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秋要去捉虫儿。
小小的白雀在前面走,凤凰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步履缓慢,生怕快一点就能一爪子踩白雀脑袋上去。
扶玉秋到处找虫,折腾半天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他还小的时候,有次叶片被虫子啃了一口,,扶玉阙默不作声将毒草根系遍布半个闻幽谷,导致闻幽谷许多年一只虫子都不见。
扶玉秋皱着眉转了半天,只瞧见蜜蜂和蝴蝶,一只虫儿都没有。
凤凰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见他停下步子黑豆眼都要皱成一条缝了,好心提醒道:“蜜蜂我也能吃。”
扶玉秋凶巴巴瞪他:“还想吃蜜?想得美!”
凤殃:“…………”
凤殃没忍住,突然低下头漏了一声笑音。
他从来都猜不到扶玉秋那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让凤凰吃虫儿这事算是行不通了,扶玉秋绞尽脑汁再想个报复的方法,但还未想好,突然感觉周遭梦境从外到内缓慢消散。
他好像要醒了。
扶玉秋瞪了一眼凤殃,抓紧时间放狠话:“我下次再报复你,给我等着!”
凤殃:“……”
扶玉秋说完就后悔了,脸腾地红了。
下次……?
什么下次,哪有下次,他往后肯定不会再梦到活阎罗了!
扶玉秋还没来得及找补,突然浑身颤了颤,猛地醒过来。
身体似乎在移动,春风卷着一绺发丝落在扶玉秋身上。
扶玉秋迷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梦外竟也变成白雀原形,此时正被扶白鹤捧在掌心,步履缓慢地行走在幽静山林间。
“醒了?”扶白鹤熟练地抚了抚他,“闻幽谷马上就到了。”
扶玉秋当即振奋起来,啾啾道:“这么快?”
木镜还是头一回瞧见扶玉秋的原形,盯着他看来看去,漂亮的暗红眼眸中全是掩饰不住的好奇。
白雀原形不太方便说话,扶玉秋从扶白鹤掌心跳下去,原地化为人身。
他左右看了看,疑惑道:“你的大猫呢,怎么没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扶白鹤懒洋洋道,“他还忙着和凤行云一起找死呢,我看戏就够了,为何要跟着牵扯进去?”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句话,扶玉秋竟然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扶白鹤不一起掺和着杀仙尊。
庆幸完,扶玉秋脸都绿了。
“我没。”扶玉秋说服自己,“我就是担心扶白鹤会被活阎罗伤到,其他什么都没想。”
这样默念几句,扶玉秋心里好受不少。
“那你说,凤行云和妖族能杀了仙尊吗?”
扶白鹤冷笑:“凤行云那蠢货连造反都是被仙尊逼的,你说呢?”
扶玉秋不吭声。
“苍鸾凤行云虽有野心,但太过优柔寡断。”因为凤行云重伤扶玉秋之事,扶白鹤对他十分嫌恶,冷声道,“妖族又不定,他们只想让仙尊将冬日还来,帮凤行云也是被逼无奈。”
扶玉秋忙说:“那活阎罗把冬日还回去,妖族是不是就不和凤行云同流合污啦?”
扶白鹤脚步一顿,古怪看他。
连木镜也满脸诧异。
扶玉秋疑惑摸了摸脸:“怎么了?”
“玉秋。”扶白鹤幽幽道,“你不是不想和仙尊扯上关系,那妖族和凤行云一起杀仙尊,怎么就是同流合污的恶人了?”
扶玉秋一愣。
对啊,怎么就、就同流合污了?
他为什么会替活阎罗考虑问题?
扶玉秋还没来得及气自己,就听扶白鹤道:“我们到了。”
面前是乐圣带他前来的闻幽谷入口,此时被结界封得严严实实,杂草长出了一人来高,平常旁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山谷入口。
扶白鹤缓步走过去,衣摆翻飞,周围爬藤杂草随着他的接近像是有神智一般缓缓朝两边退去,露出一条通往深山的宽敞道路。
扶玉秋还在想“同流合污”,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跟上去。
当年扶白鹤将闻幽谷封上时,只觉得痛彻心扉,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回来,却是另一番心境。
他站定在之前扶玉秋连撞好几次的透明结界前,抬手按在半空。
宽袖被风吹得一阵飘摇晃荡,随着掌心灵力灌入结界中,连乐圣都无法打开的结界一点点松动。
虚空中倏地浮现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符纹法阵,一闪即逝。
而后一声灵力波动拔地而起,将三人的衣摆吹得胡乱飞舞——若扶玉秋此时还是白雀原形,肯定直接就被吹飞了。
紧闭多年的禁制一点点打开,雪白的光芒和熟悉的气息从入口溢出,好像春风拂过青柳。
扶白鹤看着那被他亲手封上的禁制缓慢消散,脑海突然传来记忆中不知循环多少回的争吵。
“你没看好他!”
”他让幽潭留了话,说是去去就回来……”
当时感应到扶玉秋魂飞魄散时,扶白鹤第一次听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扶玉阙说这么多的话。
高大的男人双瞳赤红,死死抓着扶白鹤的衣领,好似濒死的野兽。
“你的结界不管用,为何让他轻易出去?!”
扶白鹤失魂落魄任由他谩骂,听到这句眼瞳轻轻一动,迷茫看了他半天,突然伸手一掌将人重重拍开。
“滚开!”扶白鹤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厉声道,“怪我的结界不管用?那你想如何?!打个锁链将他锁在闻幽谷,至死都出不去?你到底是在保护他,还是囚禁他?!”
