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倾盆,闪电乍现。
沈皎一身泥泞蜷缩在羊圈,她身上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一张巴掌大的娇脸无往日嚣张,写满惊恐不已。
“陆阿悲,不,陆之慈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你放过我。”
眼前男人身姿颀长,他垂眸居高临下望着沈皎露出的一截脚踝,他握着长剑的手指骨节分明,可偏偏残缺一根小拇指。
剑上流淌着鲜血,空气中恶臭的畜生粪便味中还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三小姐害我一根手指时,可想过如今的下场。”他嘴角溢着笑,真是个疯子,“那便这只脚吧。”
紧接着,沈皎看见剑锋上的寒光映着她狼狈的脸。
清晨,沈皎后颈硌得慌,这梦真是一阵又来一阵不得安生。她抬手伸了个懒腰转头又见小满左手拿着梳子,右手抱着华服。
这把沈皎吓一跳,她猛然睁大眼,清醒半分,“小满,你这丫头吓我一跳,”
小满匆匆把沈皎拉起,忍冬院朝东,冬暖夏凉,她自小身子骨弱,是母亲特地挑给她的院子。寝屋内三四个丫鬟,有端着洗漱铜盆,有端着早点。
“小姐,今日是老太太寿宴,夫人已在前厅宴请宾客,您还在这大睡,小满怎么叫都叫不醒,夫人说您再不来,就让您跪祠堂罚抄兵法。”
“兵法?又不是没抄过。”沈皎习以为常,她抬手任由丫鬟替她穿戴好衣袄。
“这次不一样,夫人说了抄《武备兵法》”
“什么!这不得抄死人。”沈皎连忙问:“小满,现下是什么时辰。”
“回小姐,已是巳时,”
“巳时,快快快,来不及了。”沈皎急急穿上鞋就往外跑,女娃娃不施粉黛,两只未及笄样式的双髻颇显活泼朝气。
小满持着钗在后面跟,“小姐,还有一支未戴上呢。”
屋外雪已融化,只剩几堆残雪堆在院角落,腊梅吐瓣芬芳,沈皎如一只兔子撒腿便跑,鞋后跟未穿严,她跑几步鞋子便不知所踪。
女娃娃转头蹙眉,寒风依旧,好在她跑出来时裹着厚厚的兔绒袄子。
偌大的院子内蹲着一个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隐隐肃杀之气。他手中持着一只麒麟绣花鞋,与之格格不入。
沈皎心中一梗,天爷啊,她怎如此倒霉,出门就碰见这煞神。
沈皎惊得往后退几步,踉跄地摔在地上,陆之慈目光一顿,步步走来。
昨夜之梦,历历在目,沈皎双手撑在地上,哆嗦着唇喊:“你别过来!”
只见,陆之慈停下,用袖子擦去鞋子上的尘埃,目光平淡道,“小姐,您的鞋掉了。”
沈皎这才回过神来,慢悠悠爬起,“多……多谢。”
小满此时追上来,簪上另一对钗。“小姐,您跑得可真快,小满差点又追不上。”
“诶,小姐的鞋怎掉了。”小满瞥了瞥自家小姐的脚,又望向陆之慈手中的鞋,于是叹气从陆之慈手中夺走,替沈皎穿上。
“小姐,下次可万不能如此鲁莽,还好叫陆阿慈看见,要是被别的外男看见,那可不妙,女儿家的脚是不能被男子看到的。”
小满叫陆阿悲叫惯了,觉得还是叫陆阿慈顺口,陆之慈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就只会扫地。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忍冬院的人都觉得他就是个呆呆愣愣的傻子。
谁都不知,他日后是多么恐怖。
前院热闹非凡,老太太未出阁前,便身份尊贵。
出阁后生下的子嗣个个光宗耀祖,两个儿子皆是朝廷重臣,长孙沈靖接其父职,如今驻守边关。
“阿兄不回来真是无趣。”沈皎无精打采坐在角落,吃着糕点解馋。
忽然头上一记狠叩,女娃娃疼得龇牙咧嘴抬头,一见是谢兰意。
“住嘴,别被人听去了,你阿兄在外征战,你倒好,在这偷吃。”谢兰意持着帕子,一把擦过沈皎嘴角的残渣。“都快及笄的人了,还没大没小,今日寿宴你跟在我身后,去见见宾客。”
“阿娘,我又不认识他们,能不能不去。”
沈皎拉着谢兰意的袖子撒娇,可谢兰意一点也不吃这招,她提起沈皎的领子,像是提着鸡崽子。
“想罚跪抄兵法了?”
