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想着要跟纪明钧谈谈,但到晚上林静就忘了这件事,因为下班进院子的时候她正好碰到了沈文丽。
林静不清楚沈文丽知不知道自己没答应让她到托儿所上班的事,但看着她脸上和平时一样的笑容,林静心里又生出几分愧疚。
因为愧疚,晚上吃饭时林静心事重重。
这不是林静第一天这样,昨天吃饭的时候她也心不在焉的,当时纪明钧就想问她怎么了,但后来得知她升职,而且聊着聊着她眉眼舒展开了,就没继续问下去。
今天纪明钧休息的间隙想起这件事,还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结果晚上吃饭林静还是这样。
纪明钧问:“在想什么?”
“啊?”林静回过神来。
“你已经十分钟没有吃菜。”纪明钧低头,看了眼林静的碗,“饭也没动多少。”
他们是七点二十开始吃饭,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纪明钧添了三碗米饭,加上最开始盛的就是四碗。而林静碗里还是最开始那碗饭,到现在还剩了大半。
再看林静用筷子挑出来的米饭,一颗两颗三颗四颗,都能数得清。
林静低头将筷子插1回米饭里,舀出一大坨塞进嘴巴,想了想说:“托儿所明年不是要哭到规模吗?”
“嗯,你昨天说过。”纪明钧说。
“齐主任让我这个月招一个保育员,趁年前学生少的时候熟悉熟悉,免得开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纪明钧又点头:“这件事你昨天也说过。”
林静咽下嘴巴里的饭,抬头说:“其实,昨天齐主任给我推荐了一个人,但我没同意。”
这件事林静昨天没说过,纪明钧问:“齐主任推荐了谁?”
“他……推荐了沈文丽。”林静迟疑说。
纪明钧眼神凝住,想到林静连续两天愁眉不展,问:“你因为没有同意让老陈媳妇当保育员,所以心里觉得愧疚?”
“下午回来的时候,她还冲我笑来着。”林静没有回答,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纪明钧明白了:“你是觉得她拿你当朋友,但你没有同意让她当保育员,所以次觉得对不起她。”
林静迟疑点头:“嗯。”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同意由她担任保育员的工作?”纪明钧又问。
林静思考着措辞,半响后才开口:“她之前情绪不太稳定,虽然现在看着好了,但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复发,保育员的工作看起来很简单,但要照顾的都是几岁的孩子,如果她不能很好地控制好情绪,我……不放心。”
“但是你又觉得她是个好人,而且真心拿你当朋友,所以哪怕理智上知道自己是对的,但感情上仍觉得对不起她?”纪明钧问。
这次林静头点得毫不犹豫:“就是这样。”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纪明钧放下筷子问。
林静嗯了声:“你说。”
“在我们部队里,讲的是公私分明,纪律为重。而对你来说,孩子们的安全是公事,和老陈媳妇的关系是私情,”纪明钧沉吟说,“在考虑是否同意她担任保育员的时候,你以孩子为主去思考完全没问题,老陈媳妇为人可能不错,但目前来说,她的确不适合保育员的工作,所以,我认为你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更不需要觉得对不起她。”
“那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觉得我……”
“觉得你什么?”
“觉得我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那你愿意为了让她不这么想,而给她一次机会吗?”纪明钧反问。
林静眉毛皱起来,她不是不想给沈文丽机会。
如果沈文丽能对她前段时间抱着襁褓的行为给出合理的解释,情绪稳定没有问题,林静当然不会反对沈文丽担任保育员,但如果她不能,林静也不能拿孩子们的安全去赌。
“这就是了,你有你的立场和顾虑,不会为了私情而妥协。”纪明钧说,“如果她能理解当然好,如果不能理解,也只能说明你们不是一路人,没必要强求。”
林静又问:“那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这件事吗?”
“你想告诉她这件事吗?”