扶玉阙浑身都在发抖:“他死了,他还是死了……”
“对。”扶白鹤面无表情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整个人反常的平静,漠然道,“若他像你我一样,是致死的毒草、无用的废物,也不必遭受这些。”
扶玉阙冷冷看他。
扶白鹤冷漠无情地道:“你总是瞒着他,让他对人类产生侥幸。”
“否则?”扶玉阙面无表情,“告诉他大哥也是死于人类之手,让他整日担心受怕?”
扶白鹤冷笑:“你以为他不知道?那时他虽刚生神智,指不定瞧见了,就算瞒着又有何用?”
扶玉阙冷冷和他对视半天,大概是觉得和他说不通,只留下一句。
“玉秋死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说罢,他转身便走。
自那之后,两人再也未见过。
扶玉阙最后那句话像是压在两人心口的大山,让他们全都喘息不过来。
可明明两人谁都没有错。
随着禁制的破碎,一直萦绕心间多年的心结好像也悄然松动。
春风拂来,化为潺潺流水。
终于解开。
扶玉秋并没感觉到扶白鹤在想什么,已经收拾好情绪追上来,高高兴兴道:“我终于回来了!”
扶白鹤肩膀微微一抖,似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一回头,又是懒洋洋的笑容。
“进去瞧瞧吧……”
还没说完,扶玉秋已经拉着木镜一路小跑冲了进去,像是归巢的乳燕。
见他欢呼雀跃的模样,扶白鹤笑了出来。
有人说闻幽谷能孕育出两颗幽草,皆是因为此处是天道庇护的福泽之地,灵力馥郁浓厚,甚至不用运转灵丹就能自主吸纳醇厚的灵力。
闻幽谷并不大,但几乎步步一景,哪怕二十多年过去,好像也未变分毫。
遍地琼花玉树,灿烂日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洒下,潺潺流水缓慢流淌而过。
如诗如画。
和扶玉秋梦中殊无二致。
扶玉秋将木镜拽进来后,亢奋的心情丝毫未减,撒丫子地在闻幽谷狂奔。
闻幽谷中除了三棵灵草,还有无数生了神智的灵物,迷迷糊糊被吵闹的欢呼和跑步声吵醒,险些要骂人。
只是定睛一瞧,发现是消失二十多年的扶玉秋回来。
“玉秋?”
“玉秋回来了?!”
扶玉秋忙不迭点头,一路打招呼过去:“嗯嗯玉秋回来啦!”
扶白鹤和扶玉阙并未将扶玉秋魂飞魄散之事告诉它们,那些娇艳的花花草草还以为扶玉秋和扶白鹤、扶玉阙一样,出了趟好远好远的门。
此时终于回家了,全都热络得不行。
“你头发怎么白啦?”
“玉秋啊,你这白叶子可真丑啊!”
“玉秋!”一堆火岩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爷爷还以为你被人啃叶子了!”
一直被扶玉秋念叨的火岩爷爷高兴地直冒火星子,索性直接催动灵力,将两块小石头冲上天空。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一朵朵灿烂的焰火直冲云霄。
对扶玉秋来说,自己只是离开了几个月,在闻幽谷根本没有半分疏离,高高兴兴打了一圈招呼,亢奋的心终于缓缓平复下来。
火岩还在放着盛大的烟花,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扶玉秋仰头看着冲上云霄的焰火,这明明是他最爱看的,但此时却满脑子都是活阎罗。
“同流合污……”扶玉秋呢喃,“同流,合污……”
“咻——”
一朵漂亮灿烂的焰火在半空炸开,哪怕是白日也能瞧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凤殃仰头看着远处天边的焰火,在他脚下,一座精致华美的宫殿已拔地而起,凤凰纹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遍地焦土的凤凰墟布了龙族的灵雨泽,寸草不生之处终于一点点恢复生机。
凤殃看着隔了这么远也能出现的焰火,眼前突然出现一段断断续续、像是在被火焰一点点灼烧的记忆。
好似也是焰火。
「烟火冲天。
一片废墟的凤凰墟中,身形瘦弱的凤凰奄奄一息蜷缩在乱石中,暴雨倾盆而下。
远处似乎是晴日,天幕的焰火漂亮得令人侧目。
凤凰已经任由生机从身体中流失,余光瞥见暴雨中的灿烂焰火,微微一怔。
他挣扎着仰起头,目不转睛盯着只能看到光芒却听不到丝毫声音的漫天烟火。
“那是什么?”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凤凰茫然地想,已然颓废自暴自弃的心中好似又燃起一簇微弱火苗。
那样漂亮又很温暖的东西……
他想去看一看。」
凤殃瞳孔一缩。
还未细想,火舌席卷而上,直直将记忆碎片吞下去,烧成一撮灰烬。
凤殃隐约察觉到问题。
他的识海中,好似有一团火妄图吞没掉他的所有记忆,让他根本记不得这些一闪而逝的画面。
那是涅槃火。
他涅槃过,甚至可能……还不止一次。
在方才的记忆完全消失时,凤殃微微垂眸,看向光滑的地面。
——那是一副用沙子胡乱铺洒的画。
凤殃早就预料到那记忆碎片会消失,在火舌烧到记忆前,便飞快招来一抔黄沙将方才记忆中的画面拓了下来。
凤凰墟、奄奄一息的凤凰。
以及不远处灿烂的烟火。
凤殃抬手一挥,任由黄沙消散在风中。
就在这时,凤殃的心口再次传来一阵清凉的灵力。
——方才他无缘无故入了扶玉秋的梦,也会这种感觉。
凤殃瞬间将浑身冰冷戾气收了个一干二净,化为凤凰原形,任由那股奇怪的灵力将他的神识拽入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