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逃夜

日没西山,天色渐暗,竹叶飞旋而下,陆之慈撑着剑在地上干咳。

他抬眸看见沈皎青色的裙边翻卷,她向萧容景奔去,而一道剑正迫在眉睫。

沈皎面朝萧容景,挡在他的身前,剑刺进她的身体,但仅仅只有几毫。

因为剑身被陆之慈紧紧握住,剑深深划过少年的掌心,肉中见骨,鲜血淋漓。

血染红了剑身,一滴滴溅在搅合着竹叶的泥地上,与竹叶一同腐败。

他平静地望着一时昏厥靠在萧容景胸膛前的沈皎,她的脑勺覆着她心念念所护之人的手掌。

而不是,这双肮脏,沾满鲜血的手。

匪贼越聚越多,侍卫寡不敌众,容知府忍无可忍道。

“放肆,那是当今二皇子,尔等匪徒胆敢造次,还不快放了我们。”

“哼,二皇子,刚劫的那伙人还说自己是皇帝呢。”

一个雄壮的中年男人走出,身穿虎皮,应是匪贼的头子。他狂笑一声,“再说了,皇子,老子更要杀。”

语罢,他抬刀砍向容知府,霎时,血溅三尺。刀落,人头落地,血迹斑斑的人头滚了几圈停至沈皎鞋边。

沈皎便是在这时候醒来的,她望着满地尸骸,狰狞的头颅,死不瞑目,死死与沈皎相视。

她捂住嘴不停地干呕,再一次,她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力感,她无法逃脱,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这个话本子定下的结局。

她以为,她换座山就可以拯救他们的。

沈皎不停地哭,紧紧抓住眼前的浮木,萧容景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他只当她年纪尚小,被眼前这幕吓着了。

“两个小姑娘长得还挺有几分姿色,可以卖个好价钱,那两个男的身板不错,拉去挖矿。”

关押去土匪窝的笼子是猪笼,空间狭小,两个男的装不下,匪贼见沈皎抓着萧容景哭,便将两人装进一个猪笼。

夜幕降临,四周漆黑,时而传来狼叫,沈皎渐渐平复下喘息,阿娘说遇事哭泣,只会在敌人面前弱化自己。

她蜷缩在猪笼里,春天夜晚如冬,寒风阵阵。

借着火把的照映,沈皎擦了把眼泪,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糖给身旁的萧容景。

“吃颗糖就不怕了。”

沈皎想,傻子或许现在比她还怕,可萧容景只是一愣,随后接过糖吃下。

沈皎觉得萧容景定是吓抽魂了,一直盯着她看,目不转睛,竟还带着点深沉。

许是身陷险境的人,都以为死到临头,总爱回顾往事,还总爱挑着好的想,沈皎忆起从前笑了笑,试图缓解寒冷。

“其实抛去别的,你待我还不错,从前人人都讨厌我,都道我是蛮女。我没有玩伴,只有你不厌其烦让我跟在你的身后,照顾我,宠溺我,待我如妹,像我的兄长一样,你要真是我兄长就好了。”

萧容景一怔,静默地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少女眼中映着天上星辰,很亮。

他原来在她心里这般好。

沈皎垂下眼睑,想着傻子什么也听不懂,于是一吐为快,继续道。

“虽然我知道你为了我阿娘和我阿兄手上的兵权,一直在利用我,只把我当棋子。你暗戳戳纵容我的性子,牵引我的言语,让我为人所厌,掌控我为你所用,旁人就不会觊觎我这个香饽饽。但又因为这个原因,你日后弃我时,便可如履,别人也不会说你什么。”

萧容景捏紧藏在袖子里的拳,他瞳孔骤然一缩,眼底带着诧异,又闪现过惊慌失措。

她竟如此通透,萧容景猜不透,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替他挡剑,为什么还要跟在他身后。

只听少女苦苦一笑,“可是你如此讨厌,我还是要喜欢你。”

喜欢,原来是因为喜欢。萧容景将糖送到嘴里,感受融化在舌尖的香甜。

沈皎自嘲,眼底不带一丝感情。真犯贱呐,她的一生都要围绕眼前这个男人。

因他被创造存在,为他而活,为他争风吃醋,最后还要因他而死。

另一个笼子的陆之慈将少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半阖着眼,遮住眼底黯淡。

押至土匪窝时,匪贼将四人两两散开,女人和女人一起,男人被送去挖矿。

沈皎和沈离月被推搡着押入地窖,匪贼一点也不怜香惜玉,五大三粗的,手劲大,沈离月重心不稳狠狠摔在地上。

沈皎赶忙俯身检查伤势,只见她脚踝红肿,沈离月神情恍惚,抽泣呜咽,她额头滚烫,应是寒冷发烧。

沈皎抚着她的青丝,紧紧抱住她安抚道:“阿姐不怕,皎皎会陪着你的。”

地窖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灯,似快要燃尽,只能照亮小小一方,四周还是黑漆漆一片。

