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梅五都那样说了,昭昧再拦,也拦不住他飞走的心思,只好答应。梅五离开了,其她人还留在院子里,昭昧也是。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桌上的鸟笼,试着逗了逗。以前燕隼总会讨好地跟着她的指头跳舞,可现在它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脑袋带着脖子动一动。

她问李素节:“它还能飞吗?”

“能。”李素节说。

昭昧说:“可它翅膀断了。”

“伤口已经收拢,过些日子会愈合的。到时候,”李素节肯定地说:“一定会飞的。”

昭昧垫着下巴盯着它看了一阵,可它还是木讷地站在那里,不给半点回应。她厌倦了,想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全身发痒,磨着李素节出门去。

李素节禁不住,数出几文钱放在她手心,把买东西的步骤细细交代清楚,要她试着买几个馒头回来。

昭昧握着几文钱,跃跃欲试地跑出去,过了会儿,又兴冲冲地跑回来,取出两个馒头,郑重地交到李素节手上,说:“我买到了。”

李素节问:“花了多少钱?”

昭昧得意地说:“他说三文钱一个,两个五文钱,所以我买了两个,省了一文钱。”

李素节不说话。昭昧问:“怎么了?”

李素节忍俊不禁:“一个馒头只要一文钱。”

昭昧大怒,夺过馒头往外冲。李素节一把拦住:“去哪儿?”

“我去找他算账!”昭昧要挣脱李素节。

李素节连忙说:“算了。”

“他敢耍我!”昭昧横眉竖目道。

“只是小事。”李素节按住她说:“几文钱而已,不值得你生气。”

昭昧更不高兴:“可他却为几文钱耍我。”

李素节忙纠正道:“几文钱只是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平民来说,一文也重要。”

她怕昭昧钻牛角尖,又转移话题说:“我们一起出去吧,你喜欢什么,我帮你买。”

到了街上,满目琳琅,目不暇接,昭昧早把被耍的事情抛到脑后,逛得不亦乐乎。

沿着长街一个一个店铺看过去,还没到头,路就被堵住了。

一群人拥在这里,慢慢向前磨蹭,前方传来音乐的声音,太杂乱显得吵闹刺耳。

昭昧探着脖子往前望,问:“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人回答:“出殡呢。”

昭昧好奇:“死人了?”

“死人?”路人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当然死人了,还死了不少人呢。”

她说得不客气,昭昧听得皱眉,幸而李素节抢先开口,问:“是那时候去的人?”

“是啊。”路人话里透着尖锐:“做了什么孽,他们打仗,咱老百姓遭殃。像这些能出殡的,还都是有钱人,我家死了三个,最后也就拿席子裹一裹,一股脑儿扔去乱葬岗。出殡?呸!”

李素节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边几家出殡的队伍堵死了路口,可越过路口,街市热闹依旧。

李素节心里沉甸甸地,再逛不起来,正好路过酒肆,就和昭昧进去坐坐。

酒肆人并不多,地方显得空旷,说话声音稍大些就能人尽皆知。李素节压低声音问昭昧吃什么,点了几个菜,等待的工夫,旁边又来了几位穿着似文士的男子。

昭昧十二年见的人,不如这一天见得多,连口音都见识了几种,反倒是官话少见。这些文士们说的正是官话,又不克制声音,她便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起京城沦陷的事情。

一人长叹道:“谁能想到,京城说破就破了,大周说亡就亡了。”

“怎么想不到?”另一人声音嘲讽:“这几代皇帝有哪个好的。”

“刚过去这个,早些年的时候其实还好,谁知道没过几年就坏事儿了。”第三人痛心疾首地说:“好好的大臣,说杀就杀了,那任家尤其冤枉,满门忠烈,到头来死的死、徒的徒,简直是,简直是……自毁长城!”

昭昧下意识去看李素节。

她想起那天素节姊姊和阿娘的交谈,问阿娘为何不劝劝陛下、为何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愿挽大周颓势,致山河太平。

说出这句话时,她见到素节姊姊眼中汹涌的情绪,和声音中强压的激愤。不知道她在愤怒什么,又为什么在听到阿娘那一声轻飘飘的疑问时,陡然红了眼眶。

她好像什么都不懂,连朝夕相伴十二年的阿娘,在她眼里也是模糊的。

她碰了碰李素节,压低声音问:“阿娘早就知道会这样吗?”

李素节微愣:“是。”

昭昧问:“她不是想要做些什么吗?为什么又放弃了?”

李素节笑:“她做了皇后,便只能放弃了。”

昭昧迷惑:“为什么?”

