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中的人并不动,安安静静蜷缩在那,似乎正在熟睡。
凤殃皱着眉用手指一遍遍地去擦拭,镜面却无半分动静。
为什么这镜中会有扶玉秋?
是这面碎镜子照出了关于自己的未来是和扶玉秋有关?
凤殃彻夜未眠。
扶玉秋并不知道凤殃在苦恼什么——对他来说,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在晒太阳的同时还能不被晒干水分。
今日太阳很好,扶玉秋蹲在梧桐树下,仰头听着秋天断断续续的蝉鸣。
“又要到冬日了,什么时候能开春啊?”
凤殃心不在焉,笨手笨脚地用软藤把扶玉秋披散着的长发编上花。
扶玉秋怕晒,但又太喜欢太阳,拧着眉思考好久,将一只手伸到太阳底下,等到晒得发烫了,又赶忙缩回树荫中,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晒。
凤殃本就沉默寡言,扶玉秋也没察觉出异样,歪着脑袋看他,道:“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身上的毒怎么这么多,都是谁给你下的?”
那些毒单拎出来一样都是见血封喉的绝顶毒药,凤殃却中了数种。
扶玉秋用自己“高超”的医术数了数,觉得得有七八种。
凤殃捏着一朵白花的手一顿,他大概不爱这种不详的花色,随手丢掉又换了朵大红大紫的,轻声道:“许是我命大,运气好。”
说完后,凤殃自己都想笑。
在之前的数十年中,哪里有什么好运气?
他这一生最幸运之事,便是遇到扶玉秋。
“但也不能让它们长久在身体中吧,你看你的脸……”扶玉秋抬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
凤殃都不敢直视自己这张脸,更何况让扶玉秋这么近距离地观看了,当即就要偏过头去躲开。
扶玉秋“哎哎”两声,制止他,伸出两只手捧住凤殃的侧脸,不高兴道:“干嘛啊?我仔细看看——不丑,啧,真的不丑,别躲!”
凤殃只好无措地僵住了,硬着头皮让扶玉秋看。
“真的,就是有点痕迹,这东西应该是你体内其中一种毒导致的,咱们把它解了不就成了吗?”
凤殃一愣:“能、能解?”
扶玉秋被凤殃这个略带期待的眼神看得飘飘然,当即拍拍胸脯:“肯定能!”
凤殃并不期盼自己体内的所有毒都消失,但若是能让自己好看点……
或许扶玉秋见到他,就能再高兴一点?
扶玉秋保证完后,便灰溜溜地去小库房翻找医书去了。
他那小库房里简直是个藏宝库,什么东西都有,凤殃帮他一起寻,翻了半天才在角落里看到已经落了灰的一摞书。
扶玉秋还没说话,凤殃已经不怕脏地上前将书全都搬出来。
那书写什么的都有,符阵、剑谱、毒术,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医书。
扶玉秋索性全都搬回去,打算挑灯夜读。
当夜,扶玉秋才翻了两页,便趴在温暖的床上呼呼大睡。
凤殃:“……”
凤殃无奈,只好点着烛火自己看。
他先看的是毒术经,一晚上时间翻完后,终于在一处记载上寻到了「水毒」的症状,和他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凤殃并未声张,而是将记载那一页翻开使劲压了压,随后悄无声息地放在扶玉秋搭在旁边的掌心地下。
马上就要天亮了,凤殃索性不再睡,安安静静地等着。
很快,第一缕阳光从外射来。
扶玉秋训练有素,当即“噔”的一声撑着手坐起来,迷迷瞪瞪揉着眼睛:“天亮了天亮了,晒太阳喝水。”
凤殃:“……”
扶玉秋的世界太纯粹了,除了晒太阳就是喝水。
扶玉秋嚷完后,清醒了些,打了个哈欠随手将掌心下按着的书拿起来。
只是随意一瞥,刚好瞧见「水毒」的记载。
扶玉秋当即“嗷”地蹦起来,兴奋地一把抓住凤殃的手:“你看!你看是不是这个?!”
凤殃很配合地凑过去看了看,点头表示赞赏:“是的。”
“啊!”扶玉秋激动不已,“我真是太厉害了!睡个觉随意一翻都能找到!哈哈哈!”
凤殃:“……”
高兴就好。
扶玉秋当即有了动力,着手准备研究解毒的方子。
只是还没研究几天,凤殃突然猝不及防地毒发了。
凤殃身上毒太多,有时候经脉安稳时倒是能达到莫名的协调统一,可这种稳定根本维持不了多久,当年在凤凰墟时每个几个月便毒发一回。
最开始的时候,凤殃意识还是清晰的。
隐约察觉到自己经脉开始不对劲,他立刻远离扶玉秋,担心自己控制不住痛苦时会没轻没重地伤到他。
只是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扶玉秋此时却莫名敏锐。
凤殃还没走,扶玉秋一把拉住他的手,疑惑道:“不是说要去采药试试看这个方子可不可用吗,你突然的,怎么了?”
凤殃已经开始浑身渗出带着毒的水痕,身体开始微微发着抖,他用力挣开扶玉秋的手:“没、没事,我先出去一趟。”
说罢,狼狈地快步离开。
扶玉秋叼着笔疑惑不已。
这是狼撵了?
