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羲礼群山

耳畔好似有无休止的呼啸风声。

扶玉秋感觉自己做了个长久到几乎醒不过来的噩梦,身体失重,像是掉到了无底洞,一身的毛都要被吹飞了。

不知是空气太过稀薄,还是从九重天突破小世界的壁垒让他灵力耗尽,扶玉秋甚至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消散。

身体越坠越冷,扶玉秋迷迷糊糊间扑腾了两下小小翅膀,却根本无用,反而掉得更厉害了。

“我又要死了吗?”扶玉秋迷瞪着心想。

不知怎么,他心中突然涌起无穷尽的颓废和消沉,连挣扎都不想挣扎,闭着眼睛任由自己越坠越深,身体像是结了一层寒冰,缓缓从翅膀蔓延至心脏。

风声长久灌入耳朵,将他震得耳朵发懵,声音也在渐渐远去。

就在扶玉秋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彻底失去意识时,像是被蒙了一层结界的耳朵突然听到一声凤凰鸣叫。

那叫声清越,穿透厚厚云层,汇入扶玉秋耳中。

扶玉秋倏地睁开眼睛。

视线朦胧,周围全是遮天蔽日的云雾。

目光尽头,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展翅挥动华美的翎羽,迅速朝他飞来。

扶玉秋眼瞳微微涣散。

凤凰……

心中认命的消颓猛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委屈。

——好像在濒临崩溃前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扶玉秋感觉自己似乎是开心地叫了声“凤凰!”,但被狂风吹得自己都听不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凤凰已到他面前,金瞳粲然,温柔得好像寒夜中的烛光。

扶玉秋终于放心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

****

下界。

彤鹤飞过满地废墟的天听塔,金灿日光倾洒而下,将华美翎羽照得熠熠生辉。

凤北河飞至彤鹤族,化为人身,一身黑袍神色漠然迈入五彩流云的入口。

看守之人瞧见凤北河,眼眸微微一闪,恭恭敬敬颔首行礼。

“见过少尊。”

凤北河身形如同一把锋利的剑,衣摆扫过两边花草。

本来盛开绽放的花簇像是遇到寒风,陡然蒙上一层白霜。

风一吹,碎了一地。

瞧见这副场景,看守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撇撇嘴,对同伴做口型。

「小怪物。」

因凤北河将天听塔推倒一事,整个彤鹤族长老已聚集在一起,或愤愤不平,或唉声叹气。

一个穿着华丽衣衫的女人坐在首座,眉头紧皱,容貌和凤北河有几分相像。

凤北河面无表情走进去,冷冷一扫,道:“何事?”

他一过来,整个吵闹不休的厅堂安静一瞬。

众人面面相觑。

天听塔倾倒一事一出,彤鹤族受下界诟病谩骂。

长老们头疼欲裂,叫嚣着凤北河捅的篓子让他自己来收拾!

但凤北河的身份已不是当年那样能任他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他们也只能无能狂怒罢了。

只是没想到,常年不回云半岭的凤北河竟真的来了。

四周一片安静。

离得最近的彤鹤族长老开口道:“北河啊。”

凤北河眉头一皱,脸上全是厌恶。

长老只好改口:“少尊,天听塔被毁一事,果真是尊上下令?”

“你既不信,尽管去九重天问便是。”凤北河冷漠道。

长老被当众驳斥,神色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首座上的女人终于冷冷开口。

“既是仙尊下令,你为何不广而告之,何故将所有仇恨都引来彤鹤族?”

凤北河身体一僵,低声道:“娘。”

“不敢让少尊唤娘,折煞我了。”

彤鹤族主气势看起来森严又冷厉,冷冷看着凤北河时,全无温情:“凤北河,你是故意为之吗?”

一直冷漠强势、好似对所有事都无动于衷的凤北河猛地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掌心被指甲划出几道血痕来。

彤鹤族姓为“云”,但自从成为少尊后,凤北河便被仙尊赐“凤”姓。

凤北河一直觉得姓什么都无所谓,直到彤鹤族主叫出这三个字,却宛如一柄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微微一闭眼,无声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睛时,刚才那道几乎绝望的脆弱已然消失。

他松开握拳的五指,冷淡扫了一圈众人,漠然道:“不想炎火雨落在云半岭,就少置喙此事。”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彤鹤族主厉声道:“凤北河!”