李素节怔了怔:“没有为什么。内外有分,自古如此。”

“内外有分?”昭昧一本正经说:“可是,阿耶晚上一直睡在后宫,那阿娘白天为什么不能去前朝?”

李素节一时哭笑不得。想要解释,开口时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每多解释一句、多理解一句,都好像亲自拿起砖瓦将身周的墙砌得更坚牢。

她已经身在围墙之中,又何苦再为公主递砖。

李素节沉吟着不答,昭昧自觉问住她,便以为自己更有道理。再去听邻桌谈话时,话题已经从亡国转到皇后身上。由惨遭灭门的任家说起,说这飞来横祸由任家七郎和皇后不清不楚的关系引出,再谈到皇后内帷不修、德行有亏。

他们说得隐晦,昭昧没听懂,可他们彼此却明白,立刻有人附和:“当初她不就总与男人一处共事。本性如此。她若能劝谏陛下,大周何至于亡国。”

“劝谏?”嘲讽的声音响起:“她能引得陛下虚设后宫、沉迷女色,登基十数载才得一子,如此妒妇,怎能不令大周早亡。劝谏?陛下为她不理朝政,她恐怕自得得很呢!”

这几句话,昭昧听懂了,一股火顶上来,就要拍案而起。李素节眼疾手快按住她,使了个眼色。

昭昧恨恨地别过头。

那边的人说得兴起,根本不曾留意这边。终于有人提出不同意见,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初她也曾为大周做出些贡献。”

但很快遭到激烈反驳:“那又如何。当初能做些事情,进了后宫却连累得大周亡国,岂不是更可恨!”

“喂!”昭昧再忍不住,蹿起来,像随时要扑过去似的:“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怎么能怪别人!”

“她是皇后。”对方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喷出来:“身为皇后,正该规劝陛下!”

昭昧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因为史书上确实是这样写的。

可是,她不高兴!不能反驳,就直挺挺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憋气得很。

“这皇后之位,”李素节起身了,声音不大而气势逼人:“难道是她抢来的吗?”

昭昧震惊,扭头看她。

李素节站得笔直,不卑不亢,目光平和,却刺得对面有些瑟缩,说话都底气不足起来:“无论如何,她做了皇后。既然做了皇后,就不能忘了本分。”

李素节声音冷得结冰:“倘若她还在朝堂,大周亡国与否还尚未可知。”

安静片刻,一人突然醒悟:“我等谈话,与你何干?”

李素节反问:“大周兴亡,如何与我无关?”

“大周兴亡?”对方笑道:“狂妄!可笑!”

他与同座者相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声未尽,忽有“彭”的一声响起。几人吓得腿肚子绷紧,环顾四周,将视线定在昭昧手中。

昭昧手中,一根筷子插、进桌面,从桌底穿出一寸有余。

她看着他们,攥着筷子,像攥着他们的脖子。

几人吸了口冷气,再度相视,交换了眼神,起身下楼去了。

李素节无可奈何地笑:“坏了桌子是要赔的。”

昭昧说:“我们不是有钱吗?”

她这一筷子插得解气,可想到她们现在的处境,李素节有些忧虑:“我出头没关系,可你该低调些的。”

“可你生气了。”昭昧说。

李素节默然。她的确生气,气那些空口白牙靠一张嘴的人。

当初殿下身在朝堂,劝她放权入宫的是他们。后来殿下身在后宫,劝她心系朝堂的也是他们。

左右都是错。

她想要平复心情,可这种事根本禁不住想,越是想就越是生气,生气之余又有种委屈,不知道在为谁委屈,眼圈就泛起了红,鼻头也发酸,几乎要落泪。

可是,有什么好哭的?

李素节眨去眼睫的泪水,说:“做得好。”

赶走了碍眼的人,时隔多日,她们终于吃得尽兴。走出酒肆时,昭昧打了个饱嗝。

吃得多了,她们溜达着往回走,再次遇到拥挤的人群。人们在前方围得密不透风,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墙上看。

昭昧也要挤进去看。李素节拉住她,自己去了。

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或者说通缉令,其中两张画着女孩的面孔。

一幅像陛下,一幅像殿下。

李素节一眼看破。是公主!

他们不知道公主的模样,就按陛下和殿下的容貌,模仿出两张肖像,其中那张模仿殿下的,和公主有四五分相似!

这时,人群中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人我见过!”

贴告示的士兵立刻问:“在哪儿?”

这次出来几个声音,不约而同道:“前面的酒肆——”

其中一人转过身,撞见了李素节。

李素节心道不好,立刻要冲出人群,可太挤了竟不成功。而那人眼神一错,就见到昭昧,顿时大喊:“就是她!”

昭昧睁大了眼睛。

意识到发生什么,她撇下李素节,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