“有点想,但我不确定齐主任会不会跟她说这件事,如果没说,我突然跟她说这些,不知道会不会刺激到她。”说到底,林静还是担心沈文丽情绪不稳定。
纪明钧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抽空跟老陈提一提这件事,看他怎么说。”
林静想了想,点头:“好。”
纪明钧看向林静的碗:“现在能好好吃饭了?”
“能。”林静抿唇笑,低头吃了一大口饭。
纪明钧看着拿起筷子,给她挟了一筷子肉说:“多吃点。”
……
纪明钧本来打算第二天找陈副营长问一下,但两人不在一个团,他白天又忙,抽不出时间去找人。到晚上陈副营长又轮值住营里了,到第二天他们全营拉练,又是两天回不来。
于是事情一拖就到了周五,纪明钧出军营的时候还在想怎么跟媳妇说,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转头一看,不是陈副营长又是哪位?
纪明钧刹住自停车,等着人过来问:“你们拉练结束了?”
“今早上就结束了。”陈副营长回答说。
纪明钧哦了声,从自行车上下来,琢磨着怎么跟陈副营长开口,正想着,陈副营长先开口了:“我听说托儿所要扩大规模,再找个保育员?”
陈副营长先起了头,倒是不用纪明钧琢磨了,点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这样的,之前黄主任不是建议我媳妇换个工作吗?她也想去上班,但她刚来部队,我不放心她离家太远,但年底基地附近没什么单位招工,”说到这里陈副营长顿了顿,“我也不瞒你,下午我去找齐主任问了,他含含糊糊跟我提了托儿所要招保育员的事。”
事实上齐主任本来是不打算告诉陈威这件事的,但他打破砂锅问到底,齐主任才提了一句,但他也说了,保育员要求比较高,他媳妇不一定能选得上。
陈副营长找纪明钧,倒不是想让他跟林静说好话,给他媳妇走个后门,而是想知道保育员有哪些要求,如果他媳妇附和要求,他回去就跟媳妇说一说,让她去试一试。如果要求太高,实在够不上他也就死心了,安心等年后工作机会多起来,或者他媳妇适应了去远点的地方上班。
听完陈副营长的话,纪明钧就知道齐主任没跟他提是林静不同意的事,这样也好,省得他再解释。
“这件事静静是跟我提过,但招保育员的具体要求,她没跟我说,我也没问过她,”纪明钧沉吟说,“这样吧,回去我帮你问问她,今晚给你答复。”
陈副营长连忙说:“那麻烦你了。”
“麻烦不至于,就是……”纪明钧语气微顿,停住脚步看向陈副营长问,“你媳妇之前是什么情况?”
“什么?”陈副营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媳妇之前不是总抱着襁褓哄吗?是怎么回事?”纪明钧问完解释说,“你也知道,保育员这工作说白了就是要照顾好孩子,虽然我没问过静静对保育员有什么要求,但肯定离不开这几样,性格要好,人要有耐性,还有情绪也要稳定。”
陈副营长不蠢,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齐主任为什么会说他媳妇未必适合这份工作,表情渐渐苦涩起来。
见他沉默,纪明钧说:“你别怪我问得多,保育员的工作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责任重大,有些情况还是提前问清楚比较好。”
“我没觉得你问得多,只是……”陈副营长勉强扯起笑容,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他想了想问,“这样你看成吗?我先回去问问文丽的意见,看她怎么想的。”
能问清楚当事人自己的想法当然最好,纪明钧一口答应下来:“行。”
晚上回到家,纪明钧就把碰到陈副营长的事给说了:“齐主任应该没跟他提之前的事,他找我是听说托儿所找人,想托我问问你有什么要求。我也把的情况跟他说明了,他没回,说先跟他媳妇商量商量。”
林静也觉得这样挺好:“那先看他们怎么想打算的吧。”
……
陈副营长夫妻吵架的时候拖拖拉拉,工作上倒是个行动派,隔天上午,沈文丽就到托儿所找林静了。
正好林静故事讲到尾声,看见窗外的人,便跟孩子们说让他们自己玩,自己则出去问:“你怎么过来了?”