凤北河猛地回头,身上吸收凤凰金翎的威压铺天盖地横扫而去。

仅仅只是用凤凰金翎来修炼,那股威压却也能迫得众人心如坠寒窖,瑟瑟发抖——甚至修为差的都控制不住化为了原形。

彤鹤族主瞳孔剧缩,愕然看他。

凤北河看着她的眼神毫无感情,冷冷道:“既然你们都认为我是个怪物,就不要沾着我的好处,再高高在上地怨恨我。”

他漠然转身,漆黑衣摆猎猎翻飞,只留下好似永不会倒下的背影。

彤鹤族灵力属火,但凤北河一出生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怪物,灵力虽有彤鹤的气息,但却是能将人冻成冰霜的“蓝火”。

凤北河走出彤鹤族,展翅化为华美彤鹤。

耳畔有个低沉的声音陡然道:“凤凰下界了。”

凤北河瞳孔微缩。

“他为何突然下界?”

“不重要。”那个声音怪笑道,“他神魂不稳,又疯疯癫癫的心存死志,连凤凰传承都弃之敝履。我本以为还要再枯等几年才能等到他陨落,不曾想……他竟然主动送死。”

凤北河轻轻“嗯”了一声,展翅飞入天空。

“凤凰批命大不祥,他本是天道遗弃之人,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天道气运,苟活至今。”那声音幽幽响在耳畔。

“只要你将他的气运夺过来,我便能夺舍他。”

“我不便亲自出手。”凤北河道,“逆转凤凰气运之法的灵纹我已放在下界玄烛楼,只要他下界,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有人循着灵纹气息找到凤凰。”

只要携带灵纹的修士靠近凤凰,便能将凤凰的气运逆转、反哺到凤北河身上。

下界因几场炎火雨,灵力枯竭,无数灵脉干涸。

一条灵脉,就能让无数修士为他卖命。

***

扶玉秋身处一片黑暗中。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周围一片一望无际的漆黑,只有两根华美的雕花石柱伫立在两边,像是一扇巨大的门。

扶玉秋歪歪脑袋,尝试着往前走,想要跨过那扇门。

只是刚一靠近,就被一层无形的结界阻拦住。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虚空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这一生最后悔之事是什么?」

扶玉秋迷茫地心想:“什么后悔之事?”

那个声音道:「这是过界门的钥匙。」

扶玉秋更茫然了。

界门?

他曾听说过,若是强行跨越三界,必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才能度过界门。

从九重天到流离道,也要界门吗?

更奇怪的是,过界门的代价往往是交出最重视的东西,每每度过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他为什么只要回答“最后悔之事”就能算钥匙?

扶玉秋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只好想了半天,尝试着说:“我最后悔救了凤北河那个啾啾啾?”

“啾啾啾”不是什么好话,界门似乎噎了一下。

好一会,界门才说:“不对。你并不后悔救人性命。”

扶玉秋撇撇嘴,想了想:“那我后悔从闻幽谷出来。”

界门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也并非你后悔之事。”

扶玉秋皱眉,心道这门难不成能窥探内心不成。

界门见他不吭声,像是在赌气似的,无奈道:“你不想去下界吗?”

扶玉秋闷闷道:“想。”

界门许是觉得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面前虚空猛地扭曲一瞬,一道灵力猛地钻入扶玉秋眉心。

扶玉秋往后一仰,被轻柔地托住,直直坠入记忆深处。

「耳畔传来一阵磕磕绊绊难听至极的箜篌声。

“真的没有乐感……”有人嫌弃地说,“宫商角徵羽,没一个弹在调上。”

扶玉秋一皱眉,就感觉自己眉心被人戳了一下。

他捂住脑袋,忿忿抬头道:“那我不听好了,别骂了。”

两只小臂间的宽袖垂下,视野缓缓露出一张人脸来。

那人其貌不扬,和其他人类一样丑得千篇一律,手腕上缠着四指宽的白稠,左手修长骨节分明,但右手却像是木头似的,小指不太灵敏,时不时轻颤两下。

竟是只木手。

扶玉秋趴在木琴上,赖叽叽地说:“乐师。”

乐师皮笑肉不笑:“谢谢你,我有名字。”

“乐师。”扶玉秋像是极其苦恼,闷闷地说,“我给出去一片小叶子,要不要把它拿回来啊?”

乐师敷衍道:“拿。”

“可是,我要是拿回来了,有人就会死。”扶玉秋陷入了纠结,“怎么办?”