“嘿嘿,不想不想。”
沈皎连连摆手,乖巧跟在谢兰意身后。
老太太寿宴盛大,寿礼如流水一箱箱送进府邸,京中达官显贵,官宦夫人皆携公子小姐赴宴。觥筹交错间,谢兰意优雅端庄,侃侃而谈。
谢兰意虽早年守寡,但京城权贵皆对其毕恭毕敬,其夫为国捐躯,其子如今征战沙场,英姿飒爽不减沈都督当年。
谢兰意早年随夫出征,巾帼不让须眉,军中皆称女豪杰也,十多年下来,算是京城唯一一脚踏进军机构的官夫人。
故偌大沈氏一族,谢兰意管家当之无愧,老太太年纪大了,也应许随之去了。
“这是皎皎吗,这么大了。”
说话的妇人是逝去阿爹的旧年战友左都督之妻。左都督年世节功高盖世,镇守边疆二十余年,圣上念其年岁已大,近日调回京中。
京中人人以为是看其不中用了,这才调回京。可沈皎记得,过不了多久,宫中一纸诏书将其封为大将军,掌禁军,执军政。
“皎皎,这是你年叔母。”谢兰意在一旁提醒。
“年叔母好。”沈皎弯起杏眼,甜甜一笑。小姑娘脸糯糯的稚气未脱,活脱一个瓷娃娃。
“诶哟真乖。”年夫人见着欢喜,握着沈皎的手轻轻抚拍着,一下一下爱不释手。
谢兰意客气笑了笑,“妯娌妙赞了,这丫头可一点也不乖,从前在军营里闹腾,回了京城更闹腾。”
年夫人不在意,欢喜未减,反而打量着女娃娃更加喜爱,“闹腾好,女儿家家也不一定要规规矩矩,像皎皎这般活泼生机多好。”
性情中人啊,沈皎立马脱口而出:“年夫人好眼光。”
转而又在谢兰意侧目一瞪中讪讪低下头。
年夫人见此,笑出声来,“果然是个活泼丫头,阿嫂也不必太严管,莫要让孩子失了天性。”
谢兰意恨铁不成钢瞥了沈皎一眼,摇摇头无奈道:“都快及笄了,哪是什么小孩,再不管,怕是以后都没夫家要了。”
霎那间,年夫人眸光一闪,“这丫头我看着欢喜,不如许给我们年家,定不亏了皎皎。”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宴厅。
“年夫人才随年都督回京,怕是不知道沈家三小姐倾慕咱二皇子敬王殿下,死缠烂打在二殿下身侧,不知礼义廉耻,毫无一点闺阁女子矜持。”
沈皎转头,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刻丝牡丹花开通袖袄,金银珠宝堆积,珠光宝气的女子走出。
当是谁呢,原是伯爵府大小姐,赵宝珠,伯爵老爷老年得女,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宠着捧着,自然而然养成娇纵的性子。
自儿时宴会起,两个打小就被娇养的人,为争夺一只会说话的鸟儿结下梁子,从此各看对方不顺眼。
尤其等到她不知何时与沈茹月要好开始,赵宝珠找沈皎茬子愈来愈多。
若不是今日沈皎匆忙,不然要与赵宝珠比一比谁金银戴得多,谁才是富贵花。
“二皇子,前阵子不是听闻,殿下在大昭寺摔坏了脑袋,摔傻了么。”
席间贵妇议论纷纷,“是呀,二皇子如今痴傻,那沈家三小姐怎办。”
“自然是高枝落空,也不对,二皇子本就对三小姐爱答不理。不过那当然了,若是三小姐还是恬不知耻,上赶着要,不计二皇子痴傻,陛下说不定甚感欣慰,允了这门婚事。”
赵宝珠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去瞧沈皎束手无策的样子。
沈家三小姐嫁傻子,多么荒唐好笑的事情。
可是沈皎的脸色不如她意,只见少女双眼微眯,嘴角轻轻挑起,倒显得赵宝珠像演杂耍的,沈皎拍了拍掌道。
“赵小姐近日唱戏功夫颇有长进啊。”
这让赵宝珠气急败坏。
“沈皎,你要嫁给一个傻子了。”
一道威严的声音:“逆子,休要胡言乱语,皇家威严是你能说三道四的吗!”
赵宝珠一惊,她转头几个达官显贵走来,为首的是她的阿爹长远伯爵。
男席与女席分开,仅隔一圈池桥,方才谢兰意吩咐小厮给长远侯传信,道赵小姐摔了一跤,疼女心切的长远伯爵自是撒酒就来,于是便有眼前一幕。
谢兰意待客作为主人家,不好训诫伯爵府小姐,那便由其父教训。
只是,谢兰意掐了把沈皎腰间的肉,无奈道:“你何必激怒她。”
小姑娘疼得拧眉,转而又贴在娘亲身侧,嬉皮笑脸道:“不然多无趣,你看这宴会总算有点乐子了。”
谢兰意横眉立目,气得咬牙,“你啊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等宴会结束就给我罚跪抄兵法,抄一百遍。”
一百遍!这是要死人的!
沈皎嘴角耷下欲哭无泪,嘴里一口一个好阿娘撒娇,但无济于事。
觥筹交错间,忽然一声,“熠王殿下到。”
沈皎瞳孔猛得一大,怎么会这样,她分明记得老太太寿宴,熠王萧容渊并未赴席。
如今他怎来了。
沈皎望向静静伫立在宴席角落,如一支梨花,孤芳自赏的沈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