忽然黑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沈皎以为是耗子,直到一声极小的嘤咛。

“谁。”

沈皎轻轻放下昏迷的沈离月,执着灯朝黑暗处探去,只见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蜷缩在角落。

衣着说不上华丽,但锦缎材质绝不是普通人家所拥有的,应该也是某家小姐。

沈皎执灯在她旁边坐下,柔声道:“别怕,我同你一样也是被抓来的。”

她放松警惕,抬头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眸。

沈皎见此,向她靠近,“你的眼睛真好看,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姑娘迟疑了会,怯生道:“我叫皇甫芸。”

沈皎诧异,听她的口音是京城人,姓皇甫的人极少,而京城唯有当朝首辅皇甫仪一族。

“你爹,莫不是皇甫仪?”

那姑娘点了点头。

乖乖呀,这山匪吃熊心豹子胆了,连皇甫仪的女儿都敢拐。

沈皎拍了拍皇甫芸的手,“我叫沈皎,是吴兴沈氏的,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皇甫芸望着眼前与自己一般大的女孩,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沈离月的烧迟迟不退,呓语连连,昏迷不醒。

第三日,匪贼一如既往夜里送些残羹剩饭,沈皎打算求匪贼送些草药,手抓住那人手臂时,一双熟悉的眸子映入眼帘。

沈皎轻喘着气,欣喜道:“阿慈。”

烛光微弱,陆之慈竖起指头嘘声道:“我在他们的饭里下了我挖矿所得的汞石,只是量少,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致人昏迷,地窖外有一辆拉菜的驴车,只能载两个人,你一路向东,我在山脚接应你。”

沈皎点头,又问道:“萧容景怎么样了。”

暗夜遮盖狰狞发烂的伤口,陆之慈垂眸道了声,“他无事,他在山脚等你。”

确认萧容景无性命之忧后,沈皎松开手,在昏暗的烛光中朝陆之慈笑了笑。

“你多加保重,一会平安见。”

“嗯。”少年转身,虚掩着地窖的门,消失在夜色中。

沈皎等待漫长的时间,掐算着差不多时,她贴着木门通过缝隙观察外面的匪贼。

看守地窖的匪贼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直接倒在地上,皆口吐白沫。

沈皎招呼着皇甫芸一起将沈离月架出去,天上的月苍白,地上的气息不似地窖散发着死老鼠的味道。

纵然春夜寒凉,但沈皎手心依旧捏出汗,忽然一双粗糙的手拽住皇甫芸的脚踝,沈皎赶忙捂住她欲要尖叫的嘴。

地上的人嘴角白沫沾着泥土,张着嘴要喊人。若此时被抓住,是要挑筋砍腿,用狗链子拴起来。

沈皎抓起地上的摔碎的碗,锋利的瓷片割伤她的手心,同时狠狠扎入匪贼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少女的脸上。

沈皎一下又一下扎,直到那人脖子血肉模糊,没了气息。

沈皎大口喘着气,扔了瓷片。她顾不得手中的疼痛,顾不得第一次杀人的恐惧,颤抖着双手,领着脸色煞白的皇甫芸将沈离月抬上驴车。

驴车破烂不堪,路上吱呀吱呀作响,沈皎紧紧咬着指关节,警惕的看着后方有没有匪贼追来,驴车颠簸,不停摇晃,月照得大地森然。

忽然驴车板子裂开,沈皎赶忙让皇甫芸坐里面些,她心中祈盼,或许还可以撑下去,就算是半路也好。

皇甫芸吓得惊慌失措,梨花带雨地哭着,嘴里一个劲呜咽怎么办。

忽然木板从裂开到断开,沈皎蜷缩的那一块霎时塌下去,一个轮子卸掉滚下山坡。

求生欲,让沈皎紧紧抓住木栏,驴子不停前行,拖曳着沈皎。

她的双腿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拖拽,磨破了春衫,在泥泞的土地上,拖出两道血痕。

她咬牙吃力道:“救救我。”

皇甫芸缓缓伸出手握住沈皎的手臂,她两眼通红,青眉微微一蹙,她迟疑了会,想起方才少年说的话,驴车只能承载两人。

随后她痛苦地摇了摇头,哭着喃喃道,“对不起。”

沈皎瞳孔一颤,她看着皇甫芸松开她的手腕,然后一根根掰开沈皎紧叩在木栏上的手指。

最后一根手指停留之际,沈皎张着嘴望向昏迷不醒的沈离月,却又怕招来身后匪贼,不敢歇斯底里,只能无力地喊道。

“阿姐,阿姐——”

砰——

她重重摔在地上,疼痛包裹全身袭来。

山间时而传来狼叫,瘆人,她猜,她或许会被狼吃掉。

许久,月亮隐入黑云,光殆去。一只脚狠狠踹了下她的身体,似在查看她是否活着。

沈皎阖了阖眼,她颤抖地伸出手,虚弱一字一句道。

“求……求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