝之间,多年经营尽毁。

他之所以犯那些错,是因为他自己心态波动,太激进了。

可他认为是简倪的错,一切只因为她离开了他。

别墅变卖的那天,他和靳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家被搬空。

“是你母亲带走了一切。”

靳诚已经魔怔了,他抓着儿子清瘦的肩膀,痛苦地控诉道,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而她呢?在和第几个情人周游世界?”

一边是破碎的生活,一边是疯狂的父亲,而靳泽只是个贪玩的、从来没吃过苦的高中生,又有谁来考虑他的感受。

幸而靳诚在美国留有一笔投资,没有受到国内破产的影响,父子俩的绿卡也早就批下来了。

当同学们奔赴高考考场的时候,靳泽捏着曾经引以为傲的UCLA录取通知书,浑浑噩噩地搬去了美国。

父亲在硅谷的公司起步非常不顺,他们家还是很穷。

靳泽没有申请到本科生宿舍,只能花钱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廉租房里。

那段时间,微信还没有普及,高中同学之间流行玩微博,当成Q|Q空间那样分享生活日常。

靳泽开了一个账号,通过各种关系的摸索,找到了云娆的微博。

她发的很少,但是她新交了两个朋友,好像是她的高二舍友,一个名叫黎梨,一个名叫温柚,她俩发的特别多,隔三差五就能cue到云娆。

靳泽一天中最开心的时间,就是围观她们姐妹三人发微博,然后在互相的评论区互动。

因为男孩子可悲的自尊心,他不敢找任何一个曾经的朋友联系,包括云娆和云深。

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破产了。

更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半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住在没有空调暖气、洗手间丢满烟头和大|麻、隔音奇差,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奇怪喘息声音的阁楼。

父亲每个月给他打的钱,仅够租房和吃喝。

他偶尔会去学校免费的健身房健身,里面人太多的时候,他就绕着操场或者公寓大楼,一圈一圈地跑。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课余生活。

学校里追他的女生依然很多。

靳泽尝试冲破自己的自尊心,告诉那些女孩子,他很穷,没心思谈恋爱。

收到他这样的回答,那些年轻而热烈的女孩,会仰起明亮的眼睛,告诉他,她们一点也不介意。

是这样吗?

靳泽仿佛受到了鼓舞,加上极致思念的催化,他似乎找回了一丝不服输的韧劲。

虽然比起曾经那个张狂恣肆的少年,这一点坚持,看起来有点可笑。

他连坐公交车的钱都要省,回国的机票钱几乎算是天文数字。

况且,如果真的见到她了,他怎么能忍住只见她一次。

度过了第一个惆怅而迷失的学期,从大一下学期开始,靳泽重新安排了自己的课时,瞒着父亲,开始找兼职做。

彼时,他只有十八岁,高中学历,能找到的工作无外乎体力劳动,运气好的话,能凭借出色的外在条件,在附近的剧院或者影视中心混到群演龙套的工作。

在此之前,靳泽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能吃苦。

刷盘子,在会所当侍应生,别人在吃饭他却忍着饿工作,跑龙套的时候因为黄种人的面孔遭受霸凌......

每一个痛苦难过的瞬间,他都会想起高三那个“磕破脑门”的午后。

大地在摇晃,校园广播催促学生逃生,他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懒得连命都不要了。

而她顶着一张苍白恐惧的小脸,紧张地冲进医务室找他。

“学长,我们快逃吧。”

少女柔软慌张的声音言犹在耳。

只要想到她,他就充满了干活攒钱的动力。

一刀又一刀,去程的机票钱攒够了,再攒回程的。

不出意外的话,下学期他就能回国见到她了。

先见一面,之后他会更努力地赚钱存钱,争取每个月都能回国一次。

转眼到了春天。

某一日,靳泽在校园超市买日用品的时候,偶然瞥见纪念品货架上摆了一排灰色的小熊玩偶。

玩偶只比巴掌略大一些,毛绒绒的肚子上印着“SooUCLAlovesu”几个单词。

靳泽本来已经掠过那个货架,却忽然停下脚步。

这么小的一只毛绒熊玩偶,做工也不见得有多精良,竟然要卖27刀?