他本来没怎么在意的,但无意中往地上一瞥,发现凤殃刚才所站的地方,花草已经蔫哒哒的,甚至逐渐在枯萎。
扶玉秋终于意识到不对,赶忙追了上去。
凤殃本能地想要逃走,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硬生生熬过毒发,他只顾着往前跑,没有意识到自己路过的花草,都被他身上散发的毒水而逐渐枯萎凋零。
最后,他终于寻到了一处安全的山洞,踉踉跄跄跑进去,躲在角落中任由黑暗包裹住自己,这才松了一口气。
“喂?你在里面?”
凤殃还没完全松懈下来,就听到外面扶玉秋的声音在朝他靠近。
他被吓住了,往角落里躲得更深了:“别、别进来。”
扶玉秋根本不是个会听别人话的人,凤殃刚说完,他就自顾自地道:“我进来咯。”
凤殃:“……”
凤殃懵了一下,余光往外一扫,突然瞧见刚才他进来时的地方本来是一片一人来高的枯草,此时却全都枯萎倾倒,像是被什么毒腐蚀了似的。
毒?
他身上的水。
凤殃立刻厉声道:“扶玉秋!别进来——”
扶玉秋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踩着轻快的脚步声循声过来:“什么?你是不是受伤了,还是毒发了?躲什么啊你躲,躲了就不毒发啦?我有很多灵丹妙药呢,你来,我给你吃。”
扶玉秋的语调,像是拿糖引孩子出来。
这山洞里潮湿又阴凉,是扶玉秋最讨厌的地方,哪怕夜能视物,他还是本能觉得瘆得慌。
凤殃也不敢再隐瞒:“你别过来,我身上的毒能让花草枯萎,你若靠近我……”
话还没说完,扶玉秋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顿,接着噔噔噔往外跑。
凤殃:“…………”
扶玉秋蹲在山洞门口,小声说:“你先出来吃药,我不靠近你就是了。”
凤殃彻底松了一口气,闭着眸靠在潮湿脏污的墙壁上:“你走吧。”
扶玉秋沉默好一会,才道:“哦。”
洞外的影子一闪,似乎是离开的动静。
凤殃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滋味,明明是担心他因自己受伤,但他真的二话不说就离开,自己反倒心尖酸涩起来。
凤殃暗骂了自己一顿,觉得自己真是令人做吐。
为什么要奢求远在天边干净又纯澈的云为他停留?
他这样的人……
从来不会有人在意。
凤殃耳畔嗡鸣,毒发的痛苦已经遍布全身,让他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牙才能抑制住想要痛呼的冲动。
可明明他耳边只能听到自己血脉中毒液和血液相互拥挤着流动的声音,可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却像是一根纤细的线,似有若无地钻入他的识海中。
凤殃一愣,茫然睁开眼睛。
扶玉秋去而复返,此时正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将拿回来的“灵丹妙药”往凤殃嘴里戳。
瞧见凤殃醒了,扶玉秋笑起来:“啊,这个药果然有用,你感觉好些了吧?”
凤殃呆呆看着他,嘴唇轻抖,想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但喉咙像是堵了一块铅,让他根本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扶玉秋看起来很害怕他身上的毒,但却裹着厚厚几层衣服,小心翼翼地将灵丹一颗颗往他嘴里送。
凤殃似乎被什么猛地震了一下,让他浑身血液险些都在沸腾。
他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
这悲惨又无趣的人生,要是突然有个人不顾性命,将他救出地狱,给他温暖……
扶玉秋将最后一颗灵药喂到凤殃口中,埋怨道:“下次毒发要记得告诉我啊,我又不会赶你走,怕什么?”
凤殃怔然看他许久,才轻轻点头。
“……好。”
扶玉秋眼睛一弯,伸手在凤殃脑袋上拍了两下:“真乖啊。”
凤殃从未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眸子不自觉睁大,一直黯淡的琥珀色眸子倏地闪过一丝金光。
不过转瞬即逝。
扶玉秋拍完后,突然“啊”了一声疯狂甩手:“啊!你头发上也有毒?!你快看我是不是被毒死了?!”
凤殃:“……”
扶玉秋还没甩两下,脚踝上一直系着的铃铛猛地掉到地上,发出一串叮铃声响。
是乐圣给他的护身法器被毁了的动静。
扶玉秋盯着地上的铃铛看了半天,猛地后退几步,怒道:“你要赔我一个!”
凤殃轻声道:“好。”
“赔个更漂亮的!”
“……嗯,好。”
“这毒也太烦人了。”扶玉秋心有余悸,闷闷不乐道,“你好点了咱们就去采药,赶紧将这毒解了。”
“好。”
凤殃也不想再让这毒伤到扶玉秋。
记忆中,斗转星移,只是弹指一瞬间。
秋意愈发浓厚,闻幽谷地面上已落了厚厚一层落叶毯,踩在上面一阵冰凉。
扶玉秋背着个小背篓,手中拿了个小木棍,懒洋洋地在前面开路。
越到深秋,太阳照在身上就越舒适,让他浑身懒洋洋的。
昨晚又下了一场雨,几条带着水痕的蛇顺着树枝爬上去。
扶玉秋随意瞥了一眼,并不觉得害怕。
凤殃跟在后面,左右看了看,总觉得暗处似乎有东西在盯着他们,那似有若无的视线让他浑身不自在。
“玉秋……”凤殃没忍住,轻轻道,“我们能改日再来吗?”
扶玉秋回头,见他似乎有些畏惧树枝上的蛇,哼唧着瞪他。
“胆小鬼,连蛇都怕,真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