沈文丽心里有些局促,但想到自己总要迈出这一步,还是鼓起勇气说:“我听说托儿所在招保育员,想试一试。”
林静闻言并不惊讶,在看到沈文丽出现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但她没有立刻点头,而是问:“陈副营长跟你说过了吗?”
沈文丽点头:“他都告诉我了。”
“我现在有点忙,”林静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一点钟来找我,我们再详细谈谈。”
听到林静前半句,沈文丽还以为她是要拒绝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听到后面又高兴起来,点头说:“行,那我一点钟再过来。”
林静嗯了声,看着沈文丽离开才回到教室,继续带着孩子们做游戏。
玩到十一点五十,林静让孩子们从低到高排好队,领着他们去食堂吃饭。几个孩子都很乖,吃饭不用人管,林静只需要给他们打好饭就可以。
吃到十二点半,林静领着孩子们去水池边洗碗。刚带他们的时候,孩子们的碗都是林静洗,几个月过去,两个大的已经学会自己洗碗,剩下几个小的个子不够,林静怕他们弄湿衣服,就还是她给他们洗。
洗完碗刚过十二点四十,到了午睡时间,回到托儿所放下碗后,林静就直接让他们睡觉啦。
不过孩子们在床上躺下后通常会玩闹一会,全部睡着差不多要到一点。
听着呼吸声沉下来,林静掀开被子下床,推开门走出去。
出去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沈文丽,林静看了眼手表,十二点五十八分,便问:“什么时候的到的?”
“刚来没一会,看到你在哄孩子睡觉我就没进去。”沈文丽回答说。
林静嗯了声,问:“我要看孩子,咱们在外面聊没关系吧?”
托儿所距离前面的供销社还有点距离,而且这后面基本没人过来,她们说话不会被人听见。再说今天太阳大,外面晒着太阳谈也舒服些。
沈文丽摇头说:“没关系。”
见她同意,林静就去教室拿了两个板凳出来,唔,都是孩子们用的,但大人也能坐得下。
坐定后,林静开门见山地说:“其实齐主任之前跟我提过让你当保育员的事,但我心里始终有点犹豫,不知道陈副营长跟你说过没有,我对保育员的人选没有别的要求,但希望她性格好,有耐心,情绪稳定,毕竟这份工作的主要职责就是带孩子,我不希望保育员将个人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甚至伤害孩子。”
林静说话的时候,沈文丽不住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也知道你可能对我的精神状况有顾虑。”
相比林静,沈文丽说得更直白一些。
林静沉默片刻说:“我很抱歉。”
“你不用觉得抱歉,前段时间,我的确过得浑浑噩噩,你有顾虑也正常。”沈文丽摇头,并没有对自己的来意多做说明,而是问,“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林静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但隔壁吵了这么久,这段时间家属院里也猜了不少版本,的确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便点头说:“你说。”
由沈文丽讲述出来的故事,和家属院其他人猜测的任何版本都不同。
在其他人猜测的版本里,沈文丽和陈威不是包办婚姻,就是媒人说亲,但实际上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大概是陈威七八岁的时候,他随母亲改嫁到了沈文丽所在的大队。
陈威打小命不好,自从他出生后,爷奶相继病死,原本就不富裕的更加困难。等他长到六岁,他爹在上山打猎的时候出事滚落山崖,也丢了性命。
所以陈威从小被人说命硬,会克父克母,他母亲也因为这不待见他,本来改嫁时是不想带他的,但他亲爹那边没人了,她不想背负狠毒名声,捏着鼻子带陈威改了嫁。