他踟蹰再三,终于咬了咬牙,买下一只。

回国找她的时候,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生活就这么平淡而艰苦地推进着,幸好还有梦想和希望在。

梦想是出道当演员,进入好莱坞,让“靳泽”两个字出现在影片谢幕的演员表上。

而希望,就是她。

大一学期末的时候,靳泽一边准备各科考试,一边兼职,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段时间,断联许久的母亲突然联系上了他。

靳泽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通过了她的微信好友申请。

他当然没有原谅她。在父亲的影响下,靳泽也偏执地认为,自己之所以过得这么苦,很大程度都是拜她所赐。

可是......他又安慰自己,让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好友列表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歹是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母亲。

加上好友之后,连续半个多月,简倪几乎每天都要打视频给靳泽。

她算好时差,掐准时间,每次都在靳泽课后休息的时间打视频。

她说,妈妈想见见你。

可是简倪不知道,靳泽根本没有课后休息时间。

靳诚没有把自己破产的事情告诉前妻,可能她从别人口中会听到,但是,绝对猜不到他们父子俩过得这么惨。

靳泽打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手机。

事后看到那些自动挂断的视频邀请,他也只是冷瞥一眼,不可能回拨。

某天深夜,靳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出租屋,恰好撞上简倪给他打视频。

他将手机丢在床上,默默站在床边,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拒接了。

如果接通,她就会看到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住在狭窄破烂的廉租房里,窗户像囚牢一样高,而他身上,还穿着很多年前她给他买的旧衣服,黑色的衣服,洗过无数次后泛着白。

过了会儿,简倪给他发文字消息:【妈妈想来洛杉矶看看你】

靳泽立刻回:【不要来】

简倪:【就见妈妈一面吧,不会打扰你很久,就一起吃个晚饭,好不好?】

靳泽:【算了吧,我没有时间】

过了许久,简倪回复:【好。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聊天到此终止。

又过了一周左右。

靳泽怎么也没想到,简倪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飞来洛杉矶,跑到他的学校找他。

彼时靳泽刚下课不久,才到打工的会所,在员工换衣间换衣服的时候,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他有点生气,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好:

“我现在真的没有空。”

“你在哪呢,妈妈可以过来找你。”

“我......在朋友家玩,关系很好的朋友,走不开。”

简倪的语气几近讨好:

“同学过生日吗?要不要妈妈买一点礼物过去?”

靳泽没有说话。

简倪:“小泽,你看妈妈好不容易来美国一趟,现在就在你们学校门口,还给你带了一盒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桂花核桃糕,你记得吗,就是咱们家小区斜对面那家蛋糕店里买的,保质期只有两天......”

“我知道了。”

靳泽摸了摸脖颈,心脏莫名抽疼了下,一时之间有些无措,“我想想看。”

“好的,你慢慢想,妈妈就在这里等你。”

.....

靳泽滑坐在身旁的长椅上,目无焦距地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经理走进来催他,他才回过神,然后抱着侍应生的制服站起来,道歉说自己临时有急事,今晚需要请假。

经理用英文咕哝了几句,意思是怎么现在才说请假,不好找人调班。

不过看在这个长相过分漂亮的亚洲少年一直以来工作都很认真勤恳,最终还是放行了。

临走前,靳泽转进洗手间,用冷水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

这家会所坐落于市中心商业区。美国的市中心素来以脏乱差、流浪汉横行闻名,尤其是入夜以后,所以靳泽每次上下班路上都非常小心。

今晚,他有点心急,背着书包从店里离开的时候,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打字,准备给简倪发消息,问她具体所在的方位。

美国的学校没有特定的大门,大部分教学楼都和城市融为一体。

所以简倪所说的“学校门口”,他不太清楚具体在哪。

疾步行走间,靳泽迎面撞上一个黑人流浪汉,手机“啪”的一声砸到地上。

鼻尖涌上一股浓烈的劣质大|□□的味道,下一秒,他的衣领就被人攥住了。

两三个流浪汉围过来,其中一个趁他不备,掏走了他放在口袋里钱包。

那里面有他刚领到不久,还没来得及存到银行卡里的薪酬,纸币结算,整整四百刀。

靳泽看到自己的钱包被人拿走了,突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

四百刀相当于半张廉航机票钱。

他没日没夜地打工,就是为了多攒点机票钱,以后能够多回国几次。

虽然他还没有追到她,但是如果追到了,他一定会经常回去看她,还要请她吃饭,给她买礼物。

他需要很多钱,现在赚的每一分钱,对他而言都非常珍贵。

靳泽的身体素质很好,高中的时候是体育委员,兄弟们抱在一起掐架的时候他从来没输过。

但是他现在面对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黑人,其中一个壮汉,胳膊伸出来比他的腿还要粗。

靳泽似乎看不见这些。

他不要命似的狠狠揍了那个拿他钱包的人,想要抢回自己的东西。

那群人似乎没料到这个高高瘦瘦的中国少年这么能打。

他们也发了狠,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脸上、身上,打到他还不了手,再像抛尸一样,把他远远丢到阴暗的墙边。

