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青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白长阳了。
他喊那声爸爸完全是无意识的,回过神之后,他几乎是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对宋南其和倪潇潇说道:“这是白先生,我以前的父亲。”
宋南其和倪潇潇对视了一眼,反应非常快。
“您好。”宋南其说。
“叔叔好。”倪潇潇说。
就是台词没有配合好。
白长阳有些不自然地朝儿子两个同学笑了笑,而后看先叶嘉青,“介意和爸爸单独聊聊吗?”
“不介意。”
叶嘉青跟着白长阳去后边走廊了,倪潇潇伸长了脖子看,又缩回来,和宋南其说道:“这是叶嘉青的亲爹吧,就是总出轨的那个?”
八卦的时候一般不需要回答,只要做到了倾听这一点,说的那个人的需求就基本上都被满足了。
“这么巧?太巧了吧?那里边被砍的那个是他儿子,”倪潇潇掰着手指,“今年高三,也就是说只比叶嘉青小一岁?这算得上是孕期出轨吧?”
“而且叶嘉青他爸妈是在他高中的时候才离的婚吧,那他妈被折磨了多少年啊这是?”
宋南其垂着眼,神情不显,但周身气压,很低,很低。
叶嘉青双手揣在兜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他低着头,下巴藏进衣领里,剩下半张脸已经有了大男生的英气和挺拔。
和小时候那个总是柔柔弱弱的样子不同了,甚至和高中时也不一样了。
“聊什么?”叶嘉青的手指在口袋里抠进掌心,疼,但不太重要。
这样的场合,彼此都在医院里,也没什么好说的,白长阳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妈不让我见你,我不会告诉她我见到你了。”叶嘉青轻轻说道,他说话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皮肤呈现出一种叫近乎透明的玻璃般的质感。
“你为什么在医院?”叶嘉青看见白长阳外套上有着几块突兀的深色块状物,像干涸的血迹。
白长阳只说:“出了点儿事。”
“哦。”叶嘉青无意追问。
白长阳:“你和你妈妈,你们还好吗?张智对你们还好吗?”
“叔叔对我们很好,”叶嘉青低声道,“比你要好。”
中国传统总喜欢将孝顺放在第一位,后来孝顺两个字在大多数家长口中逐渐演变成了顺。
白长阳不是一个传统式的丈夫和父亲,叶嘉青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儿子。
叶姒当初不愿意和白长阳离婚,就是要和白长阳对着干,折磨死白长阳和他那些小三,明里暗里磋磨那些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白长阳是个温柔儒雅的人,却也逼得和叶姒动手过,两个人在家里从楼上打到楼下,打到客厅,叶嘉青要是看见了就上手帮叶姒揍白长阳,那时候他的散打还处于扎马步的阶段,白长阳一脚就能把他踹得爬都爬不起来。
那的确,是很糟糕的回忆。
“白长阳,你去哪儿了?”带着哭音的女声出现在他们身后,叶嘉青抬头看了一眼,熟人了,在白长阳出轨的名单里可能排不上号,但却是唯一一个给白长阳生了孩子的。
白长阳虽然乱搞,却不会让人给他生下孩子,但是人在岸边走,哪能不湿鞋。
那个女人没认出叶嘉青来,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急诊室里的自己的儿子身上,她跑过来,拽着白长阳的衣袖,“这边的手续办完了,手术室来了人,说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签了字就能马上开始手术。”
白长阳点头,一边应和着妻子,一边掏出手机,“先送去手术室,我打电话问问院长那边找的人找了没有。”
女人连连点头。
白长阳带着她离开了,把叶嘉青瞬间就抛在了脑后。
走廊里是最冷的地方,叶嘉青被吹得半边脸都麻了。
“杜庭的药打完了,”宋南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对方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脸,捂热了点儿,才收回去,“我们去听听医生怎么说吧。”
叶嘉青感觉自己的嘴巴都粘在一起了,差点没张开,他哑着声音,“好。”
走廊里吵吵嚷嚷,闹成一团,前来取证的警察也来了。
宋南其揽着叶嘉青,免得他被撞到。
从抢救室里推出一张床,躺在抢救床上的男生衣服已经被扒光了,就下边潦草地盖着一点儿被子,针从弯肘处扎进去,他已经吸上氧气了,每个抢救床底下都有便携式的氧气瓶,他的脖子昂起来,行了气管插管抢救床随行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和一个护工,一路跑着向手术室推去。
白长阳被簇拥着,一边打电话,一边看时间,大步如流星地从叶嘉青身边走过去。
叶嘉青目不斜视。
-
杜庭的液体输得挺快的,他醒了之后就加快了输液速度。
现在的杜庭,正躺在抢救床上听医生说话。
“有什么需要我平时多注意的吗?”杜庭眼巴巴地问。
最好是需要卧床休息什么的,出门得有人抬,吃饭得有人喂......