乐师没好气道:“那就不拿。”

扶玉秋:“可那是我最心爱的小叶子……”

乐师重重一拍琴,不耐烦道:“叶子。”

扶玉秋幽幽道:“谢谢你,我也有名字。”

“叶子。”乐师说,“你救我一命,我也算和你兄长是旧识,本不想过问你的屁事,但你成天在这唧唧歪歪叽叽喳喳,比鸟儿还烦。”

扶玉秋气得仰倒,一龇牙怒道:“你竟骂我是鸟!?”

乐师道:“我只想问,若是那人把你叶子卷着跑了,你怎么办?”

扶玉秋猛地站起来,凶巴巴道:“他才不会卷走我的叶子!”

乐师冷哼:“我看不尽然,那丑八怪瞧着不是什么善茬。”

扶玉秋瞪他一眼,本想直接跑,但又余怒未消,都走了两步还气咻咻跑回来,重重在那琴上一踹,龇牙道:“弹你的破琴去吧!”

发完怒,他转身就跑。

乐师早就习惯他的破脾气,继续抚琴。

后院又传来磕磕绊绊难听得要命的箜篌声。

乐师又是重重一拍琴,没好气地扬声道:“祖宗,弹棉花都比你弹得好听,能消停点吗?我正风花雪月呢。”

“……”

后院没回应,把箜篌弹得更难听了。」

扶玉秋身陷记忆中,听着那难听又莫名悠远的箜篌声,心想:“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听这难听的弹棉花声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更加怀疑那什么界门是他做的梦了。

那段记忆戛然而止后,好似化成了一把钥匙,融入界门中。

一刹那,那阻拦住扶玉秋的无形结界倏地消散。

扶玉秋猝不及防,一脚踏空,身体再次传来失重感,直直往下掉。

“啾——!”

扶玉秋猛地睁开眼睛,被吓清醒了。

此时他正蜷缩在一处狭小又温暖的空间,且有股熟悉的味道萦绕周身,让他极其安心。

扶玉秋迷茫地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哪儿?”

看了两圈,扶玉秋终于意识到,自己四周温暖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凤凰的翎羽。

扶玉秋一愣。

凤凰断翅已然愈合,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张开华美的双翅撑起一方狭小又安全的天地,将小小的白雀拥在怀里。

扶玉秋又惊又喜。

原来之前看到的凤凰并不是他的臆想。

扶玉秋“啾啾”两声,用脑袋顶了顶凤凰心口前的绒羽,高兴道:“凤凰!凤凰你怎么会来?翅膀好像也好了!”

他连啾带顶,叽叽喳喳个不停,就算是个聋子也被他吵醒了。

可凤凰却动也没动,保持着环抱住他的姿势,几乎想将他困死在怀里。

扶玉秋察觉到不对,连忙从柔软的凤凰翎羽中硬生生挤出去,肥乎乎的圆脸都差点挤扁了。

外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余光往远处一瞥,连绵不绝的山脉宛如巨龙般盘旋四周。

扶玉秋一呆。

这里是……

羲礼群山?

那界门竟不是在做梦?!

凤凰许是察觉到怀抱中变得空荡荡,突然发出一声呢喃,似乎在叫谁的名字。

扶玉秋来不及细想,忙奔过去一看。

凤凰昏昏沉沉蜷缩在沙地中,明明没有外伤,但却浑身滚烫,好似要燃烧起来,微微一探,体内经脉紊乱,经脉灵力逆流。

扶玉秋吓得不轻,忙凑上前去啄他的脸颊:“凤凰……凤凰!”

凤凰一动不动,全无反应。

扶玉秋害怕凤凰出事,胡乱在身上摸索两下,本能想揪一片叶子给他,但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只是个白雀。

要揪只能揪毛。

扶玉秋着急地围着凤凰转了两圈,妄图叫醒他。

只是巴掌大的圆球白雀,什么都做不到。

扶玉秋微微一咬牙,强行催动内府灵丹,艰难又生涩地原地强行化为人身。

人形身上只有仙尊给他披的那件雪白凤凰纹外袍,双脚空无一物,让扶玉秋本能往地面的沙里扎。

这地方似乎下过炎火雨,沙子滚烫至极,扶玉秋仅仅只是踩在上面足心就被烫得一阵发疼,白到非人的脚瞬间通红。

扶玉秋不耐疼,轻轻“嘶”一声,紧皱着眉,急忙伸手将凤凰抱在怀里。

凤凰差点被烫熟,被拥在微凉的怀里终于觉得舒服些,他神志不清地仰着头,本能在扶玉秋臂弯上蹭了蹭。

扶玉秋左右看了看,正想找到一处阴凉处避一避炎热,头顶一片阴影陡然罩了下来,遮挡住炎热的阳光。

微微抬头,就瞧见一艘巨大的灵舟正缓缓朝着他所在之地降下。

灵舟?