除了钱包和手机,靳泽身上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其中一个流浪汉捡起靳泽落在地上的手机,看到碎裂成渣的手机屏幕,嗤笑了一下,随手丢回靳泽脚边。

他们用脏话咒骂着,擦着唇角的血,吊儿郎当地走远了。

漆黑而肮脏的巷子里,靳泽强撑着爬起来,身体痛得仿佛被人捏碎,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机体的疼痛。

钱没了。

手机坏了打不开。

模样也变得像鬼一样可怖。

不知耗了多久,他蹒跚地回到出租屋,关在浴室里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水。

做完这些,靳泽倒在床上,像个支离破碎的人偶,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道妈妈......走了没有。

她说她带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核桃糕,那玩意儿全家只有他爱吃,其他人都嫌味道古怪。

思及此,靳泽忽然爬起来,换了件干净衣服,戴上口罩,遮住脸上的伤痕。

他就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如果她还在的话。

靳泽回到学校,一瘸一拐地绕着各个学院走了几圈。

没有找到眼熟的身影,他反而松了口气。

把手机送到维修店修理之后,靳泽拐进附近的药店,买了几样最便宜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药。

距离这家药店不远,有一座医院。

半个小时前,简倪叫了辆救护车,把自己送进医院。

她的癌已经很严重了,扩散到身体的许多器官。

她不能久站,也不能吹风。

可是她为了不错过靳泽,愣是在学校电影学院楼下的马路边上站了两个多小时。

他最终没有来。

还是很恨她吧。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简倪对自己说。

她忍不住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覆盖着精致浓妆的、还有几分美好的面孔。

日子再往后走,她会变得越来越丑陋。

面容枯槁,头发掉光,身形佝偻。

简倪一辈子都在追求美,美丽的容颜,美丽的画作,还有美好的爱情。

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段与美相关的时光了。

所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和靳泽视频,甚至在他拒绝之后,还苦苦追过来与他见面。

因为在此之后,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他了。

简倪不打算告诉儿子和女儿自己已经癌症晚期,药石无医。

她想要将自己最美好的样子留在孩子们心中,就算他们发现她突然撒手人寰,未来回忆她的时候,他们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病床上可怖的活死人,而是温柔而美丽的母亲模样。这样就足够了,她感到安心,他们也不会害怕回忆她。

过了整整两天,靳泽的手机才修好。

微信对话框里静静地躺着一句【妈妈先回国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靳泽的心情难以名状,只打了一个【好】字回复。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错失了和母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另一边,简倪独自回国之后,一个人搬到位于云城的疗养院生活。

这里四季如春,是他们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全家旅行来过的地方。

她和现任男友分了手,那些曾经奉如生命的爱情欢愉,眼下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

每天除了吃药治病,其余所有时间,简倪都在画画。

简沅沅当时在欧洲学设计,习惯每两天给母亲拨一通视频。

很长一段时间,简倪都不接她的视频,只电话或文字聊天。

简沅沅越想越奇怪,终于有一天,她突然杀回国内,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简倪。

她扑在母亲床头哭了很久,控诉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连亲生女儿都瞒着。

简倪赶不走她,只能默许她主动休了学,留在云城找了份工作,贴身照顾自己。

好几次简沅沅想喊靳泽回来,都被简倪制止了。

“他不会来的。”

简倪惨淡地笑了笑,“有你陪在妈妈身边就够了。”

简沅沅心想,这样也很好。

那对无情的父子,不见也罢,见了只能徒增烦忧。

妈妈只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她会守到最后。

简沅沅偷偷查过很多资料,了解到脑癌晚期患者,如果受到比较好的治疗,可以活一年以上,最长甚至有两年的案例。

可是现实情况是,简倪的病情在短短半年内快速恶化,眼看就时日无多。

简沅沅突然慌了。

她此前以为,靳泽既然不认这个妈妈,那这件事情也没必要告诉他。

可是真正到了母亲的弥留之际,简沅沅完全稳不住自己。

五月初的某天,她再也忍不住,主动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电话。

那是靳诚出国前留言给她的,他在国外的号码。

她异常痛苦地告诉靳诚,妈妈病危了,让他快点带靳泽回来见她。

靳诚在电话里答应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沅沅连公司也不去了,每天就守在简倪的病床前,陪她看电视,和她说话。

可是靳诚和靳泽没有回来。

又等了一周,简沅沅经过无数次挣扎,最后还是不忍心让母亲就这样和心爱的儿子天人永隔。

她能猜到,靳诚肯定没有告诉靳泽。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怨恨淬入骨髓,无药可救。

而她对靳泽还是保留了一份信任,认为他一定是不知道,才没能及时赶回来。

一个远隔重洋、删除了一切联系方式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联系上的。

简沅沅绕了很大一圈,通过他们的高中母校,找到靳泽以前的班主任,再找到有他微信的高中同学,这才打通了靳泽的电话。

“她就快死了.......”