医生翻着病历夹,沉思一会儿,他抬起头,“少吃点。”
“......”
“还有,最近饮食要清淡点儿,吃软和的食物,辛辣刺激的别碰,多喝热水。”
“我给你开了几盒口服药,你交了费之后去药房取了就可以走了。”
杜庭点点头,少吃点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其实还是挺难做到的。
不吃,他饿啊。
门开开后,杜庭第一眼看见的是叶嘉青,他眼睛忽的瞪大,“你怎么来了?”
叶嘉青靠在宋南其的肩上,“睡醒了,我就来了。”
“放心,我已经给辅导员请过假了,上午的课我们可以不去。”
倪潇潇打了个哈欠,“也去不了了啊,已经天亮了。”
他们打车回学校。
四个人挤在一辆出租车上,人数没超,但几个男生个头都不小,又是冬天,杜庭因为个子最大,所以坐在副驾驶,叶嘉青则坐在后排的中间位置。
依旧很挤,叶嘉青索性将一只腿搁在了宋南其的腿上,接着扭头,他便看见了对方眼下淡淡的青色。
叶嘉青凑过去,低声问道:“宋老师,你很困吗?”
宋南其嗯了一声,本来以为可以坐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但是当来了需要抢救的病人之后,走廊里就没有安静下来过片刻。
叶嘉青把自己肩膀送过去,“喏,给你靠会儿。”
宋南其看着他没动,叶嘉青抬手直接把宋南其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还拍了拍对方,“睡吧。”
接着便是杜庭的叭叭。
“我去,你们在外边是没看那个抢救的场面,也太刺激了,那个人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挨了好几刀,腿上,肚子上,手上,伤得最重的地方是胸口,不是刀伤,我没听清护士说的什么,好像是被什么砸的,肋骨砸断了好几根。”
“送进来的时候就不行了,心率只有四十几,血压飙到两百多和一百多,血氧一直徘徊在七八十。”
“看着特别惊悚你们知道吧,”杜庭比划着,“那么粗的管子,直接从嘴里插||进去,被子直接丢地上的,全是血。”
倪潇潇听完后,却是看向了叶嘉青,后者面无表情。
倪潇潇小声和叶嘉青说:“你说,这算不算老子的债报应到了儿子的头上?”
是不是报应,叶嘉青也不清楚。
但听杜庭这么说,好像真的挺惨的。
杜庭听不见后边的窃窃私语,他还在感叹。
“你说,以后要是我们工作了,遇见这样的,我们咋办啊?”
“你没看见那几个实习生,被吼得一愣一愣的,都快哭了,不过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吼,因为捏皮球捏快了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一个是因为挡了路。”
“......”
有杜庭在,气氛松快很多。
但天还未放晴啊。
几人回到宿舍,都困得不行,窗帘一拉,被子一盖,几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嘉青是因为冷才钻到了被子里,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现在很不舒服。
他想抱着宋南其。
宋南其困极了,顺了顺钻到怀里的男孩子的头发,“叶嘉青。”睡之前,他很正式地叫了叶嘉青的名字。
叶嘉青埋在他怀里,“什么?”
“我现在需要休息,我太困了,你等我醒了,再哭,好不好?”他语气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
叶嘉青一怔,“我没哭。”
“那样最好。”
宋南其不是等着别人主动的性格,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叶嘉青又往怀中揽了揽,下巴磕在叶嘉青的头顶,淡淡道:“你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你不用因为自己因为他难过而感到羞于启齿,他是父亲,你的情绪会因为他产生波动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白长阳是做过很多很烂的事情,叶嘉青不愿意自己因为这样的人难过,可这完全无法控制,而当直视这个问题过后,叶嘉青面临的就是对自己的厌弃。
“我觉得,”宋南其嗓子低沉,带着没休息好的倦意,放在平时,他不会说太多,“在你要求自己之前,你最好先知道自己是个人,人有七情六欲,会犯错会失控。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叶嘉青,面对它,别去逃避。”
他说完,感觉自己的腰被抱紧。
叶嘉青瓮声瓮气地说道:“宋老师,你再说,我真的哭了。”
宋南其失笑,“我不说了,你别哭。”
迟来的困意席卷了宋南其,叶嘉青始终清醒无比。
良久,叶嘉青吸了吸鼻子,往后退了点儿,他的脸被被子里的温度捂得微红,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他看着宋南其睡衣上的水渍,呆呆地想,好像,把眼泪全擦宋南其衣服上了。
没事吧应该。
叶嘉青用被子将那块儿湿了的地方捂住,想道,等宋南其睡醒,应该就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