那是人类修士的法器。

扶玉秋神色沉下来,将凤凰抱得更紧,随意寻了个方向踉踉跄跄往前跑。

他不想和人类打交道。

地面黄沙滚烫,时不时有尖利的石头,雪白长发拖曳在地上,末梢已沾满黄沙,扶玉秋赤着脚走了没一会足心便滚烫剧痛起来。

要是放在平时,扶玉秋肯定无法忍疼直接坐地上撒泼。

但此时他毫无依靠,凤凰又沉睡不醒,扶玉秋强忍住钻心的疼痛,尝试着动用灵力。

只是他还未调动好内府的灵丹,头顶灵舟猛然落在地上。

“砰”的一声。

黄沙都被灵舟落地的冲势激得胡乱飞舞,烟尘漫天。

扶玉秋呛得咳了起来。

黄沙像是下雨似的噼里啪啦落下来,烟尘散去后,露出一黑一白的人影。

在这种断壁残垣中,活像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扶玉秋一瞧见丑陋的人类,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白衣剑修缓步而来,手持长剑,眸光漠然看向扶玉秋……

或者说,是看向扶玉秋怀里的凤凰。

剑修淡淡道:“玄烛楼的灵纹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凤凰。”

扶玉秋紧抱着凤凰往后退了退,警惕着道:“你们是什么人?”

剑修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说,直接拎着剑朝扶玉秋转瞬冲过来。

黑衣男人冷眼旁观,视线却看都没看凤凰,反而紧盯着扶玉秋。

剑修的剑意对着凤凰而来,且灵力上似乎还有一股极其诡异的符纹。

扶玉秋浑身一抖。

他根本不知道那道符纹是什么,但本能却在脑海中疯狂叫嚣着。

“绝对不能让那符纹碰到凤凰!”

剑修一剑破空而来。

扶玉秋在九重天委曲求全这么久,好不容易逃离魔窟,到了下界竟然还要被人觊觎碾压。

这哪能再忍?!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意涌上心口,扶玉秋一手抱住凤凰,一手朝着剑修的方向抬起,内府灵丹被强行调动出来。

水连青夹杂着之前汇入其中的一点凤凰传承猛地汹涌出磅礴的灵力。

扶玉秋厉喝道:“滚开——”

轰隆一声巨响。

灵力悍然破开凶悍剑气,虚空被荡开的灵力扫出扭曲的蜃景。

剑修瞳孔一缩,猛地收手后撤,险些被那股霸道的水灵力给击成齑粉。

——他从不知道,温和的水灵力也能这般凶厉。

水连青的灵力在原地炸开后,猛地化为簌簌春雨落在地上。

本被炎火雨灼烧的寸草不生的黄沙中竟然枯木逢春似的,猛地长出一簇簇嫩绿的小草。

黑衣男人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终于喃喃开口,说出一句。

“好暴躁,我好爱。”

剑修:“……”

无可救药的色胚。

扶玉秋这一击几乎用尽全部灵力,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紧抱着凤凰往远处跑。

闻幽谷虽然属于羲礼群山,但这山延绵不绝数百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落在了何处,只能先逃再说。

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灵力支撑着扶玉秋,只是还未跑出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龙吟。

往后一看,那黑衣男人竟然原地化为比云收还大的巨龙,猛地朝他袭来。

扶玉秋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本能闭上眼睛。

预想的疼痛并未传来,扶玉秋尝试着睁开眼睛,就见一条巨大的黑龙正盘旋在四周,首尾交缠,将他圈在圆里。

——划地盘似的。

恶龙像圈所有物一样将扶玉秋困住,巨大的龙瞳紧紧盯着扶玉秋,口吐人言。

“珍宝,做我道侣吧。”

扶珍宝:“???”

恰在此时,扶玉秋怀中的凤凰突然睁开金瞳。