简沅沅想要破口大骂,可是张口却是泣不成声,“求求你快回来吧,求求你了......”

就在这通电话结束的第二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简倪走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枯树般的手突然充满力量,紧紧拉着沅沅,很努力地看了她一眼。

最后的最后,她嘴里喊着“小泽,小泽”。

简沅沅用力抱着她,流干了所有眼泪。

简倪很快被送去整理仪容,沅沅收拾母亲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一封写给靳泽的信。

还有简倪搁置许久不用的手机。

出于怀念的心理,沅沅给手机充电,解锁打开。

她在微信里看到母亲加了靳泽的好友,以及他们的聊天记录。

十几通视频邀请,没有一通接受。

千里迢迢出国找他,他却拒之不见。

从洛杉矶回来后,简倪就住到了这个疗养院。

简沅沅似乎想到什么,突然非常紧张地找到了简倪的主治医生和护工。

......

再之后,靳泽回来了。

他在母亲的病床边哭着跪了一夜。

他说父亲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件事。

他还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简沅沅什么都听不进去。

姐弟俩办完丧,简沅沅突然提出,她想和靳泽一起去美国一趟,见见她那久别的父亲。

两人一路沉默地到达美国山景城,进入靳诚租住的公寓。

当时爷爷奶奶还在国内,靳诚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属于靳泽的那间房间暂时用来堆放杂物。

靳诚在门口迎接她,可是看到父亲的那一刻,简沅沅突然发了狂。

她推开靳诚和靳泽父子俩,疯了似的冲进房间里,所有眼睛能看到的、手能搬的动的东西,都被她狠狠摔到地上,厨房里的餐具全部摔碎,一切能撕毁的东西也全部撕成碎片。

她在父亲的住宅里疯狂地发泄着,一边哭一边骂,像被恶鬼附身一般。

两个愣站在一旁的男人,也遭到了她极其猛烈地撕打。

简沅沅从来没有那么崩溃过。

“明明还可以活一两年的人,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她睁着发红的眼,奋力抓着比她高半头的弟弟的肩膀,

“我问了主治医师,还有照顾她的护工。虽然妈妈什么也没告诉他们,但是她后期会梦呓,所以他们都知道,就是因为你,因为你不见她,不认她这个妈妈,甚至在她去美国找你的时候都躲着她,所以她心灰意冷,不想活了......哈哈,你知道吗,她不想活了,再好的药也没用,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才几个月就走了,就连我陪在她身边,她也那样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而你们,竟然拖了这么久不回去见她。”

简沅沅对靳诚已经无话可说,只歇斯底里地斥责着靳泽:

“就连她死的那一刻,也在喊你的名字,死不瞑目!”

她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狠狠地塞进靳泽手心。

靳泽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颤抖着翻开那封信。

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字地看完。

目光触及落款,他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张脆弱的信纸就被简沅沅夺走,然后在她掌心化作碎片。

“不要!”

靳泽连忙制止她,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你不配拥有妈妈的东西。”

简沅沅冷笑了下,

“从现在开始,我和你,还有他,再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敢告诉别人你还有个亲生姐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妈妈在天上也绝对不可能原谅你,你会不幸一辈子的,靳泽。”

“和你冷血的父亲做一辈子美国人吧。”

“祝你在好莱坞功成名就。”

“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

-

连续说了太久的话,靳泽的声音渐渐变得干哑。

他说得云淡风轻,和云娆相关的部分,也选择性略过了。

云娆瘫软地坐在椅子上,脸颊已经不知不觉爬满泪痕。

女孩葱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擦过那张曾经化作碎片,最后又被人一点一点耐心拼起的遗书。

/

5.11

小泽,希望你早安,午安,晚安。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可能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希望你不要责怪妈妈在最后的这段时间没有联系你,妈妈变得不好看了,甚至有点丑,实在不想以这样的面目留在你心里。

妈妈还想再和你说声对比起,是我抛弃了我们的四口之家,以及曾经海誓山盟的婚姻,都是妈妈的错。

但是妈妈从来都没有不要你。

小泽,你能理解吗?