但她改嫁的家庭也不富裕,继子继女好几个,再加上他本来就待见陈威,所以他小时候日子很不好过。
沈文丽在家日子过得也不好,倒不是因为她也是拖油瓶,而是因为她是女儿,排行不打头,又不是最小的,所以她四五岁就要学着做饭洗衣服,七八岁就得上山砍柴,挨打挨骂更是家常便饭。
沈文丽和陈威,就是在某一次她挨打躲到后山偷哭的时候认识的。
因为两个人同病相怜,所以他们很快熟悉了起来,过后数年里,她会偷家里的针线给他缝补破衣服,他弄到好吃的也会跟她分享。
直到十六岁那年他当兵去了部队,两人之间的联系渐渐少了,直到她二十岁那年,父母要给她说亲。
说的人家不太好,人没什么毛病,但结过一次婚,前头老婆没了留下个姑娘,她妈看重的是对方给的一百彩礼。
她当时也是没办法,就大着胆子给陈威写了信,然后他就回来了,隔天就请了媒人到她家说亲。当时陈威已经提了干,收入不算低,大头虽然是他妈拿着,但自己也攒了点钱,一百彩礼当然出得起。她妈本来就是看钱,对那家也不算太满意,看陈威当了军官挺有出息,就答应了亲事,于是两人就结了婚。
到这里,这个故事都是圆满的,当初的沈文丽也是这么以为。
直到新婚后陈威去部队,沈文丽才从他妈口中得知,原来她已经有相中的媳妇人选,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只是陈威当时已经是连长,她拗不过才捏着鼻子答应这门亲事。
陈威在的时候,顾忌着儿子她还有所收敛,陈威去部队后她就没了顾忌,把沈文丽当成丫鬟使唤。
那几年因为陈威有出息,母子俩关系缓和不少。反倒是沈文丽,婚后觉得陈威变了不少,因为那些年的分别,他们之间比小时候陌生了。而且这桩婚事是她求来的,在此之前陈威也没说过喜欢她,所以面对陈威母亲时她自己先矮了一截。
两年前陈威升副营,本来说要带他们母子随军,但他妈知道后死活不答应。
沈文丽母子留在老家,不但有陈威每月寄回去的生活费,还有沈文丽这个免费劳动力,是个人都不肯答应。
那段时间陈威她妈可以说是软硬皆施,又是拉着儿子诉苦,又是嚷着要上吊喝农药,反正就是不放沈文丽母子走。
陈威虽然对亲妈没什么感情,但面对胡搅蛮缠的亲妈依然束手无策。沈文丽不想丈夫为难,便带着孩子留了下来。
半年前,沈文丽在家做饭的时候,她小姑子突然说带她儿子去供销社买吃的,她当时没多想,就让他们出门了。
结果到吃饭的时候,只有小姑子一个人回来,她儿子却不知所踪,对此小姑子的说法是侄子惹她生了气,她就把人扔半路了。小姑子是老来女,深受婆婆疼爱,婆婆听后不但不生气,还说她儿子不听话,是得受点教训!
沈文丽当时就火了,忍不住顶了几句嘴,然后在婆婆和小姑子的骂声中匆匆出门找儿子。
说到这里沈文丽捂住脸:“都是我的错!”是她太懦弱,才会任由婆婆欺负,从而助长了她们的气焰。
如果当初陈威说带她们母子随军,她能不那么懦弱,不总想着息事宁人,可能一切就会不同。
因为这,儿子的死也成为了沈文丽心里解不开的结。
所以她才会找出他以前用过的襁褓,幻想着他还活着,但每当这时候,她的脑子都无比清醒。
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
越是痛苦,就越忍不住自我折磨。
如果继续下去,可能沈文丽真的会疯掉,但黄月琴的话打动了她,她不想到了九泉之下,儿子见到的依然是懦弱无能的她。
如果注定要死,那她也得先活成个人。
说到这里,沈文丽擦干了眼泪,看向林静说:“这就是我的解释。”
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更不打算跟林静套交情,该说的她都说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接受。
而林静也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说:“我需要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