妈妈只是不爱爸爸了。

最后这几个月,我住在我们一家四口曾经旅行过的云城,这里的风景一如既往的优美。

妈妈这一生,能遇到爸爸,生下你们两个可爱的孩子,何其幸运。

可是妈妈这一生,最后离开了爸爸,惹你厌烦,又生了这个讨厌的病,变得像枯树一样丑陋,不能亲眼看着你出道,是何其不幸。

幸好,等妈妈最后一次入睡的时候,最喜欢的五月应该还未过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妈妈每日都想你,姐姐也是,虽然她有点嘴硬。

家里还囤了好些画,病房里也有几卷,全部都留给沅沅和你。

大约就这些吧。其他俗物,不在这里赘述。

5.15

小泽,妈妈很想你

5.19

惟愿吾儿安与乐,星途坦荡,岁岁无烦忧。

落款:简倪

/

云娆将这封信重新封回信封,轻轻放进纸盒里。

她缓了口气,忽然站起来,异常用力地抱住了身旁的靳泽。

“你肯定还很难过吧?”

他坐在椅子上,云娆比他稍高些,双手环抱着男人的颈项,手指向上,极其温柔地抚过他脑后的鬓发,低声安慰道,

“我嘴比较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靳泽抬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下来一点,坐在自己的腿上。

“娆娆。”他的声音更哑了,呼吸也重了些,“你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云娆摇头:“做了一些不得已的错事,就一定是坏人吗?况且,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弥补么?”

靳泽很轻地笑了下,极尽依赖地将脸埋进女孩温软的颈窝:

“姑且算是有用吧。”

“一定有用。”

云娆很认真地说,“其实沅沅姐是一个很心软的人,那么简阿姨也一定是个心软的人。我相信,她直到临终,也不会责备你的。”

靳泽不再说话了。

他渐渐收紧双臂,有些贪恋地倚着她,感受自己是如此幸运。

他似乎明白,姐姐诅咒他一生不幸的时候,或许留了余地。

原来她们都是这么心软的人。

-

靳泽和云娆留在家里过了两夜,第三日一早,便带着简倪的东西,从山景城开车到洛杉矶,搭直飞申城的航班回国。

头等舱高级又舒适,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没有紧密相连的座位。

靳泽和云娆的座位虽然相邻,但是中间横着个巨大的扶手箱,云娆想把头靠到靳泽肩上,需要艰难地伸长脖子,模样挺搞笑的。

“你怎么这么黏人?”靳泽低声取笑她。

云娆扁了扁嘴:“不行吗?”

靳泽:“当然行。”

他的身体向右侧斜了斜,主动把肩膀送过去给她靠。

云娆一向眠好,这两日在美国待的颇有些心累,于是她脑袋一磕上靳泽的肩,竟然维持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靳泽将身体又送过去一些。

如若有空姐从他们身旁经过,一定觉得这对情侣未免太恶心人。

头等舱的书报袋里放了很多杂志,靳泽随手从中取出一本。

动作间,一张卡片忽然飘到他膝上。

是他前不久刚丢进去的登机牌。

男人用修长的手指夹起,百无聊赖地扫了眼上面的数字。

A航A7766次航班,波音777大型飞机。

他的目光倏地一顿。

A7766。

这么多年了,这条路线竟然还在,航班名字也未改。

靳泽坐过无数次飞机,能牢牢镌刻在记忆中的,唯有大三那年的A7766次航班。

大二的时候,他失去了母亲。

因为父亲冷酷无情的行为,他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坍塌了。

母亲去世后,靳泽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父亲的事业始终没有起色,靳泽依然很穷,但他不再去打工,也没有心思钻研学业,每天都浑浑噩噩地沉浸在痛苦之中。

就这样熬了半年,直到他的租房合约到期,他要从一个廉租屋,换到另一个廉租屋。

收拾东西的时候,靳泽看到自己珍藏在某个行李箱里的毛绒小熊。

SooUCLAlovesu.

再见到这行字,他才恍惚想起,曾经有一段又穷又苦的岁月,他忙得没有一秒能歇脚,却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希望的存在。

直到现在,他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之后......

也还是,很喜欢她。

很想她,非常想她。

听说她考上很好的大学了,不知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靳泽在自责的阴影中徜徉了太久,直至今日,才隐约捕获了一丝轻飘飘的念想。

他忽然发现,经过这段漫长而坎坷的岁月,他似乎更爱她了。

期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和交流,但他就是固执地把这份初恋奉为神明,日日夜夜,虔诚地保护着它。

那个柔软又美好少女,在母亲逝世后,几乎成为他悲惨岁月里唯一的希望。

搬到新家后,靳泽抓起珍贵的小熊,将它摆到了自己的床头。

他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